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歷美國地方選舉

龔小夏

“和其他參選人不一樣，他們都是終身的民主黨人。而我成為民主黨人的時間很短。準確地說，那發生在2001年3月29日的下午，在我宣誓成為公民5分鐘之后。但是，我卻是終生為民主而奮斗的戰士。我在這里，以一個絕不退讓的戰斗者身份來支持另外一位戰斗者。”這是我參加民主黨全國黨代表競選的開場白，臺下響起一片掌聲。

擔任過34年眾議員以及眾議院議長的民主黨著名政治家奧尼爾曾經說過一句很有名的話：“所有政治都是地方性的”。的確，在美國的選舉政治中，無論高層的競爭多么激烈，媒體上的報道多么火熱，競選活動最后都必須落實到地方。可是地方政治是如何操作的，關心的人不多，媒體的報道也通常語焉不詳。絕大多數選民只是在選舉那天去投票就是了。

在2008年的大選中，由于民主黨方面選情的激烈，人們開始每天聽到兩個原來不被人注意的詞：“代表”和“超級代表”。由這些代表和超級代表的多數票來選出黨內的總統候選人。所謂“超級代表”，就是像國會議員、州長這類黨內的重頭人物；而“代表”則是各州民選出來的。

然而，選民到投票站進行黨內初選的時候，選票上并沒有任何代表的名字，只有黨內各位候選人的姓名。那些“代表”是怎樣產生的呢?又有什么樣的制度保證這些代表們在投票的時候真正代表選民的意志呢?在今年的選舉中，通過一系列的親身參與，我開始逐步了解這里面復雜的制度。

糊里糊涂當上了“黨代表”

我所在的弗吉尼亞州是美國南部的一個相當保守的大州。自從1952年以來，這個州在總統大選中只有一次倒向了民主黨，就是1964年將選票投給了時任總統、來自南方得克薩斯州的約翰遜。最近這些年來，弗吉尼亞的政治地圖正在發生變化：有大批高科技產業、少數族裔和政府雇員人數日益增加的北部，基本上是首都華盛頓的郊區，這里是民主黨人的勢力范圍；中部和南部的鄉鎮地區依舊是共和黨的天下。弗吉尼亞民主黨的選民，大約有30％是黑人。從人口的分布上，這個州有利于奧巴馬而不利于希拉里。果然，奧巴馬在初選的時候，以64％對35％的大優勢戰勝了希拉里。根據選舉結果，這個州83名黨代表中，54名屬于奧巴馬，29名歸希拉里。

4月11日中午，我接到了希拉里競選總部送來的電子郵件，上面說“希拉里需要你在弗吉尼亞州登記為她的黨代表”。按照上面的指示，我填寫好一張表格，給弗吉尼亞州的民主黨總部傳真過去。可是，有兩件事情讓我覺得有點不對頭。首先，是郵件上指示說，要將表格發送到本地民主黨地方分部的領袖那里。怎樣才算是本地，是州一級還是縣一級?抑或是按照選區?另外，上面說了要交10至25美元的登記費和其它費用。登記表上又沒有讓填寫信用卡號碼，沒法通過傳真或者電子郵件交錢。如果交不上，是否登記就不算數?

我試圖到弗吉尼亞民主黨的網頁上去尋找答案，但是卻發現在那里也找不到清楚的回答。本州的民主黨總部有一個47頁紙的黨代表選舉計劃，但是和所有法律文件一樣，里面充滿了各種各樣的細節和假設，卻偏偏缺少了我最需要的指示：怎樣找到本區負責登記的部門或者人員。最關鍵的是，我將自己的住址輸入進去，卻依然找不到屬于哪個地方分部。找不到分部又怎樣登記呢?最后，我只好給網上找到的附近的一個民主黨分部送了個電子郵件。對方回復說，星期—下午3時，也就是登記截止之前兩個小時，民主黨分部的負責人將在某個地方收取登記表格和登記費，讓我屆時到場就行。

星期一下午點3時，我準時來到了這個地點——是當地社區活動中心的一間會議室，卻發現那里空無一人。等了10分鐘，有兩位婦女姍姍到達，她們就是民主黨的負責人了。我將填好的表格交給其中—人。她看了看，說：“你不屬于我們這個地區。要回到自己的地方去。”

我說我弄不清楚自己屬于哪個分選區，讓她給幫忙查一下。另外一位看上去大概已經有70歲的婦女卻記得我的地址的選區，也記得那里的民主黨主席的名字，但是卻不知道怎樣和他們聯系。

