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靈敏
如果慈善事業能回歸社會事業的本質,由社會機構而非政府機構控制,各個慈善機構平等競爭,政府也回歸仲裁者、監督者的本色,那么這將是杜絕腐敗和丑聞的最好辦法,而即使發生慈善事業的腐敗問題,政府和司法部門處理起來也會從容許多。
根據民政部的統計數據,截至5月22日12時,全國接收社會各界為汶川太地震的捐贈款物共計214.16億元。這是新中國建立以來,捐款捐物首次突破百億元。在愛心涌現的同時,人們自然更牽掛捐款的使用情況。
而近來發生的幾樁新聞,讓人們對于救災款物使用過程中的透明和效率產生疑問:先是網易中止了與中國紅十字會的宣傳合作,因為后者不愿接受對網友捐款總數有明確記錄的操作方式;接著,又爆發了“天價帳篷事件”:有人在網上發布消息稱,剛才CCTV-4采訪中國紅十字會的官員,說是明天會送價值1300萬元的1000多頂帳篷到災區,這樣算下來一頂帳篷價值萬元,這顯然是不合理的。紅十字會的相關人員后來辟謠說,沒有找到那位工作A員,一頂帳篷的價格也只有1147元,已經是市場最低價,但人們對此仍不滿意,有人指出當地的帳篷價格只有幾百元,1147元仍然偏高。

時隔不久,“三亞紅十字會副會長兼秘書長王驪態度惡劣”的視頻再次使紅十字會形象受創,王驪為此被免職;幾天之后,有人在成都的高檔住宅區看到了印有“科威特紅新月”標志的帳篷,有人舉報紅十字會工作人員采購1萬元藥品開5萬元發票,四川還查處了幾起倒賣救災物資的案件。隨后。關于紅十字會和其他慈善機構對善款提取10%左右的管理費的消息,又引發了廣泛爭議。
可以說,在中國紅十字會和其他官方慈善機構接收到空前多款物的同時,它們也注定要經歷空前的關注度。顯然,這次舉全國之力的捐款如果透露出哪怕一點腐敗的信息,都將對民眾造成極大的傷害并摧毀他們今后向政府捐款的信心。
5月24日,總理溫家寶在災區回答記者關于如何確保善款及救災物資不被貪污時說:“我們必須保證所有的款項全部用在救災上,這件事情不能等救災以后再去查,必須做在前頭。”中紀委隨后進入災區監督救災款物的發放;最高人民法院要求嚴厲查處貪污挪用救災款物等7類犯罪;5月28日,中央成立領導小組監督救災物資的使用。中國紅十字會也表示,此次地震捐款不再提取管理費用,100%用于賑災。
這一系列措施的出臺,應該可以在銀大程度上減少貪污挪用的發生。但歸根結底,與其說上述一系列事件折射的是慈善機構的道德困境,毋寧說是以官辦慈善為特征的中國式慈善的制度困境。這樣一場大災難,不應該僅僅是政府表現雷厲風行和愛民的舞臺,更應該成為完善中國慈善事業制度之基的重要契機。
救災是政府的當然責任
地震發生至今,媒體和網絡上一直有人熱衷于對各個企業和富豪榜上的富豪和明星的捐款數量進行排名,并對那些排名靠后的企業和個人大加撻伐,斥之為不愛國和黑心。
根據我國憲法,公民在完成個人的納稅義務后,政府沒有權力再要求公民捐獻。應該說募捐是慈善組織的功能,而不是政府的功能。政府的救助是政府的職責,是國庫開支,否則就不是稱職的政府,這也是憲法賦予人民的權力。而慈善是人們抱著良好的心愿施行的一種互助工作,是自愿的。同樣是一件衣物,由政府分發,動用的是國庫資金,是政府救災:而由慈善組織募集發放,就是人民之間的互助,代表的是一份愛心。
救災是政府在收取稅金后應當提供的公共服務,是它的法定義務。如果不進行救助,就是政府的瀆職。相反,慈善是個人和民間組織的自發行為和愛心的體現,捐款者應該受到表揚,但捐款并不是民間和個人必盡的義務。
慈善是一種愛心,而官方則是一種責任。納稅人平時納稅,就是為了使在危難之時得到政府救助。中國人的稅收負擔和稅收痛苦指數在世界上名列前茅,在此情況下如果得不到一般國家國民的最基本的保障的話,政府的價值如何體現?法律規定了國家有救濟貧弱這方面的絕對義務,一些輿論不去深究,反而強求企業家和社會去補位,重復支付這一社會成本。
因此,把“責任”和“愛心”攪在一起,統稱為“愛心”,顯然并不合適。官方本就是全國最大的資源支配者和巨大的財政資源的掌握者,本就只存在“政府救濟”,而不存在“慈善”不“慈善”的問題。慈善就是愛心的奉獻,政府的愛心應該在政府資源的劃撥調配中體現,而不應混同于民間的慈善和愛心。更進一步講,如果國家一遇到災害就要積極號召老百姓捐款,而且官方也把這部分錢看得不可或缺,那么老百姓的安全感從何而來?
