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面墮胎未了情

一個女人的生命能夠承受幾次這樣的喪失？一個屢次受傷的子宮，懷著傷痕和恐懼如何孕育另一個幸福的生命？對生命的責任該怎樣承擔？

急診診斷書

姓名 林萍 27 公司職員

自述 現代人對墮胎好像習以為常，沒想到聽是一回事，發生在我身上卻完全是另外一種感受。我的心整日承受著煎熬，甚至遷怒老公。難道我要終生背負著這樣的痛苦嗎？我可憐的孩子，我該怎樣挽回自己犯下的錯！

姓名 劉陽 28 公務員

自述 不能留下的孩子，我們做了決定卻承擔不起后果。妻子變得越來越不理智，我的承受也接近崩潰的邊緣。面對妻子、面對婚姻、面對那個我們拒絕了的孩子，我該怎么辦？

診斷 像許多年輕的夫婦一樣，他們對早來的孩子選擇了拒絕。可這個小小的生命卻成了夫妻間難以忘卻的傷痛，面對現實中已無法挽回的事實，我采用現代精神分析學里內心演繹的方法，幫助他們繼續未完的愛。

咨詢師 候文君

劉陽怎么也沒想到，一次空調移機會把他的婚姻帶入前所未有的危機。

“那天我們倆都特忙，我開完會，匆忙跑回家，催著廠家給安好空調。沒半點空閑，更沒多余的精力檢查一下。誰知，晚上老婆回來，鞋都沒換，居然直接沖到臥室，拿遙控器檢查空調。空調可能沒接好，半天沒涼風。要說，這事也不大，改天叫工人給重新調一下，也不用多花錢。可沒想到，她指著我就開始埋怨，說我不牢靠、什么都不能聽我的，聽我的準壞事……越說越離譜！”

“我開始還能忍受，到后來也是一時沖動，都沒過腦子就憤怒地說‘我這么不好，你還跟我過什么呀，離婚好了’！”

就這樣夫妻倆陷入了冷戰。雖說劉陽話一出口就后悔了，可妻子硬撐著的冷漠態度又讓他找不到緩和的契機，這一僵，兩人之間的關系越來越糟糕。

劉陽怎么也想不明白，好好的夫妻倆，難道真的因為一臺空調要走向分離？而事情的真相就這么簡單到荒謬？

家庭危機：他和她不得不面對的事

走進咨詢室，劉陽仍然一頭霧水，這日子到底怎么了？

話題當然還是圍繞這個導火索事件開始的。然而，當劉陽冷靜下來，赫然發現妻子的怪異其實早已顯現，只是自己沒有放在心上，或是刻意忽略了。

“我們倆早兩年在南城已經買了房子，本來住得好好的，誰知半年前她突然開始要換房子，我不忍心賣掉自己親手裝修起來的小家，又說不通她，于是折中決定再租一套，就是我們現在住的房子。我心里其實一直有個期望，這么一折騰，也許她就回心轉意了，唉，想不到她是鐵了心不再回我們的小家。”

就這樣，丈夫不斷回憶著妻子的異變，越說越灰心。而我，卻漸漸聽出些端倪。于是，適時打斷他的話，反問道：“感受一下，你的妻子是在什么時候開始變化的呢？”

聽了我的問話，一直不斷吐苦水的劉陽放松下來，開始認真地回憶：“有時候我心里也會問，當初那個溫柔可人的女孩到哪兒去了？您要這樣問……是從去年夏天開始，她變得暴躁起來。”

說到這兒，劉陽猶豫了，不知該不該把心中的猜測說出來。

于是，我順著他的感覺，用一個問題推了他一把：“妻子的這種狀態是對所有人都這樣，還是針對一些人、某個人的呢？”

劉陽嘆了口氣：“沒有別人，就是針對我。”

我點點頭，“現在恐怕我們必須要面對發生在你們之間的事情了。”

沉默了一會兒，劉陽搖了搖頭：“其實這事說起來也沒多大，這種事太多人經歷過了，有的還經歷了四五次，人家都沒事，怎么到我們這兒就這么嚴重啊！”

