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撐物語

孟　暉

服裝的西化早已是既成的事實，是不可逆轉的趨勢，中國女性不太可能重新穿起旗袍，更不可能重拾“漢服”。但，如何讓西來的服裝樣式適合今天的中國人，這卻是拿來的過程當中必須清醒處理的課題。

由于“三八”婦女節的緣故，首都圖書館讓我去做了個關于古代女性傳統服飾的講座，于是不免又向著素不相識的聽眾們嘆息一回：當今流行的種種化妝與服飾形式都只知向西方看齊，簡直沒一樣考慮中國女性的體貌特點啊。說這話的時候也不由心里疑惑：自己年歲也還不老，不會在別人眼里像個保守過氣的九斤老太吧?服裝上搞搞拿來主義，借鑒西方傳統，不是好事嗎?難道還要閉關鎖國，堅持“漢衣冠”不成?

可是，當前國人對于歐美服裝的“借鑒”與“吸收”實在太奇詭，讓人摸不到頭腦啊。每年都讓我瞠目一回的是，在春節聯歡晚會上，女主持人和女歌手個個一襲禮服長裙，十有八九會采用19世紀歐洲貴婦的“鐘形裙”樣式。當年安娜·卡列尼娜們是在腰間系上鯨骨環裙撐，以此制造出鐘形裙的效果。一個個鯨魚骨彎成的圓圈，由小到大依次用布料連綴在一起，形成如鐘罩一樣的一條襯裙，這就是裙撐，把這“鐘罩”系在腰間，然后套上鑲有層層花邊的、衣料輕滑的連衣曳地長裙，于是錦紗裙擺在裙撐托襯之下蓬張開來，就像一朵倒垂的盛開花朵，當然好看啦!我就最愛看西方電影里表現貴婦們更衣換裙的場面，每當錦裙褪下顯露出那傲立不倒的裙撐，總是大感樂趣。看來女主持、女歌星們和我一樣，對此般歐洲貴婦裝束情有獨鐘，于是乎，在春節聯歡晚會上，就只見一條又一條鐘形的硬殼大蓬裙，不僅形狀詭異，且還配以民族特色的，討喜的紅、紫、綠面料，著實觸目而驚心。

有些人或許以為，使用裙撐把裙擺撐張如花，是歐洲服飾史上獨有的風景，中國傳統文化壓抑個性，不會允許人體有如此恣肆的表現，所以中國人就創造不出這東西。由此進一步推理，今天大膽移用歐式鐘形裙，就是張揚自我、個性解放的行為嘍!其實，裙撐早就到達過中國了。最清楚的記載見于《大金國志》，道是女真族的女性“以鐵絲為圈，裹以繡帛，上以單裙籠之”，呵呵，金代的女真族服裝就使用鐵絲做成的“裙撐”，而且具體形式與歐洲貴婦用鯨魚骨環做成的裙撐顯然相去不遠。另外，在朝鮮的歷史上，也曾經流行女服使用裙撐，朝鮮傳統繪畫中對此有生動的表現。在韓國一度大熱的長篇歷史劇《女人天下》中，李朝宮廷中的王后與妃嬪都是在長裙之下襯以裙撐，便是歷史現象的再現。由于明代初期中國皇廷與朝鮮王廷關系密切，所以，朝鮮的裙撐還傳入了中國，并且一度成為超熱的時髦，搞笑的是，當時，裙撐在男人當中甚至比在女人當中更加風行!到了成化末年，在紫禁城內外，你簡直就看不到哪個文武大臣的官服底下沒襯著那如同一把傘樣張開的裙撐!這景象實在太過怪異，以至當弘治繼位之后，便下令禁止裙撐的使用。

從新疆壁畫來看，可能早在唐代，西域服裝就有使用裙撐的風氣，因此，金朝乃至朝鮮女服一度流行裙撐，或許是接受了從西域流傳過來的服裝時尚。不過，據某些唐代學者、明代學者的看法，早在西漢末年，王莽就喜歡穿著具有類似裙撐效果的服裝!由此可見，裙撐很早就在傳統服飾中出現過，而且出現了不止一次。那么，它為什么始終沒有能夠長久流行，形成傳統的一個有機部分呢?恐怕，中國女性身材纖小，不適合這種夸張形式，是最重要的一個原因。只有像歐洲女性那樣體型高拔，三圍突出，寬肩、頸長、臂長、腿長，才能矗立于圓鐘形的長裙之中而顯得身材窈窕有致，可是，這樣的身形顯然不為咱們所具有。如克孜爾石窟壁畫所示，在初唐時代，西域地區就已經使用裙撐，但是，唐代貴族女服卻并不把這東西引用過來，可見，那時的女性在創造流行的時候，還是以自身的形體特點為基礎。

因此，女主持、女歌星在大型秀上爭著以硬撅撅的鐘形裙亮相，實在難免東施效顰的滑稽感。更可注意的是，今天歐美的演藝界女明星們經常身著高級禮服出席隆重場合，但所穿禮服采用鐘形裙樣式的則相當少見。鐘形裙幾乎就是貴族時代的一個象征符號，為什么竟獨得某些中國人士的青睞呢?服裝的西化早已是既成的事實，是不可逆轉的趨勢，中國女性不太可能重新穿起旗袍，更不可能重拾“漢服”。但，如何讓西來的服裝樣式適合今天的中國人，這卻是拿來的過程當中必須清醒處理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