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2004年春天到山西來投資的。在這之前,政策要求官員退股,所以我們溫州人大量來山西接煤礦。
我們來得稍晚些,但當時的情況很好。我們到山西各地打探煤礦拍賣的消息。正好聽說山西某縣政府要拍賣一座國營煤礦。我們用兩天時間,就把這個礦拿下來了。
拍賣會上,縣四大班子領導都出面了。我們以3000萬元的價格,把這個礦拍下來了。我們相信政府,又不懂煤礦。后來才知道,縣里提供給我們的信息全是假的。招標文件上說這個礦的儲量有2000萬噸,實際上根本沒這么多。后來我們無意中發現縣政府一份文件,稱這個礦的價值估計在300萬元以下,能以這個價拍賣出去就行了。這份文件是報到市里的,但縣里留了底稿。
我們競標時,有人抬標。山西黑就黑在這兒。拍賣行找了三四個單位去玩假投標,抬標抬到3000萬元,我們舉牌了,拍賣師錘一落,這個礦歸我們了。成交后,拍賣行再給應標單位一些錢。
這個礦原是部隊的刀,部隊撤后轉給了地方。以前的礦主亂采濫挖,不走直線,哪兒有煤往哪挖。礦上什么設備都沒有,抽水、送風等都要從頭做起。原來的坑道都不能用了,我們又投入了2000萬元,做前期工程,坑道都按國家標準來。過幾十米有個斷層,巖石很硬,打不動,每挖一米要投入4000元,每天天一亮就要掏錢。
我們是很規范的企業,跟魯能集團簽了合同,出的煤都賣給他們,有正規發票,不會偷稅漏稅。內部控制也很嚴格。
2006年,山西省開征采礦權價款。5月6日,縣里通知本縣的煤礦繳錢。我們礦要繳1300萬元,縣里讓我們拿,不拿就把采礦證收走,開煤礦有6個證,采礦證拿走,其他5個證就都沒用了。
當初我們拍賣的是30年的租賃經營權,不是采礦權。我們認為采礦權價款應該由采礦權人來繳。但主管副縣長說,按說不應該讓你們繳費,但是當初拍賣的錢,前任縣領導已經花完了。縣政府不怕打官司,我們是貧困縣,沒錢,就是輸了官司,我們的工資照發,并且照樣扣你的采礦證。反正你們已經投資了5000萬元進來,走不了了。
這個縣的縣委書記調走后,縣長升任書記。常務副書記跟我們說:現在還好,縣長參加過拍賣會,知道你們這回事,如果是新來的縣長,他理都不理你。你趁早還去生產吧。
這個縣共有8座煤礦,最正規的只有我們一個。縣里對所有的礦,都是像擠牙膏一樣,慢慢地把你的錢擠出來。但是,收采礦權價款的事,有人喜歡有人恨。比如有的礦實際儲量1000萬噸,礦主拿出幾十萬元,打點各個部門,只報100萬噸。他即使繳納采礦權價款,也沒有多少。
我們也不能跟縣里鬧僵了,不管反映到哪里,最后還得我跟主管縣長坐下來解決。你要跟縣里鬧僵了,他今天停你的電,明天停你的炸藥。
政府是沒錢不辦事,有錢亂辦事。一般我們只能通過聘用的當地礦長出面,與縣里交涉。我們出面不行,本來50塊錢的事,我們一出面,對方敢要300塊。
煤礦辦理安全生產許可證,按正規程序辦,不會超過30萬元,但在山西,實際上要80萬-200萬元,多出的錢都是給各有關部門的好處費。如果你只按標準交錢,一個證也辦不下來。這里有很多代辦公司,公司的幕后老板是有關部門領導的家屬、子女。
2006年煤炭資源整合時,我們通過拍賣,得到了這個礦的全部產權。因為它原來是縣國營煤礦,拍賣給我們,屬于國有資產流失,必得報省國資委批準,才能拍賣。
