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君
一
深圳昨夜下了場暴雨,不少路面出現了積水。水上浮著幾只藍色、綠色的拖鞋和塑料袋。這導致皮艷娟一萬塊錢買來的舊奧拓開得無比艱難。在交警眼皮底下,她兜了幾次圈,還都是人流車流。最后,她只好順著前進路分岔的一條小路拐了下來。
直到保安員遞給她一張卡,并問去哪棟的時候,她才緩回神。不知不覺,她跑到了八區新安湖花園。
這是她最早的根據地。有段時間,她經常夢見這里。有一次,還夢到了梁總,滿臉的血。她被嚇醒了。現實里,她不愿意來到這個地方。說白了,這個地方有她的往事。對一個女人來說,并不是所有的往事,都愿意回憶。如果有辦法,她希望永遠離開這里,甚至是這個城市。
八區已經變成了那種被物業公司承包的小區。在過去,這里四通八達。現在只有一個進口和一個出口。看著變舊的房子和路上陌生的人,皮艷娟心情復雜。曾經的兩年,她住在這個小區兩房一廳的公寓里。客廳對著馬路。馬路旁邊是深圳和寶安之間的鐵絲網。透過網眼,她可以看到城里的人走來走去。鐵絲網下面盛開著成串的大紅花。那種花除了紅,根本沒有特點,聽人說,有些老人愿意用這種花避邪。花連名字都沒有。它們就像是野草,開得到處都是。
夜深的時候,她會出來散步。散步的時候她會停在那些花的跟前,蹲下來,而不是采摘。她愿意在夜晚這樣看著它們。看著那頑強的幾朵,順著生了銹的鐵絲,一直爬到墻的最高處。最高處裝了電網,防止那些沒有邊防證的人爬過去。
散步的夜晚是想家的夜晚。如果不是為了供哥哥讀書,她不會冒這個險,一個人跑這么遠。想家的時候,她會哭。直到哥哥沒了工作,全家人也來到這個城市,她才不哭了。
皮艷娟先是在工廠,后來才到的夜總會,直到遇上梁總,才停止了一段時間工作。梁總給她找了這間房。他來得不多。有時一周來一次,有時一個月來一次。他不喜歡說話,經常坐在床邊發呆,不然就是拉著皮艷娟一只手臂沉沉地睡過去。他有時會做噩夢,把皮艷娟的手拉得生疼。
5點鐘之前的小區停了許多車。有些老人坐在石階上,休息或是打盹兒。新修的幾個矮矮的雙杠和搖擺器上,有老人帶著小孩子在上面。皮艷娟開得很慢,她靜靜地看著這些。
想不到,快到出口的時候,她見到了一個面孔,是鄭姨。她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這個人了。
鄭姨老了很多。但那雙銳利的眼睛沒變。盡管眼睛的四周布滿了深深的皺紋。
“這份手續不合格,來的時間還不夠年限。”這是鄭姨當時的話。那些話,在她寬敞的辦公室里回蕩。辦公桌上放著一個塑料袋,里面是皮艷娟昨晚送過去的進口蘋果和奶粉,還有一張一千元的購物卡。鄭姨辦公室的沙發上坐著兩個來辦事的人。
“如果能報個名,就給他一次機會吧。”皮艷娟懇求著。
“你想讓我犯錯誤是嗎?你這個北方的女人,根本就是不懂原則。不是什么公司都能要這種人的。另外,請你把這個也帶出去。”鄭姨把袋子扔到地上,有一只蘋果滾出了很遠。那是美國進口的蛇果。
前一晚,皮艷娟躲在鄭姨家門前的樹下面,看著一個又一個的客人進去,出來。淋了幾個小時的雨,就是為了可以把手中的禮品送進去。