謝過她們之后，我趕緊開車回家，這時候已經下午4時了，離登記截止只有一小時。在網上查到我的選區和民主黨主席的電話之后，我給那里打電話。接電話的人說，該主席外出遠游去了，最近不在家。我問是否能夠前往登記，對方回答說可以，把地址也留了下來。

開車到了這個地點，已經是下午4：30，卻發現這個地址是一座公寓大樓，沒有具體的門牌號碼很難找到人。逐個郵箱看，也沒有發現這位主席的名字。

這真是令人氣餒。按說，到此我就應該放棄了。本來我以為，今年選舉那么熱門，登記去當黨代表的恐怕大有人在。根據選舉規定。如果報名的人多了，還要再進行一次黨團會議選舉，才能篩選出最好的代表。登記都已經臨近尾聲，名額恐怕早已滿了。不過我一轉念，為什么希拉里的總部還要動員支持者們出來登記呢?沒準這里面還有別的原因。

所以，我便頑固地等在大樓門前，逐個詢問進去的住戶。最后，離截止時間還有10分鐘，終于有人給我指了路，敲開了一個地下室公寓的門。

應門的婦女——也就是我在電話上談過的那位——原來是一位我聽說過名字的奧巴馬的支持者。她接過我的登記表格和現金，算是完成了我的登記手續。到了星期三，我接到了本地民主黨分部的來信，通知說我已經被挑作希拉里陣營的“黨代表”了。至于“代表”到哪一級，需要做一些什么樣的事情。我自己也不清楚。

地方黨代會

不出幾天，民主黨的地方分部給我來了通知，讓我在5月17日去參加率選區黨代會。會議的主要日程包括討論一些黨內的決議以及選出8月份到丹佛去參加民主黨全國代表大會的代表。通知上還說，如果我們有興趣的話，可以參加競爭。我雖然每次都會去助選，卻是從來沒有自己參加過競選。懷著很大的好奇心，我將自己的名字報了上去。

代表大會星期六在附近的一所中學里召開，前來參加的有將近400人。120多人是奧巴馬的代表，80多人屬于希拉里的陣營，還有好幾十名候補代表。此外，還有一批民主黨各個分部的負責人和前來看熱鬧的旁觀者。不過，根據規定，只有正式的代表才有投票權。若有正式代表沒有來，候補代表可以補上。所以，一到會場，第一件事就是到自己的分部那里去登記并領取代表證。投票的時候只認證不認人。

看看周圍來的人，我覺得有點吃驚。我們選區的人口有64.3萬多，民主黨是壓倒多數的政治勢力。選民中不到65％是白人，其余13％黑人，將近10％亞裔，剩下十來個百分點是拉美裔。可是，在代表中間，白人恐怕超過了80％，黑人寥寥無兒。我找遍了全場，只看到另外兩位亞裔。少數民族的政治參與率的確是問題。

到了會場上，代表們按照自己分區的指定地點坐下，希拉里和奧巴馬的人也在本區

內分開來。兩批人中間總是隔著一些空椅子，看上去陣線分明。希拉里的人年齡明顯偏大，奧巴馬的隊伍中多一些年輕人。男女的比例倒是雙方差不多。

上午10時，大會正式開始。在經過了宣誓效忠國旗、唱國歌這些例行公事之后，會議主席——也是本區民主黨分部的臨時主席——立即要求代表們投票表決是否認可她的主席職務。原來，過去的主席兇事辭了職，這位受民主黨的委托已經臨時頂替了一陣。但是，沒有代表們的投票認可，她的主席就無法繼續當下去。于是。她讓代表們口頭表決。顯然，外面對這位臨時主席沒有什么不利的傳言，所以很快就全體通過了。

接下來，當地的市長和本州的參議員——傳言他是奧巴馬的副總統候選人之一——各自作了一番講話。之后，本屆眾議員的兩位候選人也作了競選講話。

眾議員每兩年改選一次。我們這個選區的眾議員詹姆斯·莫然已經9次連選連任。可謂是政壇宿將。挑戰他的對手是一位50來歲、完全沒有從政經驗、有著一個意大利姓“法米格里葉提”的律師。主席先讓這位挑戰者講5分鐘的話，臺下的人也很有禮貌地鼓掌，但是看得出來大家對這個人并沒有什么熱情。

法米格里葉提的講話中充滿了對現任議員莫然的挑戰。莫然雖然是民主黨人，但是主張自由貿易，而且在各個議題上的立場都相當溫和，屬于政治上的中間派。法氏雖然沒有直接點莫然的名字，但是每句話都沖著莫然的投票記錄。可惜，他除了一副大嗓門外，說話毫無魅力，讓5分鐘的講話聽起來超過了10分鐘。

