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 子

至今記得,大學的第一堂線形代數課,我站在簡嘉木的面前,看著他笑盈盈的目光,心如鹿跳。那一天,是9月10日,所有的教學樓前都掛著長長的條幅:歡迎新生,歡慶教師節。
我坐在末排的窗口位置。滿黑板的數學符號像腦袋里的雜草,糾纏不清。數學專業本是我糊里糊涂的選擇,第一堂的線性代數,就讓我感到厭倦。翻完書里所有有趣的數學故事,時間才過了一半。我側過頭,瞥見右側戴眼鏡的男孩,他聚精會神地聽課,儼然未來的大數學家。裝什么正經,我腦子一轉,從筆記本上撕下一頁白紙,畫了個鬼臉,在背面涂上膠水,趁他低頭不注意,輕巧地貼到他身后。
風嘩嘩地吹進來,吹得紙條輕輕晃動,我又用手偷偷地按了一下。他猛地轉過頭,疑惑地看我。我吐吐舌頭,忙佯裝思考。
他應該沒懷疑,因為當講師說“嘉木,你上來”時,他站起來,徑直朝講臺走去。最后一排到第一排是6行桌椅的距離,8秒可以走完。這短短的路程,他走得卻無比艱難,所有人都笑翻了天,他歪過頭,扶了扶眼鏡,莫名其妙地望向大家。
我叫簡嘉木,是你們的輔導老師,以后有什么問題直接問我。這話說完,就沒人笑了,所有人都蒙上嘴巴,教室里安靜得只有風的聲音。他突然明白了什么,摸了摸背后,恍然大悟。
無法遮掩了,我站起來喏喏地說,對不起,簡老師。我朝講臺一步步走去,沿著他走過的路,站在他的對面。他含笑的眼睛,藏在鏡片背后,溫柔地看著我。在他明亮的鏡片里,我同時看到了自己,疊合在他的目光里。那一刻,心里的琴弦彈出丁冬的音符……
簡嘉木,男,24歲,今年剛畢業留校,兩年后考研,沒有女朋友,高度近視。這是我打聽到的他的所有資料。他的過去清白樸素,他的未來光明遠大,他的現在,在一個暗戀他的女生心里,溫暖平淡。
他的輔導課上,我貌似專心致志,實則想入非非。猜他哪個星座,血型是A還是O,將他與我的名字筆畫差數算了又算。我在草稿紙上寫正字,一劃代表一句口頭禪,他常說的“這樣一來”,最多一次高達39遍。他喜歡穿棕色棉襪,襪口帶條紋。他睡覺一定不老實,頭發常常很亂,活像《龍珠》中的孫悟空。
我觀察著他的一切,以至考前才發現,線性代數對我無異于天書。“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將與線性代數的決戰詞貼在床前,沒日沒夜地苦讀,只怕考砸了,被他看扁。他眼里的我,應該學習努力,乖巧上進。抱著這樣的目的,我不懂就問,他俯下身的剎那,有淡淡的力士香皂味。我思考時,他也和我一樣,喜歡將筆梢咬在嘴里,我的心頓時怦怦亂跳,這不是間接接吻嗎?
他感冒咳嗽,我買了兩盒草珊瑚含片去看他,站在昏暗的樓道里,卻怎么也不敢進去。我將藥插在門的把手里,急急跑開。
同學們私下說,簡嘉木的目標是北京交通大學,所以他總是要離開的,而且會先于我們。我一直不信,或者說是故意不信??蓛赡甑臅r間唰唰地就過去了,時間給了我最好的證明,簡嘉木收到錄取通知書時,拿到課堂上讓我們看。這就是傳說中的考研錄取通知單嗎?薄薄的一頁紙,卻承載了那么重的夢。簡嘉木捧著它,像個孩子似的笑,他的兩年,只為磨一劍,如今,劍已出鞘,他該走了。
開歡送會那晚,我借口沒去。我躲在圖書館,把數學課本從頭翻到尾,從尾翻到頭。背完了一學期都沒背下的公式,想通了兩年都沒想通的問題。初夏的風捎來月季的芬芳,也似乎傳來歡送會的歡歌笑語,我想象著簡嘉木唱流行歌的表情,是可愛還是嚴肅,他若再說“這樣一來”,大伙會不會笑翻天,就像初次見面那樣?
圖書館的看門大爺站在門口喊“關門了”時,我還在解一道題,簡嘉木曾經講過,但我仍不會,我把關于他的一切都銘記在心,唯獨忘了解答問題的方法。他留給我這么多問題,他走了以后,我該怎么辦呢?