從鄭姨家里出來的時候,她感覺自己可能感冒了。
盡管如此,皮艷娟覺得自己還是有愧于這個哥哥。所以很多時候,她還是讓著他。畢竟梁總離開之前,自己沒有把哥哥的工作安排好。
鄭姨也在看她。兩個人對視了一下便快速閃開。
顯然鄭姨也在回憶。可是她怎么也想不起這個仇敵了。當年,是她,在梁總死后的第三天就帶著梁總的老婆和幾個男人闖進了她的出租房。
如果是在外地,哪怕是在另一個區,皮艷娟也許就會下車,給這個老女人一個耳光。她覺得這個女人改變了她。
出了小區,皮艷娟便從窗口伸出了脖子張望,街道上的車少了很多。一陣陣涼意灌進脖子。才十幾天啊,都還是艷陽高照,身體像一片煙葉,只少一根火柴。可是眼下已經完全不同了。尤其是雨后。一次比一次冷。皮艷娟卻不好意思再向身上加衣服。在歌舞廳,她經常遇到有人笑話東北人,你們總是穿得最多。有一家餐館服務員竟然戴著手套和圍巾給人端菜。說這些話的人并沒有什么惡意,只是強調東北人在深圳表現得比較夸張。
“是啊,一到了這個時候,冷不冷都想穿多點,條件反射吧。”皮艷娟笑了。她好像才發現自己有這個特點。
“呵呵,就是和我們南方人不一樣。”南方人這個時候會趁機說幾句。但不比前些年,早沒有了諷刺和中傷。前些年他們要拿雞婆、北方人、窮、臟等等來說事兒。從來也不避著她。那次,是有個單位聯歡,有兩個老女人邊吃著果仁邊罵著北方女人。臨出門時,有個戴眼鏡的男人還在她的胸前摸了一把。仿佛她真的是一個婊子。
皮艷娟覺得現在已經越來越好了,至少不會面對那些問題。有沒有戶口有什么關系呢?一年前,通過松崗的一個公司,皮艷娟辦了戶口。不過,一下就花掉積蓄中的多半。現在,她不知道自己的窮或是富在哪個層次。
深圳過年與東北老家不一樣。到了臘月二十四,很難看見街上的人正常走路。倒是一些拾垃圾的人大搖大擺走在了馬路中間。其他人一律慌里慌張,好像要去趕集。大包小包提著的是一些從佳華百貨門口挑揀出來的水果糖和廉價餅干。買這些東西的人大都是一些要回去過年的打工妹們。她們在意的正是本地人看也不看一眼的東西。她們眼里的喜悅是皮艷娟久違的。
等待紅燈之際,皮艷娟遠遠地望了望從深圳城里延伸出來的白色圍墻。那是正在修建的地鐵。地鐵不遠處。是廣場大廈。那是寶安的一個重要地標。好像小鎮上所有的宣傳畫冊上都要把這個地方放進去。歌舞廳給她們這些經理級人物每人租了一小間。
大廈的外墻鑲著綠色的玻璃,電視就嵌在這個大廈的外墻上面。無論是白天還是晚上,幾千人在廣場前跳舞或是站著說話或是觀看這個巨大的電視。每天,皮艷娟都在劇烈的震蕩中睡著。那種場面有時會讓人心慌。有好幾次,皮艷娟在那個廣場前見到了自己的父親。
“你到這兒來干什么啊?”她停下來問。
“鍛煉一下身體,怕生病,給你們添麻煩。”父親低著頭說。上一次,因為腎結石,他住進了醫院,藥費還是皮艷娟付的。
“啊,別太遲回家,讓我媽惦記著。”皮艷娟說。
“知道,一會兒就回去了。”皮艷娟的父親這樣回答。
皮艷娟在倒后鏡里再次看了一眼父親。她見到父親的頭發差不多全白了,只有中間的地方,還是黑的,而且黑得發亮,甚至于不像真的。到了深圳,他不再喜歡說話,就是家里吵翻了,他也是很安靜,總是在陽臺上發呆。父母到了深圳都變了。皮艷娟明顯感覺得到。