等他講完，莫然就上了臺。這位不愧是老手，說話不緊不慢，帶有煽動性卻又不過分。他完全沒有提起對手的名字，似乎對方根本就不存在。講演中的每旬挑戰的話，都對著國會中的共和黨人和白宮。他的講話博得了聽眾的陣陣掌聲。顯然，莫然這次基本贏定了。

莫然講過之后，竟然又上去了另外一位莫然。原來，布萊恩·莫然是詹姆斯·莫然的弟弟，正在準備明年競選本州的州長。這位莫然跟他哥哥相比，嗓門也不小，但是卻明顯不夠老到，說話也有點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沒個重點。正在他說得高興的時候，有一個身上穿著有“布萊恩·莫然”字樣汗衫的人走到我們附近，傳遞出一摞紙條，讓大家簽名支持他競選州長。條子遞到我這里，我擺擺手拒絕了。那人悄聲問我為什么，我回答道：“我完全不知道他這個人，也不知道他的記錄。”

那人塞給我幾張布萊恩的介紹，謝過我之后便走開了。

布萊恩講完話，選區的規則委員會主席上去宣讀本次大會將要討論通過的幾條決議。他快快地讀完之后，便建議大家口頭表決一次性通過。我正覺得這會開得沒什么意思，忽然在前排希拉里的陣營中站起來一位中年婦女。她高聲地叫道：“所有的決議必須一條一條地通過!我尤其對第五條決議有異議!”

我手里有早先收到的決議草案，但是一直沒有時間去好好讀，這時候趕緊拿出來認真看一看。殊不知，這條草案原來是要以全體代表的名義，敦促超級代表們馬上在總統候選人問題上表態。這樣的決議雖然沒有約束力，但是能夠制造輿論壓力。不用說，這是奧巴馬陣營的計劃，以盡早爭取到足夠的代表票數。

臺上的人正想爭辯，下面又站起來好幾個希拉里的代表，一個個舉手要求發言。委員會主席最然偏向奧巴馬一方，說沒有時間去辯論，宣布馬上口頭表決。奧巴馬的代表們大聲吼過“通過”之后，希拉里的人大叫“不通過”。后排的人說，兩邊的聲音聽起來差不多，可是主席宣布決議通過。

這下，不僅希拉里的代表不干了，好些奧巴馬的代表也站起來表示不能這么做。結果，黨的主席出來打圓場，讓正反雙方各自出5個人來發言，每人講兩分鐘。20分鐘過后，雙方各執己見，辯論不出一個結果來。在希拉里—方的強烈要求下，大會決定進行投票。于是，各個分區的負責人將自己的人召集在一起，很快地點清了票數。不出所料，奧巴馬一方人多，自然是贏了。我覺得，希拉里一方挑頭的幾個人，不過是希望將自己的反對意見記錄在案。

剛剛度過這場爭執，臺下又有人大聲喊叫，說要提出一個新議案。主席便也讓他上來講兩分鐘。這個新議案建議對代表選舉實行兩輪投票，因為參選人的數目很多，票數分散，所以會產生只有五六票就能當選的情況。他的話音剛落，底下出現了一片反對之聲。原來，許多參選人的確已經做好了靠分散票數來當選的打算，并且已經事先為自己拉夠了票。這個提案也因此作罷。

經過了兩個半小時之后，大會終于進入了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項程序。就是選舉全國黨代會的代表。

黨代表選舉

黨代表的數目是由初選的結果來決定的。在第八選區里面，希拉里有3名代表，奧巴馬有5名。另外，代表的性別也根據參加投票的選民的性別比例來決定。女性民主黨員的人數超過男性，所以3名代表中男性一名，女性兩名。沒有規定全國代表必須首先是地區代表，但是看來我們這里參選的人都已經是地方代表了。男性參選的有6人，女性11人，我也在其中。

在報名參選之后，地方的黨主席曾經給我來過一個電話說，作為候選人，我在會上有3分鐘的講話時間，同時也可以通過寄信、打電話等方式競選。當時我覺得那似乎有點小題大做，所以并沒有放在心上。誰知參選的其他人卻非常認真。在開會之前10天，我就陸陸續續開始接到各位參選人來的電子郵件、信件、電話，讓我給他們投下一票。我想了好幾回是否應該照樣去做，但是到底是中國長大的人，臉皮太簿，實在不好意思出去自我鼓吹。最后到了會場上，只有我這一個參選人對于大家來說是個未知數。

和上午的大會不一樣，奧巴馬和希拉里的人分別聚集在不同的會場去選各自的代表。100多個希拉里的支持者——其中80多個代表——聚集在一起時，我發現多數的人們彼此之間都認識，而我在那里卻是形單影只。畢竟，這是我第一次參加民主黨的地方活動，過去我助選都是跟著像工會這樣一些組織去的。

