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短房
法國憲兵既不想繼續在非洲巡邏放哨,又打算占著憲兵的編制,享受憲兵的福利待遇。盧旺達一而再、再而三的激烈回擊不啻告訴法國人:這招過去也許好使,但以后恐怕行不通了。
8月5日,盧旺達政府下屬專門調查委員會(Mucyo)發布調查報告,指控33名法國人(13名政客,20名軍人)涉嫌直接參與1994年盧旺達種族大屠殺。在那次胡圖族對圖西族的屠殺中,約有80到100萬人在短短3個月中喪生,數百萬人流亡國外,成為二戰后最為慘痛的種族清洗事件。據盧旺達司法部長塔爾西塞(Tharcisse Karugarama)稱,法國參與了對胡圖族前政府軍隊的培訓、作戰計劃擬訂,甚至直接卷入屠殺;被指控名單中包括已故法國前總統密特朗、前總理巴拉迪爾和德維爾潘、前外長朱佩等政要。
作為“非洲憲兵”,法國在二戰后一直被認為是整個非洲、尤其撒哈拉以南非洲最重要的政治、經濟和文化平衡力量。如果說,戰后的世界格局,是從冷戰時期的兩強對峙過渡到后冷戰時期的美國獨霸、群雄緊跟,那么戰后的非洲,不論老牌的殖民大國英國還是不可一世的美國、前蘇聯,任何一個強權的影響力,在廣度、深度和持久性等方面都遠遠無法和法國相比。正因為如此,法國歷史上第一次被前殖民地國家起訴(盡管盧旺達并非法國前殖民地,而是比利時國王前私人領地)——這也是歐洲殖民宗主國在非洲首次被前殖民地國家起訴——本身,所蘊涵的意義絕非簡單的司法爭議,更不僅僅涉及小小的盧旺達抑或非洲大湖區,而很可能意味著非洲政治格局的重大變化。
胡圖圖西之爭和盧旺達大屠殺
盧旺達境內最大的兩個民族是胡圖族和圖西族,其中前者占總人口85%左右,后者則占14%。
事實上,圖西族和胡圖族都是古代從東非遷居非洲中部大湖區的移民,在盧旺達定居時間相仿,彼此間也有很多血緣關系,族屬并不遠?!皥D西”、“胡圖”的名稱雖早已有之,但通常被用來區分職業(圖西族以養牛為主,胡圖族主要從事農業)。1918年,比利時取代德國,成為盧旺達的統治者。為便于統治,他們決定扶植在他們看來皮膚稍白、較為“合作”和“有教養”的圖西族作為代理人。
當時劃分圖西和胡圖族的標準十分草率,他們按照家中牛的數量,人的皮膚和眼睛顏色甚至頭顱大小,把原本說同一語言、相互通婚的盧旺達人強行分開,并給予圖西族較多特權,這無形中人為制造了兩個相互對立和仇視的民族。
1962年,盧旺達獨立,人口占多數的胡圖族立刻變成了國家的主人,轉而對圖西族采取了一系列壓制、歧視等報復措施。1973年,哈比亞利馬納(Juvénal Habyarimana)擔任總統,進一步鼓勵了胡圖族民族激進情緒。在他的放任和慫恿下,一些胡圖族激進團體建立了許多地下廣播電臺,用煽動性的語言挑唆、操縱胡圖族人,激化其對圖西族的仇恨和偏激情緒,并進而挑起流血事件。
此時,盧旺達的鄰國烏干達正發生著一些重大變化。

烏干達自阿明獨裁政權垮臺后發生了內戰,許多流亡當地的盧旺達圖西族人站在穆塞維尼(Yoweri Kaguta Museveni)一邊,據統計穆塞維尼當時共有1.6萬兵力,其中1/4是盧旺達圖西族人。當1986年穆塞維尼奪取烏干達政權后,這些盧旺達圖西族人就在卡加梅(Paul Kagame,現任盧旺達總統)等領導下成立了盧旺達全國統一聯盟,1987年12月改名為盧旺達愛國陣線(FPR)。1990年,他們放棄烏干達國籍、職務,開始越境進行奪取盧政權的武裝斗爭。這使得盧旺達胡圖、圖西兩族矛盾更趨激化,胡圖族極端組織不斷以FPR的威脅為口實挑唆暴力,并逼迫政府制定更激進的反圖西族政策。