天快黑的時候,皮艷娟才拿起手機,按了八個號碼。第一個是曾經的同事,是自己原來那家工廠的小喇叭,盡管相貌一般,但是有一副甜蜜的嗓音。什么人聽了都會軟了骨頭。皮艷娟并不想和她通話,每一次對方都是拿著電話不放,展示自己的聲音。不知何
時開始,皮艷娟不喜歡聽人說話。也許是當年工廠里的機器太響,后來歌廳的音樂讓她的耳朵壞了。她喜歡點頭,“嗯”“好”這樣的表述。皮艷娟知道“小喇叭”已經失業一段時間了,寂寞難耐,經濟上也很緊張。皮艷娟怕她提借錢的事,就說自己正忙著,趕緊收了線。
又撥了兩個,聽電話的人此刻有的在市里的某一家商場里,有的還睡在床上。對方滿是遺憾地說,你為什么不早講呢,早知道就不出去干什么什么了等等。后面的這些話是皮艷娟不想聽到的,不過這也是她意料之中的。她的眼睛一會兒望向馬路,一會兒又看自己腳上那雙尖頭皮鞋。
電話里都是女人的聲音,都是皮艷娟以前找來陪酒、唱歌、跳舞的那些人。每次一百,有的兩百。這是歌廳新的攬客方式。換些新面孔,滿足不同人群的需要,更主要是不用為那些小姐們提供住的地方。
皮艷娟呢,也盡量使聲音顯出無可奈何。她裝出無辜:“我怎么知道呢?也是才讓我通知啊。沒辦法,下次吧,下次啊!”像是擔心電話里的人會把她拖住,快速地說聲“拜拜”就扣上了手機的蓋。做完這些,她的嘴角有了一絲笑意,似乎在聽電話期間終于說服了自己,她的眉頭也開始舒展了一些。
看著遠處又沉思了兩到三分鐘,皮艷娟才開始用手指撥通一個八位數的座機號碼。
聽電話的是小侄子憲憲,小家伙有一個肥厚的肚子,總是喊她曼麗姑姑。
“寶寶,不用加上前面的名字,那樣很生分,我是你親姑姑。”皮艷娟交代過他,可是沒有用,他還是這樣稱呼。他說:“是爸爸讓我這樣叫的。”
她問:“你爸在嗎?”
電話里猶豫了一下,說“在”。皮艷娟感覺到了侄子小肚子的起伏。顯然小家伙一定剛剛挨過懲罰。哥哥的脾氣越來越不好,有時當著她的面也在打孩子。
“噢,還是讓你媽咪聽電話吧。她沒出門吧?”
拖鞋在地板上嗒嗒了幾下之后是一個女聲:“喂,您好!請問您是哪位?”
早就討厭這個女人一副白領小姐的問候腔調。不想聽,可是總會聽到。一個沒工作的女人卻搞出這個腔調。“哼!”她躲開話筒,用鼻子哼了一聲。
直到聽到對方又“喂喂”了幾聲之后,她才冷冷地對著話筒說:“出來陪幾個客人,自己打車來吧。”此刻,她欣賞著自己冰冷的語調。沒有特殊情況,她不想回家。他們除了跟她要錢要找工作,就不會再說別的。上一次,她回家,皮艷娟聽見母親和哥哥說話。母親說:“做有錢人的二奶我看也沒有什么不好。”
“我也不反對有人要這樣做。可是你們去想想,現實生活中,哪個男的敢要那樣的女人啊。你們看看,最好的例子就是妹妹。如果不是……”家里又在嫂子不在的時候,議論自己。
皮艷娟記憶中的母親一直很慈祥,可是不知道為了什么,到了深圳之后,完全變了個樣。最先是體現在給哥哥找工作上。
那是哥哥找了幾次工作還沒有結果的一天。哥哥說公司幾個人勸他離了婚去找富婆。他說,氣得要死,還差點罵人。
母親對著哥哥說:“離婚又怎么樣了,反正她也下崗了,連養活自己的錢都賺不到。怕什么,富婆難道就不好嗎?不就是年紀大點嗎?那怎么了,至少人家有錢,不用你去操心吃飯問題。你除了一個自費中專文憑,還有什么?”