當時有兩個辦法。一是縣政府參股,占20%股份,參加董事會。但問題一是我們每年要按20%的比例給縣政府分紅。二是縣里也不想當股東,怕煤礦出事,他們要擔責任。另外,他們也不想掏這1300萬元的采礦權價款。
第二個辦法是全部拍賣給我們,這樣做是不合政策的。但是,書記和縣長都說,你要有本事,把這個礦都買走算了。
拍賣程序全部是違規操作。有關部門的辦事人員被我們打通關系,同意拍賣,并且指定了拍賣行(這都是通過中間人辦的。中間人神通廣大)。拍賣行在指定的報紙上刊登公告,專門選擇周五的報紙刊登,因為周六、周日沒人看報紙,等下周一上班,人家都不看舊報,去看新出的報紙了。
公告后一個月內,無人應標,這個礦的產權就歸我們了。但這期間,如果真有人打電話給拍賣行怎么辦?拍賣行就會回答:“這個礦已經賣了。”反正你也不知道是真賣了還是假賣了。就像商場里搞的電視機促銷,說是100塊錢一臺,但不管你啥時候去問,他都會說已經有人買走了,剩下的都是貴的。
我們這個礦,掛牌交易的對外競標價只有700萬元,因為掛牌的價格越高,要繳納的交易費也越高。拍賣后,它就成了純民營的企業,跟縣里一點瓜葛沒有了。
采礦權價款,現在我們已經繳了700多萬,準備分3年繳完。縣里其他幾個礦不繳,執照沒有辦,但還在偷偷干。他們所有的文件都是造假的,但縣里的公章是真的。縣里也希望煤礦不要關閉,他好去罰款,只是希望你千萬不要出事。
(二)
2005年,上面要求關停9萬噸以下的礦時,我們找到有關部門的關系,把儲量和產能做大,從年產9萬噸做到30萬噸,一共送了50萬元。領導不親自收錢,派他的嫡系來。他要說能批下來,讓你3天之內把錢打到他的卡上,3天之后就保證給你批下來。
項目升級(從年產9萬噸到年產30萬噸)時要做環評。市環保局只指定本市有資質的機構來做,你要去太原找有資質的單位做了,市環保局還不批。這一點是違反國家政策的。本來六七萬元就能做下來的環評,讓他們做得花40多萬。
(原來核定的產能是9萬噸,現在一下子升到30萬噸,煤礦的實際生產能力能達到嗎?)
核定的產能,都能超過這個標準,不然煤老板怎么賺錢?核定30萬噸/年的礦,每天生產1000噸沒問題。不讓好好生產,就偷偷摸摸地生產。小煤礦才靈活呢,核定9萬噸的礦,一年能生產20萬噸我們這個縣是非重點采煤縣,說是年產9萬噸以下的關停,實際上年產5萬噸的也可以生產。
只要一發生事故,小煤礦就要停產整頓,一年的生產時間不到4個月。哪天上面突然通知可以生產了,大家都拼命生產。工人急著掙錢,老板也急著掙錢。按安全生產規定,年產9萬噸的煤礦,井下不能超過兩個工隊,實際上一下就是五六個工隊,100多人突擊生產。這是個普遍現象,也是小煤礦發生事故的主要原因。
北京奧運會前夕,縣領導通知我們說,奧運會期間,全國國有煤礦50萬噸以下的停止生產,鄉鎮煤礦全部停止,到殘奧會結束為止。但我們白天不生產,晚上還能生產,縣里睜一眼閉一眼。
經常到礦上檢查的有十幾個部門:安監、勞動、工會、消防、環保、公安、稅務等。