在長期勞民傷財的內戰后,哈比亞利馬納總統逐漸認識到民族和解的重要性,并通過南部鄰國布隆迪的領導人嘗試與FPR和解。1992年,兩派在坦桑尼亞的阿魯沙簽署停火協議。
胡圖族和圖西族中的激進分子均對停火表示不滿,各種挑釁此起彼伏,胡圖族極端地下電臺更是十分活躍,火藥味彌漫在盧旺達全國。
1994年4月,哈比亞利馬納總統趕赴坦桑尼亞出席解決地區性沖突的會議。6日,他和布隆迪總統恩塔里亞米拉(Cyprien Ntaryamira)同機返回,當地時間21時左右,飛機在盧旺達首都基加利附近墜毀,兩位總統雙雙遇難。
墜機事件成為引發執政胡圖族對圖西族大屠殺的導火索。自4月至7月,短短100天內有多達91萬人死亡,占當時盧旺達全國人口的1/9,其中絕大多數(91%)為圖西族人。此時FPR重新開始軍事行動,并于當年7月19日奪取了盧旺達政權。隨后,又出現了圖西族對胡圖族的報復,導致大量胡圖族人和前政府軍人逃入西部鄰國剛果(金)境內。直到當年10月,事態才逐漸平息。
在整個事件中,于6月22日以“維和”名義進駐盧旺達的比利時、美國等聯合國軍隊坐視屠殺不聞不問,并很快抽身離去,而法國軍隊雖一直駐扎在盧旺達,并待到8月21日,但同樣對暴行置若罔聞,甚至傳出他們參與政府軍對圖西族人施暴的眾多消息。
盧旺達和法國的恩怨
前已述及,法國并非盧旺達前宗主國,盧旺達說法語,是因為受比利時的影響。
由于傳統和地緣政治的關系,法國對自己在非洲大湖區的影響力高度重視,而圖西族傳統上和東非各英語國家關系更密切,出于平衡考慮,法國一向支持盧旺達的胡圖族政權。自1962年至1993年8月,法國共向盧旺達提供援助2.8313億美元,贈款3655萬美元,免除盧債務1417萬美元。哈比亞利馬納總統曾9次訪法,法總統德斯坦和密特朗都曾訪盧。1990年盧旺達內戰開始,法國公開支持盧旺達胡圖族政府,提供軍費據稱達1億美元以上,使得盧旺達政府軍在短短3個月內擴軍3倍,并獲得大量軍火;法軍還直接為盧旺達政府軍提供顧問、訓練和指導。
大屠殺剛開始時,法國軍人不但仍在為胡圖族政府軍提供武器和訓練,而且為胡圖族人提供庇護,卻拒絕庇護被追殺的圖西族人。屠殺開始后,以“維護當地穩定”和“人道主義幫助”為口實參與“綠松石計劃”而抵達盧旺達的法國特種部隊對胡圖族軍隊的暴行視若無睹,甚至冷酷地將逃到自己駐地的圖西族難民拒之門外,任憑他們被虐殺。密特朗之子小密特朗(Jean-Cristophe Mitterrand)負責非洲的“特別事務”,直接插手盧旺達事務,也是眾所周知的。
正因為如此,FPR政權上臺后,盧旺達和法國的關系迅速轉冷,兩國均一度撤回大使。直到1995年5月,法國才恢復駐盧旺達大使館,此后雙邊關系緩慢恢復。
然而1998年12月25日,法國議會“關于
法在盧大屠殺中作用”的調查委員會發表報告,結論是法對盧1994年大屠殺沒有直接責任,僅犯了“判斷上的錯誤”,這被盧旺達政府認為是“不真誠的”,雙邊關系再度趨冷。
2006年底,法國法官讓一路易·布呂吉埃以涉嫌對引發盧旺達大屠殺的“哈比亞利馬納座機墜毀事件”負責為由,向盧旺達9名政府高官發出國際逮捕令,并一度威脅將盧旺達總統卡加梅送上法庭。這導致盧旺達和法國斷交,并關閉了法國在盧全部官方機構、電臺、國際學校和文化處。
由于布呂吉埃在缺乏實證的情況下,僅憑部分法國飛行員家屬的一面之詞就作出上述判決,盧旺達朝野普遍感到屈辱。此后不久盧旺達專門調查委員會(Mucyo)就宣布成立,并和盧旺達甚至法國一些民間組織,比如“生命線(Survie)”展開合作,進行了長時間的調查。此次起訴既是對調查的總結,也具有鮮明的對法國報復的意味。