母親的態度讓哥哥和她都吃了一驚。好在嫂子帶著孩子出去了。想當初就是母親堅決讓哥哥找楊亞梅。她說:“只有這樣,才配得起你和咱們家。不然的話,我們都白辛苦了,還有你妹妹。”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們還在內地的小鎮上。
只有父親沒有任何表情。他該澆花澆花,該做飯做飯,像是什么都沒有聽見。
“我根本就不想離婚,你是想讓我找那種女人嗎?”哥哥說完這一句的時候,才想起皮艷娟就坐在沙發上。他顯得有些不自然,眼角稍稍偏了一下,不再說話了。
放下電話,皮艷娟透了一口大氣。這個時候她看見天真的就黑了下來,也浸黑了她的全身。身后是燈火通明的櫥窗。這個酒樓曾經是一個單位的招待所,如今成了集吃飯、跳舞、桑拿和洗腳于一身的娛樂城。
三個月前想過這個事,還是猶豫了許久,畢竟是自己的親嫂子。要是老家的親戚朋友知道,自己真的就沒臉做人了。可是,一想到全家人都待在那樣兩間小房里,靠著父母親每月從內地寄過來的一點養老金生活,她動搖了。再后來,就是哥哥,他指責她不應該把名聲搞成這樣。幾年前,皮艷娟把哥哥介紹到了梁總的公司。想不到,只做了兩個多月,梁總就離開了。哥哥當然也很快被炒了魷魚。
“我怎么了,是偷了還是搶了?”皮艷娟臉色變得難看。
“如果不是你那樣,那些人會對我有成見嗎?會讓我走嗎?自己不三不四難道還不允許別人說嗎?”那時,哥哥已經聽到她被梁總包養過的事,他更加討厭皮艷娟眼下的夜總會工作。
“你是你,我是我,會影響誰呢?”皮艷娟的聲音顯得沒有底氣。
哥哥也很氣憤地說:“你不嫌丟人嗎?假使我是個殘疾人,都不會要你這樣的。”
“那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來操心!”本來皮艷娟不想提起這些舊話。
“怕人說,就不要做。是啊,玩兒一玩兒,還行。哪個男人敢要一個不清不楚的女人呢?”哥哥又在刺激皮艷娟。
就是那一次,皮艷娟才下的決心,心里說:“對,我讓你們純潔吧。”當想到真的要把楊亞梅帶壞的時候,皮艷娟還是站在夏天的房間里打了一個冷戰。
母親低著頭,不說話。父親竟然比任何時候都平和,買了幾條小魚,裝在一個外面撿來的瓷盆子里。他正在陽臺上為它們換水,像是沒有聽見屋里的爭吵。
街上傳來救護車的聲音,由遠到近,快近的時候,又從前進路拐到了創業路上走遠了。皮艷娟懸起的心,又放下了。她經常想,如果自己工作的那棟大廈著火了,是向下跑還是向上跑呢?樓梯該怎么走?到處都是黑麻麻的,樓道里似乎連一盞燈都沒有,許多時候,她覺得自己是住在天上的人。考慮到接下來自己要做的事情,她突然又想到了自己的房間離天很近,離雷也很近。帶自己的親嫂子出來和男人混,怕是會受到老天的懲罰吧?是哪一天呢?想到這里,等待中的皮艷娟站在樓外給自己點了一支香煙取暖。
二
皮艷娟遠遠地就看見楊亞梅一下出租車就在整理自己的衣服和頭發。
看見皮艷娟的時候,她有些不好意思。再走近一步,看見皮艷娟的眼睛并沒有正視自己。這個漂亮的女人一下子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你看這件衣服……”除了沒話找話,她的確也想知道自己這身打扮符不符合皮艷娟的要求。
“行。很好。你就適合這個顏色的衣服。”這是皮艷娟的回答。其實她根本就沒有認真看過她的衣服,也就是說她不想用正眼去看眼前這個女人。只有這樣,才會使自己的內心好受一點。一直以來,這個女人樣樣都比她強,比她優越。不僅如此,她還用那種優越感來刺激皮艷娟,包括哥哥。可是,她知道嗎,家里的這點虛榮都是她皮艷娟用青春換來的。包括哥哥求婚的信物,都是皮艷娟最值錢最寶貴的東西,還
有哥哥在小鎮上舉行的排場婚禮的費用。
當時,皮艷娟想回老家參加哥哥的婚事。“你忙,就不要回來了。”這是母親的回話。雖然有些難受,可她當時并不知道家里開始嫌棄她了。
