張立憲
你要生了男孩,就要做好讓你孩子打架的準備。打人以及被人打,都行。要是一架都不打,他就長不成個男人。
打架,貫穿于俺整個長大的日子。可能如今的孩子們不這樣了,因為他們千頃地一棵苗太寶貝太嬌氣,而當年我們的父母將我們生下來,也就當個小牲口小野獸養了。
那一代孩子全是一群狼。大白兔奶糖?鄰居叔叔出差去趟北京或上海才能帶些回來,并且還往往給忘掉,因為左鄰右舍需要他帶的東西太多,從皮鞋到鋁鍋渾然一個貨郎擔。糖并不重要,也不見得多好吃,最要命的是糖紙,那是你討好女孩或女孩向你討好的利器。平時我們最夢寐以求的美味是江米條或雞蛋餅干,以及饅頭管飽。冬天,沒有一個孩子不把手和腳凍得跟爛柿子一樣,不過凍臉的人倒不是全部,因為有些人的鼻涕在臉上結的痂實在是太厚了,足以保護到嬌嫩的皮膚不受寒風刮割。
我們得意于我們的茁壯,沒聽說有誰感冒發燒還要吃什么藥的;我們得意于我們的靈巧,自制的精密鏈子槍前面再加個鋼管絕對能把你的變形金剛轟個稀巴爛;我們得意于我們的強大,誰不是結交四方朋友黑道白道都有;我們得意于我們的彪悍,越寒冷的日子越是我們奮戰的舞臺,因為衣服厚傷不到身體,因為冬天夜長除了打架實在沒什么好消遣的,連露天電影都已經停擺。
我參加的規模最大的一次群毆發生在小學四年級,兩條街分成兩個陣營,冬天的夜里,荒涼的野外,燃起幾堆玉米秸,首領發一聲喊,便斗將起來,以摔跤為主,間或拿凍得硬邦邦的土坷垃(野外沒有磚頭)拍之砸之。都是鄉里鄉親的,加之烽火熊熊,所以基本不會分不清敵我。因為涉及到兩條街的榮譽,所以有的分屬不同陣營的親戚也全然六親不認。表弟?照打不誤;堂哥?你好意思打我嗎?趁對方猶豫遲疑的當兒就是一招黑虎掏心。
第二天,一些腦袋見血的孩子的家長找到學校。校長惱羞成怒,將全體學生集合到操場上,問都是誰參加打架了。我們中可沒有那種敢做不敢當的膿包,呼啦啦舉起了一片胳膊,棉襖袖沾滿了塵土和牛屎。“你們打!你們給我接著打!!”校長大吼。性格耿直的我們哪里聽得出校長話中的深意?二話不說,又捉對廝殺起來。俺撂倒一個又準備再去俘虜一個,抽空看了看戰場——呀!征塵蔽日,龍騰虎躍,好一派北國風光。校長這次不再賣弄學問,收回雙關這種高級修辭,而是直接用“住手”兩字制止了我們。
《中南海保鏢》是俺的偶像李連杰演的第一部時裝片,他演的保鏢不去保護首長,卻去給大款的小蜜賣命,看得俺好不氣悶。不過李在片中的扮相真叫一個酷,特別是百貨公司那一段,他右手執五四,如執鮮花枝,左手將鐘麗緹的曼妙身體掄來轉去,如掄面口袋,表情平靜地將一干傻蛋敵人全部放倒,一身西裝纖塵不染,一腦袋頭發紋絲不亂。當然不會亂,人家留的就是一個平頭。俺對杰哥的發型羨慕不已,也把自己搞了個平頭,穿了套西裝。 很快就有人好奇地問俺,頭上那幾個白點是怎么回事兒。原來是小時候打架破了相,受傷的地方再也長不出頭發來。
這么說顯得俺的打架生涯多么牛,傷疤就像勛章。其實完全不是這么回事兒。
俺在步入四年級后,被一個男生欺負了。欺負的原因有二,一是這小子人高馬大,俺實在不敢跟他過招;二是俺把人家一本小人書《漁島怒潮》中的一頁給撕壞了,賠本新的他都不干,非要原來那樣的,俺實在賠不起。欺負的表現形式有二,一是俺的作業做完后得先給他,讓他抄一遍。幸虧這小子不聰明,想不出讓俺幫他寫作業這種辦法;二是中午的長篇快板書《西游記》這小子聽不明白,每天都得逼著俺再給他講一遍,把他逗得嘿嘿傻樂為止。
其實一個男人被人欺負也不是什么壞事兒,就是因為通過給那小子講《西游記》,磨練出了俺高超的敘事技巧。這種壓榨一直持續到初中時,俺考上了一個重點中學,他歇了菜,再見到俺,已是一臉羨慕的表情。如果按照一個大快人心的說法、一種陰暗的復仇心理,結局應該是這樣的:等俺考上大學,以后又成了一個上等人的時候,他已經完全被俺逼得找地縫就鉆了。
其實也不是這么回事兒。俺上大學時他在北京當兵,來學校找俺。一路公共汽車坐下來,一口外地口音被北京人好一個欺負,俺沒有一點痛快的感覺,反倒覺得就跟欺負了自個兒一樣。復員后他做起了小買賣,從豆腐絲到炸油條無所不賣,俺父母從他那里占到的便宜比俺這里都多。如今他有了大胖兒子,一見到還沒掛上果的俺就是一陣嘲弄。
總而言之,上帝是公平的,每個人得到的屈辱與榮耀、得意與失意,大抵相當。
俺對政府的最大不滿就是,實行計劃生育政策,讓人沒有兄弟姐妹。一個人,如果不能享受到兄弟姐妹間的感情,是人生非常非常大的一種缺憾。好在俺的父母及時做人,在政策推行之前讓俺擁有了兩個弟弟。
有兩個弟弟的最大好處是,俺被熏陶了一身賤脾氣。比如俺弟弟上大學的時候,俺就基本沒有讓他為錢發過愁,總能趕在他的口袋空之前把錢及時送到。另一個好處是,俺讓弟弟得到了俺沒有享受過的東西,比如,有一個哥哥,打架的時候腰桿會硬許多。
嚴悅//摘自《閃開,讓我歌唱八十年代》
人民文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