憲兵不復當年勇
出于自身利益考慮,法國對非洲法語國家(包括法國和比利時前殖民地)采取了許多特殊政策,以維系其影響力:政治上,積極扶植各國政府,協調其國際、國內矛盾,充當其保護者和代言人;經濟上,不惜工本組織諸如非洲法郎(FCFA)和非洲航空公司(AF)等,以確保非洲法語區經濟穩定、互補及其和法國本國經濟、金融的緊密聯系;軍事上,為各國提供軍援和軍事保護,幫助其平息內戰外患,維護區內和平;文化上,以使館文化處和無處不在的法語廣播、法語國際學校為據點,積極擴張法語影響力,試圖以法語和法語文化為紐帶,確保法國在非洲的主導地位深入人心。
作為“非洲憲兵”,1970~1980年代,法國或單獨或與小兄弟比利時聯手,相繼出兵平息了扎伊爾、乍得等多處戰火。應該說,法國的非洲老大地位是用其在政治、軍事、文化上的苦心經營和大力投入來樹立和確保的。對非洲各國而言,仰人鼻息固不好受,但既然法國人能保證他們貨幣穩定、政權無恙、諸事省心,這樣的老大認一個也似乎利多弊少。

但這個老大是用命和錢堆出來的,一旦二者不能保證,老大的寶座也會岌岌可危。進入1990年代以來,法國對向非洲大量投入感到力不從心,其作為非洲老大的兩大法寶:非洲法郎和非航,前者兩度貶值,威信大損;后者入不敷出,最終倒閉。
更嚴重的是,以往無處不在的非洲憲兵如今卻對乍得、民主剛果的流血置若罔聞,對科特迪瓦內戰束手無策。
在前不久的乍得事件中,法國駐軍一度表現慌張曖昧,甚至勸說乍得總統流亡;在毛里塔尼亞發生的法國本國人被劫持事件中,近在咫尺的法國駐軍竟遲遲不動。這些都讓盧旺達這樣的非洲國家看在眼里:既然法國老大不作為,既然如今非洲已不是法國一家獨大,那么非洲人也犯不著再對法國畢恭畢敬。
更有甚者,自薩科奇上臺以來,法國反過來壓迫非洲各國對法國“盡義務”,相繼提出諸如“對等開放市場”、“忘記舊怨向前看”等主張,希望非洲各國分擔法國的經濟負擔,幫助解決法國非法移民等社會問題,卻又想相應減少對非洲的投入。這等于告訴非洲人,法國憲兵既不想繼續在非洲巡邏放哨,又打算占著憲兵的編制,享受憲兵的福利待遇。盧旺達一而再、再而三的激烈回擊不啻告訴法國人:這招過去也許好使,但以后恐怕行不通了。
2006年底的法盧斷交事件中,此前法國法官的傲慢輕率,和事發后法國外交部的驚惶失措,讓人不由感嘆法蘭西憲兵風光不再;此次盧旺達對法國的指控,法國外交部的回應吞吞吐吐,閃爍其辭,同樣大失“憲兵”和“老大”的風范。
“上謀察于青萍之末,千里之堤,潰于蟻穴?!北疽褜Ψ▏洗笠欢瞧ぴ箽獾钠渌侵迖也豢赡芸床坏竭@一幕。盧旺達是個小國,反應再激烈,能量也有限,但其意義卻絕不可低估,因為這是“法國非洲”體系形成至今,從政治、軍事、文化全方位撼動法國-法語統治地位的前所未有的大膽舉措。這可能標志著法國在非洲影響力的下降,已由過去的量變緩慢積累到質變的臨界點;可能預示著多災多難的非洲,又即將面臨一輪大國政治勢力的再平衡、再分配、再洗牌。
更有意義的是,一向習慣于用“人權”、“人道主義”名義把別人送上法庭的法國,此次卻被人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這恐怕將預示著世界秩序一次重大改變的開始。也許再過幾年、幾十年,人們回過頭來,才能判定此次盧旺達事件,究竟有多么重大的歷史意義和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