這時大會已經進行了3個小時，與會者卻沒有一點厭煩的跡象。相反，到這時意見相同的人聚集在一起，場面似乎更加熱鬧親切。不過，選舉還沒開始，就遇到了程序上的麻煩。有人站起來提議說，每個參選人講話3分鐘太長，不如減為兩分鐘。有人大聲贊成，也有人舉手反對。雙方意見相持不下。主持人于是讓口頭表決，可是兩邊的喊聲又是差不多，結果只好用起立的方式來投票表決。我當時心下在想，一共17個人，每人多說一分鐘也不過就是17分鐘，這辯論與表決費的時間還不止這些。不過美國人在民主的意識上的確是一板一眼，毫不馬虎。

主張3分鐘的人以3票的多數贏了。于是，每個參選人便輪流前往，陳述自己的理由。我發現，這里面有好幾個人都是希拉里和民主黨的捐款大戶，兩年來不但個人捐款數萬美元，而且還為希拉里募集了數以10萬計的款項。在婦女參選人中，就有那位大

會上帶頭質疑第五條決議的人。她是某個大學的教授，不但給希拉里的捐款達到了法定數目的上限，而且剛剛自己花錢在《今日美國》上購買了整版廣告，支持希拉里繼續競選下去。她還透露說，同樣的廣告還要在《紐約時報》上做一次。這筆錢數目不小。另外一位老太太，看上去大約已經80歲了。她長期在地區民主黨內擔任職務，并且每星期至少3個整天在希拉里的總部做義工。這些都是希拉里的鐵桿。

輪到我去講話了，我忖度，論資歷論貢獻我都沒有辦法和其他參選人比較，我能夠吸引人的地方大概只有和他們不一樣的個人經歷。反正我也沒打算贏，上去對付幾分鐘亦無不可。

到了臺上，我開口就說：“和其他參選人不一樣，他們都是終身的民主黨人。而我成為民主黨人的時間很短。準確地說，那發生在2001年3月29日的下午，在我宣誓成為公民5分鐘之后。但是，我卻是終生為民主而奮斗的戰士。我在這里，以一個絕不退讓的戰斗者身份來支持另外一位戰斗者。”

這樣一來，果然引起了聽眾的注意。下面響起了一片掌聲。

接下來，我簡要地說了—下在“文革”中成長的困難年代，包括由于政治上的異見而被關了幾乎一年的經歷，以及后來如何從中國來到美國。當我提到哈佛大學以及我的學位時，可以明顯感覺到聽眾的驚訝。

“你們可以看到，我不像大家一樣有幸生在民主傳統之中。我必須要為獲得民主而不斷地奮斗。我也很清楚，如果我們退讓，如果我們不持續地為之而奮斗，就有失去我們的民主和自由的危險。這是為什么自從成為公民之后，我在每次選舉中都要傾盡全力去助選的原因。”

我很快地列舉了一下自己參加過的助選活動，之后說：“當你希望別人將選票投給你的時候，你總需要告訴他們你要代表什么。我要代表所有勤懇工作的亞裔美國人，他們的投票率很低，我的參與能激勵他們出來投票；我要代表外國出生的公民，他們更熱愛這個山巔上的國家，因為他們知道山那一面是什么情景；我要代表婦女，她們被人蔑視，被人指責不適合參與政治。對于那些人，讓我們選出希拉里!在這個過程中，他們也得吃我的一點苦頭!在最廣泛的意義上，我代表美國精神，因為美國夢就是帶著外國口音出生的!”

3分鐘到了。聽眾又鼓了半分鐘的掌，看來他們對我的發言還挺滿意。

各位代表發言過后，開始了無記名投票。兩位鄰座對我擠了擠眼，讓我看著她們在我的名字上劃了個圈。后來，又有幾個人走過來，告訴我他們給我投下了一票。因為我“看上去很堅強”。不過，看到圍著那兩位老資格的民主黨地區活躍分子的人，我知道當選的肯定是她們。果然不出所料。

點票期間，有個人走過來坐在我旁邊，自我介紹說是民主黨本地區的組織負責人。

“你講話很有感染力。還想競選嗎?”

我說，當教師出身，自然比較能說。不過，我不清楚有什么可以競選的。

他問我，是否有興趣先進入民主黨的地區委員會。我答應去看看，并承諾與他保持聯系。

這個地區的黨代表大會到下午3時終于結束了。往下，6月份還要召開本州的代表大會，最后是8月份的全國代表大會，在會上正式選出本黨的總統候選人。

通向白宮的康莊大道在地方上竟然有這樣復雜的道路網。民主制度的這張地方網絡編織起來的確很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