“嗯，確實，同樣的事對不同的人會帶來完全不同的影響。因此，心理咨詢是面向每一個具體的個體。比如說，我們更專注于討論發生在你家的事情，這對你也是最有意義的，是不是呢？”

人們在面對自己內心時，因為不能承受某些情感，或者平復自己的感受，就會想出許多抵擋的方法。而咨詢過程必經的階段就是要堅持而又有方法地突破這些阻礙，才能帶著來訪者走進他們的內心。

劉陽終于說出了發生在他們夫妻間的事。

“其實我們結婚也兩年多了，因為年輕都希望先在事業上有些突破，所以選擇了避孕。可沒想到，去年夏天她發現自己懷孕了。當她告訴我的時候，我和她一樣猶豫。但墮胎的決定是一起做的，我怎么知道真的做了手術后，這件事卻梗在了我們之間。”

這樣說著的劉陽感覺很委屈，而且在他的眼中，這仍然只是件小事。但如果他不能正視這件事在他們夫妻間產生的影響，我們的咨詢就很難有任何進展。

我在咨詢中感受到劉陽是個思維清晰的人，覺得最適合的仍然是用問題引導他：“既然知道你們之間的問題是出在這里，為什么不和她好好談談呢？”

“唉，沒啥好談的，而且怎么談呢？事情都發生了，這也不像其他，已經是這樣了，談不出什么。”

如果只是聽劉陽這么說，似乎這個話題又被堵住了，然而，他不斷扣動著的手指、緊繃的肩膀都向我傳遞著情緒信息，而有時候直接點破情緒恰是最簡單有效的打破屏障的方法：“我覺得你現在很憤怒，而你正試圖壓抑住這些憤怒。”

劉陽的身體先是扭動了幾下，仿佛在和自己的情緒掙扎著，漸漸地，我看到他的左拳握了起來。我立刻鼓勵他用力握緊，以幫助他打通情緒：“我很氣！這事是我們兩個人的事，從始至終都是她和我一起討論、做決定，我一點兒沒強迫她！而且，我心里其實想好了的，只要她想生，我就同意。可沒想到，現在她天天擺臉色給我，好像責任全是我的，是我親手……毀了這個孩子。”說到這兒，這個男人默默地流淚了。我能體會到，劉陽沒有說出“殺”這個字，一條生命的責任，對任何人來說都是難以承受的沉重。

當我從生命的角度來講這件事時，劉陽終于意識到這件看似平常、看似很多人都經歷過沒有什么大影響的事，其實早已深深地埋進了兩個人的內心，成為感情的障礙。而唯一的解決途徑就是：面對。

墮胎寶寶：不能碰觸的痛

劉陽很坦率地告訴妻子自己正在接受心理咨詢的事。林萍聽后，思考了一兩天，給我打了電話，希望也來進行咨詢。

“我身邊的朋友很多都經歷過墮胎，慢慢的這好像變成一件很普通的事。我只是當作一般的事，覺得應該和老公商量，再決定怎么辦。我們都這么年輕，想要孩子什么時候都能要啊！”

一走進咨詢室，林萍就顯得很焦躁，還沒坐穩，她就開始說起來。

這樣的狀態是沒辦法進行咨詢的，于是我打斷她的話：“別著急，我看你很疲倦，最近休息怎么樣？”

搖了搖頭，林萍說：“我好長一段時間睡眠都不太好，加上工作忙，感覺有點兒透支。”

“好，那我們先來做一個放松吧，心理咨詢也是對心靈的關愛，幫你放松一下，休息一下，也不錯吧。”

“好。”看林萍同意了，我要求她躺在沙發上，并且引導她自上至下慢慢地做軀體放松。漸漸隨著軀體的松弛，她的情緒也得到了舒緩，我們慢慢開始對話。

林萍緩緩地和我說起了她的一個夢：“有些話我沒有辦法對任何人說，只能一個人埋在心里。墮胎之后，我身體很快就恢復了，我也以為這件事就這樣結束了。直到我開始做這個夢。”

在精神分析理論里，夢境一直是很重要的心理訊息，它是來自潛意識的語言，最直接地反映著夢者的情緒，因此釋夢也是咨詢中很常用的咨詢技術。但是，我并沒有告訴林萍，而是等她在放松狀態自然地說出這個夢。