2005年8月,卡特里娜颶風襲擊美國新奧爾良市,遇難人數1036人。布什宣布兩個受災的州進人緊急狀態,派出數千架次飛機不斷搜尋幸存者和投遞物資,空運了650萬份套餐。為幫助災民渡過難關,參議院批準105億美元的救災款,布什又簽署了總額為518億美元的緊急救災撥款法案。災難初期,美國政府每天的救災開支就接近20億美元。
但美國輿論對政府救災的批評聲音一直延續到今天。沒有官員敢于聲稱領導救災有方,只有官員因工作不力而辭職,因在電視前作秀麗被迫辭職。有政府部門因反應不當而受到質詢,各級官員和政府部門的辦事能力和責權,劃分不斷地受到批評,而沒有人指責其他地方的美國人沒有捐款或捐款太少。
目前,中國內地正式注冊的慈善基金會只有幾百家,而只有中華慈善總會與中國紅十字會等7家慈善機構是捐贈全額免稅的慈善組織。而在中國香港,到2004年3月獲豁免繳稅的慈善團體數目就達到了3981家。
讓慈善回歸民間
在中國,很多本來是制度層面的問題往往被消解為道德問題,因而長年累月得不到解決,因為道德問題是不可控的。慈善所面臨的困境也是如此:某些個人和團體的道德敗壞是很難完全避免的,所以在義憤填膺地譴責之后,貪污和挪用卻屢禁不絕。如果身處一個不要監督、沒有競爭,只講“良心”、只講“思想教育”,只講“自我批評”和“自我監督”的環境。將沒有任何機制可以防范如此勾當的發生;換句話說,這種行為的出現將是不可避免的。
類似的疑惑只是社會大眾諸如此類疑問的冰山一角。疑慮常是由歷史的經驗教訓造成的,在過去許多次的災難中,全國同胞和海內外朋友捐獻過很多錢物,最后難得聽說有嚴密的審計和嚴格的公告陸續暴露出來的貪污、挪用、毀壞行為,不免大大傷害了捐獻者的心。
提起中國的慈善事業,許多人習慣拿“慈善意識不高”來說事,但此次地震后人們踴躍捐款已使這種說法不攻自破。其實,中國大陸的慈善事業有著悠久的傳統。漢唐寺院濟貧、賑災、醫療、戒殘殺的長盛不衰;宋代養老扶幼事業的勃興;元醫療救助的興起;明清民間慈善群體在中國慈
善史上也首屈一指。我國幾千年傳統文化孕育了大量弘揚慈善精神的經典篇章。
1949年之后,原來的救災、扶貧等一些社會福利性工作,基本上是由民政系統的各部門在做,社會慈善事業在一段時間內基本上屬于空白。到了1990年代,隨著改革開放的進一步深入,為了和國際接軌,國內相繼成立了一些非營利性的慈善機構。這些機構的成立,在一定程度上填補了國內在這一方面的空缺。但正如中華慈善總會會長范寶俊所言,目前中國的慈善公益事業仍然“十分落后而不是一般的落后”。
其中一個最大的瓶頸,就是目前國家慈善事業的壟斷機制。慈善機構門檻太高,審批手續(政府部門主管)和注冊原始基金(公募與私募基金會分別為800萬與200萬)是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目前,中國內地正式注冊的慈善基金會只有幾百家,而只有中華慈善總會與中國紅十字會等7家慈善機構是捐贈全額免稅的慈善組織。也就是說,只有極少數慈善機構獲得了政府的特別許可,有權開出能得到政府財政部門認可的捐贈證明,因此捐贈者的選擇范圍非常狹小。這顯然很難適應活躍的公民社會。
絕對權力絕對產生腐敗,這句話不但適用于政治領域、也同樣適用于社會公益領域。慈善通道不夠透明,讓人們無法追蹤每一筆款物的流向;慈善組織沒有獨立法人的地位,無法承擔獨立的民事責任,無法追究其民事訴訟責任;慈善機構必須要有主管單位,這使得其容易受到上級主管者的干預,不排除會出現行政指令挪用款項的現象。
目前很多慈善機構不樂意把自己的賬目公布,因為一公布便有問題存在。比如說工作做得不是很多,但是雇了很多人,花在工資、房租、水電上的錢很多。這樣一來,別人就不愿意給他們捐錢,而國家也沒有規定慈善機構一定要公布賬目。在國內的慈善機構里,有提取不到10%管理費的,也有高達60%多的,但在年檢時,后者一樣過,并無分別。