當我站起身朝門外走時,一個答案已經了然在心,考北京交通大學的研究生。
好了,簡嘉木,兩年后再見。
聽說歡送會上,簡嘉木拿了黑色硬皮本讓同學們留言,全班35人,只有1頁空白。那頁空白到底還是沒有補上,我不知道該寫什么,因為所有的話都凝固在心底,化不開了。
簡嘉木走后,我鄭重其事投身考研大軍?;斡朴频莫毮緲颍胰褙炞?、戰戰兢兢,惟恐被千軍萬馬擠掉。我安慰自己,兩年的時間應該很短,白駒過隙,日月如梭。可事實上,兩年的時間又變得很長,經年累月,日復一日。
我成了圖書館自習室的??停抑滥莾河?6張桌子,380條凳子,就連看門大爺每晚的“關門了”,我也模仿得惟妙惟肖。
考研前夕,突然收到簡嘉木的包裹,里面是厚厚的一沓資料。他俊朗的筆觸在上面標出醒目的重點。聽說我準備考他們學校的研究生,他寄來資料,并祝我馬到成功。

我選擇了和簡嘉木一樣的概率學方向,因為我希望再見到他時能夠直呼其名,而不是怯怯地喊一聲,簡老師。我希望我們做同學,再也不要做師生。
愿望最終實現了,兩年的拼搏后,我正式成為簡嘉木的學妹。走在栽滿梧桐的校園里,記憶變得云淡風輕。身邊的簡嘉木胖了,結實了,也懶了,胡子冒出來,像春天的小麥苗。
剛開學那會兒,學業不怎么忙,導師讓我們先熟悉環境、了解研究生的課程。簡嘉木已經上研三,事情比較多,我不好意思老找他,就覓了各種借口。比如說,簡嘉木,那本留言本還在嗎,我想好寫什么了。
簡嘉木第一次領我去他們宿舍,兩個人的房間,塞滿了男生所有的東西,簡嘉木的床上放著破掉的棕色襪子,床底下是泡了三天的衣服。看到這些,我心里卻美滋滋的,這不恰恰證明了他尚無女友嗎?
簡嘉木紅著臉匆忙收拾。在他的床頭,我找到那本黑色的硬皮本子,再翻,一封信滑了出來。我眼明手快地撿起,簡嘉木沒搶到,又急又尷尬。事已至此,他大概覺得無須隱瞞,羞澀地撓撓頭,寫給一同班女孩的,明年就要畢業,再不說來不及了。
我忘了后來是如何調侃他的,更忘了是如何信誓旦旦答應,替他將信交給女孩的。只記得走出男生宿舍樓時,太陽刺眼極了,明晃晃地照在信紙上。我隨手將它們揉成一團,再隨手扔進了路邊的青蛙垃圾箱。青蛙張大了嘴巴,但不會叫不會喊,所以沒人知道這個秘密。這是我做過最缺德的一件事吧。
后來碰到,他想問我關于信的事,但我閉口不談,繞著圈子聊其他事。
我說,簡嘉木,今天天氣還不錯嘛,陽光燦爛。對了,簡嘉木,工作找得如何了,那個什么研究所有戲沒?
簡嘉木的眼神暗了下來。我躲閃的態度,讓他以為女孩的事沒戲了。
那個冬天的中午,突然接到導師電話,他焦急地說,你老鄉簡嘉木進醫院了,快去看看。
趕到醫院,隔著特護病房的玻璃,簡嘉木正昏迷著,額頭裹了紗布。
其實,他平時很謹慎的,走路都能出車禍,簡直就是天大的笑話。我懷疑,他當時恍惚了。我站在充滿藥水味的走廊上,靠著掉漆的墻壁胡思亂想,他在想什么,想到那封信還是那個女孩?哎,其實還不都一樣。
我喪氣地在走廊上站了一個下午,直到醫生說,病人無大礙了。
我跟在醫生后面,溜進病房,站在心電圖前,定定地看了半天。簡嘉木的心跳,化成數學符號,原來也就這樣,和正弦曲線差不多。
趁簡嘉木沒醒,我離開了病房。出門碰到幾個來看他的同學,我想我應該乖乖地站在一旁,說聲學姐學長們好??晌覜]動,我注意到其中的一個女孩,眼睛是濕潤的。旁邊有人喊她的名字,我顫了一下。
在她經過我身邊時,我拉住她。我說他只是被三輪車撞倒在地,醫生說沒事的。
我還說,你是那個誰誰誰吧,簡嘉木讓我告訴你,他喜歡你,其實,暗戀是件挺磨人的事,別辜負他。
走出醫院,我從兜里掏出一張紙條,簡嘉木的心電圖,我偷拿了出來。我在想,要不要回去做個數值分析,加以實驗證明呢?證明一下,暗戀其實和這張圖一樣,千轉百回,也只是在某一個人的心里。好像,又沒什么必要了,從一張紙條開始到另一張紙條結束,如果悄悄地來,就讓它悄悄地去吧。對嗎,簡嘉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