“我總是夢到一個小女孩，她好像玩累了，躺在一片草地上，還抱著一只玩具熊。”

“聽起來挺美，如果是一幅畫也是一幅讓人舒適放松的畫面。可是，我聽你說這個夢的時候，卻好像并不輕松。”

“是啊，我每次做這個夢，都感覺心里特別急，好多次我都急醒過來了。”

“發生什么了？”

張著嘴，林萍一時說不出話來，能感到一種強烈的情緒堵在了她的喉嚨處，整個脖子都是緊張的。

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溫和、舒緩，給她一些支持：“告訴我，你看到了什么？”

“洪水！洪水！小女孩被沖走了。怎么辦啊，我沒救她，我應該救她的！”

相信每一個人都聽懂了這個夢，也聽懂了林萍的心。

后來，林萍漸漸可以面對自己的情感，她告訴我說，她總有一種親手扼殺了這個生命的罪惡感。無限的自責和愧疚一點點吞噬了她的幸福和快樂。

而這種強烈的情感、沉重的責任是她不能承擔的，于是她將責任推向了自己的丈夫，她告訴自己都是因為丈夫沒有阻攔，因為丈夫不想要這個孩子，才使得她去墮胎的。這種指責的憤怒破壞著他們的夫妻關系，林萍總是忍不住挑丈夫的刺，變得不再信任他。

坦然面對：喪失的愛也可以繼續

和林萍的咨詢持續了一段時間，這期間我和劉陽的咨詢算是暫時中止。但意識到這件事情是所有問題的真正根源，并不能代表這個事件對他們影響的終結。

林萍告訴我，現在她明白過來，不再遷怒劉陽了，因此他們夫妻間不必要的摩擦沒有了。可心里還是有個疙瘩：我不亂埋怨了，他心里又怎么想的呢？還有，雖然說出了自己對那個曾經存在的孩子的感受，心中卻掩不住仍然有種持續的痛，不論自己說什么，這個生命已無可挽回，一切語言都顯得蒼白無力。

于是，我知道我們的咨詢還有兩個非常重要的任務要完成：促成他們夫妻間的溝通和處理關于這個孩子的未了情。

我首先給他們每人3分鐘的時間，講述自己的感受。要求是完全關注自己，不要考慮或擔心對方的感受，這看起來有點兒自私。其實，我希望他們能夠突破一般的交際規范，真正敞開心扉，完全地表達自己。

劉陽開始有點放不開，我提醒了幾次，他終于敞開心扉：“當我越來越多地感受到你的挑釁，我心里特別氣憤，我覺得憑什么責任都推給我啊？你難道一點錯都沒有嗎？”

“我也會常常想起這個沒見面的孩子。第一次有我自己的孩子這種感覺太復雜了，說也說不清。有一次我走到大街上，居然買了一只毛絨小兔子，我心里沉甸甸的。就對自己說，以后一定要對孩子好。”

林萍邊聽邊落淚，后來忍不住握住了劉陽的手。她也毫無保留地坦露了自己的內心：“我心里很害怕，就對自己說沒關系，世界上有一多半的女性都墮過胎。可是輪到自己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心里老有個聲音在對我喊‘兇手，兇手’。后來，我看見你就想起這件事，你當時為什么不攔著我？我就氣憤，就發脾氣。那個房子也不能住了，反正想著我痛苦你也甭想好受，干脆就折騰房子。可不論怎么樣，我心里的痛從來沒有停過啊！”

我嚴格執行著時間，時間是對雙方的一種保護，使說的一方不會陷入祥林嫂式的反復，聽的一方也不會被赤裸裸的語言帶入失控的痛苦。一切都是有控制的，這一點帶給雙方重要的安全感，是必需的。

隨后，我又給了雙方3分鐘的時間，對對方說的話做反饋。

劉陽：“看到你難受，我心里和你一樣難受。可我是男人，我要是也亂了，你和咱們的家該怎么辦？我有時候能體會你心里的痛苦，所以，我都努力擔著。”

林萍：“當初我自己也沒有堅持，怪在你的身上不公平。我心里平靜的時候，是很感謝你的，是你支持著我。”

