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美，她決定寬恕

楊　瀾

在美國的時候，看到王光美女士去世的消息，心中一陣恍惚。她清秀和善的面龐，溫暖綿軟的手，一下子出現(xiàn)在眼前。好像看見她正打開臥室里簡單的衣柜，一邊翻找著，一邊抱歉地說：“你看，穿什么好呢……你覺得這件藍色的毛衣怎么樣？對了，我還有這么一條藍絲巾，女兒買的。我特喜歡藍色，干凈。你也喜歡？太好了！”

5年前的那個初春的上午，我在她家中做了近三個小時的采訪。中途她的胞兄王光英先生來訪。“那你也要采訪采訪我，她可太不容易了。為了少奇，她真是無怨無悔啊！”老人剛說了這兩句，突然控制不住，像個受委屈的孩子似的失聲哭泣起來。光美（她讓我這樣稱呼她）慈愛地走過去，撫摸著他的頭說：“都過去了！你當年沾我的光也沾得夠嗆。”

我坐在一邊，覺得自己動彈不得。每一個中國人都知道十年“文革”中這個家庭所經(jīng)歷的災(zāi)難。即使是我這樣一個在“文革”中出生的人，還在剛剛學(xué)會寫字的時候就被教導(dǎo)著仇恨這個家庭，丑化這個家庭。

她被迫戴著乒乓球穿成的項鏈、掛著高跟鞋接受30萬人批斗的場景讓人觸目驚心———我們這個民族在折磨羞辱人方面一向不缺乏想象力。而這是怎樣一位女子：中國第一位原子物理的女碩士畢業(yè)生；一位為了理想，放棄赴美留學(xué)的獎學(xué)金，只身奔向延安的大家閨秀；在結(jié)婚后擔當起妻子、母親、繼母的責任，把十幾口的一大家子人操持成中南海里最令人羨慕的家庭；在排山倒海的巨大災(zāi)難面前，她堅強而忠誠。

一次造反派野蠻地動手打劉少奇，一旁的王光美不顧一切地沖了過去，死死拉住丈夫的手。她的女兒對我說：“在那種情形下，如果她有過哪怕一點點動搖，都不可能有那種舉動。”

噩夢過去，王光美離開待了12年的監(jiān)獄，終于有機會為丈夫昭雪。一位跟隨她家多年的廚師心中悲憤，堅持將包裹過前國家主席骨灰的綢布在中南海的湖水里洗滌干凈。而王光美決定寬恕。她甚至不去調(diào)查身邊的工作人員中究竟是誰教唆年幼的女兒唱打倒自己父母的歌謠———“我知道，如果我去調(diào)查，這個人一定會倒霉的，事情都過去了，何苦再讓一個人倒霉呢？”

于是，她把因受自己牽連，屈死在獄中的母親留給自己的古董拍賣，籌款啟動“幸福工程”，幫助貧窮的母親。一個人，能夠?qū)⒖坦堑脑┣嵑藁猓瑢⑺鼈冏兂蓪捜莺蛺郏@是怎樣的胸懷！

光美的助手告訴我，她，走得很平靜。

（馮國偉摘自《華西都市報》2006年10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