具體到紅十字會,我國的紅十字會雖名義上是社會團體,但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與國家機構并無區別,都是按照事業單位管理,人員也是從其他政府部門調入,工資和經費是由國家財政撥款,典型的官辦機構,所以存在不透明、態度惡劣甚至腐敗行為是完全可以想見的事情。
2007年,北京市紅十字會緊急救援中心副主任邸杰,因職務侵占、貪污、受賄等被朝陽法院判處有期徒刑12年;2004年,審計署在對紅十字總會進行審計時發現,2003年至2004年,中國造血干細胞捐獻者資料庫管理中心將財政部撥付的用于檢測項目的彩票公益金購置小轎車、旅行車63.31萬元,列支辦公用房租金59.61萬元:2003年至2004年,中國紅十字會總會未經批準向有關單位收取使用紅十字標志掛牌費、管理費80.73萬元;2000年至2004年,所屬機關服務中心在賑災物資采購中向供貨單位收取“服務費”778.93萬元,且未納入財務賬內統一核算,形成賬外賬;2003年至2004年,中國造血干細胞捐獻著資料庫管理中心向白血病患者收取“檢索相合費”和“管理服務費”81.99萬元。
至于慈善機構提取管理費的事情,記者在香港咨詢相關人士。他們的看法是,香港的慈善機構也是提球管理費的。從百分之一到百分之十幾不等,但首先,每個機構的賬目都非常清楚,定期公布,接受政府和獨立機構的監督;其次,人們的選擇很多,香港彈丸之地,到2004年3月獲豁免繳稅的慈善團體數目就達到了3981家如果這家的管理費高,我就捐另一家,這就促使慈善機構改善管理,形成了良性競爭。
慈善機構是沒有利潤的,而做事是需要成本的,所以重點不在于提取多少管理費。而是這些錢用在了什么地方,是否透明公開。國內的情況是,紅十字會和慈善總會等機構,一方面按照公務員管理,有政府劃撥的經費,另—方面又提取管理費,而且不對外公布賬目,人們自然會有不滿。
所以,根本的問題在于,政府要從慈善事業中全身而出,變成一個中立和仲裁的角色,讓各個慈善機構平等競爭,這是杜絕腐敗和丑聞的最好辦法。而如果慈善事業回歸社會事業的本質,由社會機構而非政府機構控制,政府也回歸監督者的本色,那么對慈善事業的腐敗問題,政府和司法部門處理起來,也會從容許多。
提供慈善的效率
此次捐款,很多人帶著一腔熱血和大量物資來到四川,卻發現有力使不上,不得要領,不知道如何和官方以及其他組織進行協作和對接。這就牽涉如何對慈善事業進行協調和管理的問題。提起慈善,人們往往想起的是扶危救困、善良和同情心,很少意識到做好事也需要效率和管理,也需要專業知識和高素質的人才:
在西方發達國家,公益組織的運作是具有相當高技術含量的工作,其復雜程度絲毫不亞于商業公司,同樣也追求“投資回報率”。因此在西方,將商業領域的管理方法和技術引入慈善事業,擺脫以往的“施舍性質的濟貧院方式”,以投資來解決根本問題,進而凸顯自由、個人價值以及企業精神早已深入人心。
哈佛商學院的管理學大師邁克·波特認為,由于管理不善或者花錢不善,人類浪費的善款不下數十億美元,很多慈善活動根本就沒有什么效果。為了改變這種現象,波特認為慈善活動應該向商業活動學習,很多慈善家已經在談論“投資”,“風險慈善”、“市場導向”等術語,這些詞原本屬于商業領域的概念。只有引進這些概念,慈善才會變得更為有效。
因此,很多成熟健全的非營利組織,其運作與商業組織無異,甚至也會開展一些“賺錢”的經營活動。2004年蓋茨基金會就被中國證監會批準成為中國股市的合格境外投資者,或許蓋茨基金會現在已經持有了多家中國公司的A股股票。但是它的賺錢和盈利組織的本質區別在于:所獲得的收益必須被運用于公益的用途,而不是用于投資者的分紅。而蓋茨基金會的CEO帕蒂,過去是微軟的一員大將,負責2000多人的互動媒體部門的運作。而在中國,官方慈善機構往往成為官員退休之后的安置場所,很少有人意識到對慈善進行有效管理以及培訓、學習的重要性。
因此,國內的慈善機構應該從此次捐款中看到效率和專業化對于“做好事”的重要性,改變過去只憑一腔熱情就能做慈善的刻板印象。顯然,花錢和賺錢一樣需要智慧和能力,慈善是一門專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