就這樣，第一個問題得到了解決，我看到他們重新握在一起的雙手。接下來，對關于孩子的未了情也必須做個處理。

開始他們都表現得有些茫然，孩子已經不在了，又能做些什么呢？

我告訴他們在客觀世界，孩子的失去確實如他們所說已經沒有辦法改變，可是我們同時還生活在另一個“心理世界”。在內心中，這個事實還有改寫的機會。

其實情緒來自于內心，情結也深埋于內心，所謂“心病還須心藥醫”，既然是內心中的痛苦，就應該回到內心中給予處理。

在現代精神分析學里，有一種處理未了情的專業方法，就是用現實演繹的方法重新給予未了情一次發展和自然結束的機會。

我把方法和原理講給劉陽和林萍聽后，他們的眼中終于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首先，我讓他們在放松的狀態下在心中開始想象，自己的寶寶是個男孩還是女孩。夫妻倆相視一笑都覺得會是個女孩。我又要他們給孩子取個名字。商量了一下，他們給孩子取名叫做劉心蕊，小名叫小蕊。

之后，我希望他們在心中看著自己想象出來的孩子的形象，詢問孩子是想要一步步地度過一生，還是現在就到一個她所認可的美好幸福的地方去。這次用了些時間，他們都感受到自己心中的孩子希望能夠度過一生。

“好，現在開始，你們就要成為真正的父母，用訴說的方式描述這個孩子的一生。”

緊緊握著彼此手的夫妻鄭重地點點頭。

“我們的孩子很健康。我們很開心感受小家伙每一次胎動。”

“我們擁有了一個女兒，是順產……”

“小蕊長得很快，學習很棒，老師和同學都很喜歡她。”

“她順利地考上了大學，是學中文的，她從小就愛寫作，文筆特別好……”

“小蕊結婚了，丈夫是個攝影師，他們倆一動一靜，又能溝通，特別般配。”

“小蕊很孝順，一直陪在我們的身邊……”

這真是一次漫長的旅程。劉陽和林萍忽而感動，忽而歡笑，在他們的心中，已經真實地擁有了這個女兒，擁有了和她一起度過的幸福人生。

離別時，林萍落淚了：“謝謝您，給了我一次重新愛的機會。我心中一直在自責，不能原諒自己對孩子的拋棄，是我親手扼殺了她的人生。現在，我們又重新給予了孩子應有的人生。我的心踏實了。”劉陽始終支持著妻子，作為一個男子漢他的話很簡單：“能重新經歷擁有女兒的人生，我沒有遺憾了。”

懷著這樣的感恩和滿足，相信未來的人生，他們可以真正輕松地攜手共度了！

專家的話

墮胎、流產在現代早已不是什么新鮮的話題，隨著醫學技術的發展，處理掉一個來得不是時候的孩子變得更加簡單快捷，甚至很多人都懷有了一種輕慢的態度，這是很可怕的。我們希望大家能尊重生命，順其自然。但是當一些傷害已經造成時，人們該怎樣面對呢？

現實中很多人都會將這種感情深深地掩埋，因為即使回憶起也是那么蒼白而無可挽回，與其痛苦，不如忘卻。但今天我要告訴大家，這種感情即使被壓抑了，也不等于不存在。更重要的是，它不僅會作用于母親本人，作用于家庭，還會作用于未來的子女。父母心中曾經的子女喪失帶來的各種情緒，毫無疑問會傳遞給后面的子女。母親或家庭成員帶著這部分情感養育子女，對孩子本人來說，無疑是沉重的，不應由他來承受的。

對已經經歷過墮胎、流產等子女喪失的家庭，可以學習劉陽夫婦的做法，通過演繹來完結心中的未了情，從而做好準備迎接新的生命。如果你感到有困難，可以尋求專業的心理咨詢師協助。

這并不是一件小事，它關乎生命，關乎內心，關乎你們未來的幸福，以及后代的健康成長。因此面對天下的父母，或者成年的男性和女性，必須要告訴你們：珍重生命，同時也是對自己和后代幸福的珍重。

（責任編輯/王小艾）

E-mail:wangxiaoai1981@126.comTel:(010)510263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