國稅查過了地稅查,縣里查過了鄉里查。政府官員只要缺錢花,就來找煤礦了。我們挖出的煤是干的,按規定一天要灑一次水,但縣里不管這個,風一吹,煤灰漫天飛舞。稅務局來收稅,給他個人送點,再給局里繳點就行了。國稅、地稅加起來,要占煤礦生產毛利的40%,全繳了我們還賺個屁錢!按說,不管你這個礦是否生產,都得按年產量繳稅。但政府不讓生產,少繳點稅務部門也能理解。
9萬噸的煤礦,每年公關費要花四五百萬元。政府官員無限要錢,他們認為,你開礦賺錢,萬一出事故,我的烏紗帽就沒有了,心理不平衡。水土保持部門說挖煤把地沖壞了,環保部門說你有污染了,隨時都來要錢。礦上要買炸藥,派出所不批。我們找到縣公安局局長,局長給派出所打了電話。派出所說,他們要搞建設,讓煤礦贊助3萬元,才批了1噸炸藥。
每到年底,縣里只要能管住煤礦的部門,都來要煤。礦上得賠錢、找車給他們送去。送去的煤不好燒了他還要罵你。
(三)
小煤礦事故率高,每個月都是不死即傷,但對外都不說。按照國家規定,煤礦死1個人,要賠死者親屬20萬,上面再罰100萬,加上間接費用,150萬打不住。一次死3個人,煤礦就得關停。
有律師專門幫助處理善后事宜。有人專門吃這一路,只要煤礦出了事,你就可以聯系他們。可以先把傷者抬到井上,拉去另外一個市的醫院治療。半夜里再把死者抬出來。來善后的人開著越野車,翻山越嶺,連夜把尸體運到內蒙,找一個鄉鎮醫院拿到死亡證明,然后通知家屬去內蒙談判,每個死者賠償30多萬元,了結此事。
還有人專門吃舉報這碗飯,因為煤礦死一個人,上面要罰100萬,他舉報了可以得獎。所以我們要連夜把死者運走。等第二天有關部門來查,我們就說:“哪兒有死人?你去查查看。”
(這些礦工,都是跟著包工頭來的,難道不怕包工頭把煤礦死人的消息捅出去嗎?)
包工頭更黑,他巴不得有人死亡呢。湖北、四川等地的包工頭帶工人出來時,先在當地為工人買了意外傷害保險,一買就是三四份,但工人和家屬都不知道。礦工出事死了,包工頭拿著死亡證明,去保險公司索賠。死一個人,他們可以賺到三四十萬元。
我們礦生產的是電煤。煤價上漲,是今年南方電網結冰后開始的。現在漲得離譜,470元一噸。政府限價3次了,限不住,限價令只能限制住國有大礦,因為它要供應國家電網。國有大礦雖然限價,但它只賣給你一部分,再買沒有了,它賣給你不賺錢,還不如賣給個人。電廠就只好到小礦來買。
因為市場需求大,現在再賴的煤,也能賣到300多一噸,4000大卡的煤也能賣到300多一噸,有人專門收這種煤,洗煤用。連煤矸石都能賣到50多元一噸,打碎后摻到好煤里。洗煤的都摻假,
(7月1日,山西省政府辦公廳向全省發出煤礦關停令,宣布全省十類煤礦一律關閉)
有執照的煤礦好管,但非法采礦點是關不了的,因為無法監督。我們的煤礦在半山腰。周圍山頂上有風化煤,一位縣領導的親戚在這里露天開采,每年給我們交十幾萬元。他們晚上生產,100噸的翻斗車往下運,天亮前下山,弄些大石頭堵住路,免得有人上山檢查。晚上再用翻斗車把石頭推開。風化煤開采時,用挖土機直接挖,不用下井,一年最少賺500萬元。
我認為山西省有一種煤窯文化,從省到市、縣、鄉鎮,大部分官員都是從煤礦出來的,大部分產業也都與煤礦有關,山西最大的特色就是煤窯文化,不管政治、經濟、社會都帶著這4個字。我們外來投資者的最大悲哀,就是遭遇了“煤窯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