聽到皮艷娟這么說,楊亞梅很高興,同時又有點不好意思。這一刻,她的手緊緊地拉著手袋。關外的社會治安不好,經常有摩托佬搶包、搶女人的項鏈。
皮艷娟瞥了她一眼,心里想,這是什么地方,酒樓門口,四五個保安就在跟前站著。“都什么時候了,還這樣做作。”總之,這個女人的一切舉動都讓皮艷娟感到討厭,一副清高、不屑于世俗的模樣。
心里想著這個可憐的女人正一步一步按著她的計劃走的時候,皮艷娟臉上出現了微笑,心卻像是被鐵鉤洞穿了一個小孔,小孔在靜靜地流著血。
“記住在這里你就是楊小姐,不是什么我嫂子。我們剛認識,你現在的身份是外企的文員,知道嗎?別喝點酒,頭一暈,就說錯話,否則就別指望今后還能有賺錢的機會了。”
交代完畢,兩個人一前一后被一個穿紅色旗袍的小姐領進一間寬敞的包房里。皮艷娟換上了滿臉笑容的同時還輕輕捅了捅楊亞梅的后腰。楊亞梅領會了,在進門的那一刻也露出一張燦爛的笑臉。
房間里面其實就是一個宮殿,到處金碧輝煌。男人、女人們的眼睛都是亮晶晶的。身上的衣服都像是鍍了金。皮艷娟覺得到這里的人好像隨時準備要登臺演出。
服裝稍稍隨便一點,便顯示出了老土和不合時宜。所以電話之后,她又用手機給楊亞梅發了一條短信,讓她一定要化妝。這是電話里不能說的,當然也是楊亞梅在家里不能做的事情。
妝還是顯得淡了一點,被強光一照臉就有點蒼白。想著楊亞梅像個小偷一樣從包里取出粉餅和眉筆,在走廊或是的士車里猶豫著不知濃一點好還是淡一點好的樣子,皮艷娟就有點想笑了,不管怎么說,皮艷娟的第一個回合勝了。
過去楊亞梅多么趾高氣揚啊。只因為她是全家人眼里的好女人,盡管師專畢業,可在老家的小鎮上就顯得稀有。娶了一個知識女性,這是全家人的榮耀,尤其是爭強好勝的母親。
而他們眼里,皮艷娟是一個變壞的人,最好能省略不提的人。如果不是哥哥下崗,家里再次缺錢,他們完全可以沒有她這個女兒。哥哥進到梁總的公司之后,母親曾經提醒她:“白天少來這里,更不要在你上班的地方提到你哥的名字。”
進門的時候就發現老板的眼睛一直在盯著楊亞梅看,握手的樣子也和平時不一樣,并不是禮節性的那種,而是表情曖昧的深度觸摸。
皮艷娟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有一次皮艷娟帶來兩個過去的酒樓同事,老板只點了一下頭,之后臉就自始至終沒有向這面望一眼。小費是給了,但那種不屑的樣子還是讓其中的一個難受了,站在夜色里,眼里有了淚光。這個同事曾經是整個公司最漂亮的女孩,只可惜歲月無情。
“兩個阿姨的錢給了吧?”老板是當著她們的面說的這句。他表達的意思是陪酒女人的年齡太大。老板和其他男人一樣,喜歡那些年輕的。三十多歲在這個城市就是老女人,四十歲就是阿婆級的。這是老板對她說的話。
“也不看看自己有多老,過兩年就該回家抱孫子了。”這是皮艷娟的心里話。沒辦法,所有的地方好像都是這個樣子,男人越老也就越要年輕的女人。
“你怎么不給這位楊小姐夾菜,發什么呆呢,又想男朋友了吧?還想找多少啊,都十個了還不夠嗎?”老板畢竟老練,瞬間顯出皮艷娟的緊張非常多余。
老板繼續開著玩笑。引得座位上的人都笑了。取笑皮艷娟,這是每次酒桌上的下酒菜。有時說她唱的歌是上輩子人唱的歌,跳舞像是螃接,有時嘲笑皮艷娟的小腿像一個酒壇子。老板有時也會喊皮艷娟為阿姨,盡管皮艷娟只有二十八歲。可是在這種地方混,顯然是老了。
皮艷娟做了一個怪嗔的表情:“嗨,不想啦!”
換來一陣哄笑。這就是老板要的氣氛。
開始上菜。
“請問小姐要什么飲料?”一個端著酒水的服務員站在楊亞梅左邊問。
“有橙汁嗎?”楊亞梅有點拿不準,眼睛向皮艷娟看過來。
腳被皮艷娟輕輕地踢了一下。這個時候她才反應過來了:“來一杯礦泉水吧。”
顯然楊亞梅才想起皮艷娟曾經對她說過的,有沒有見識要體現在平時的細節上,例如吃飯,面對一大堆花花綠綠的飲料,你卻說只要一杯礦泉水,面對著一桌子美味佳肴的時候,你什么也不想吃,這樣你的身份也就顯示出來了。
皮艷娟當然也知道家里很久沒有吃過海鮮了,楊亞梅年輕的身體不可能不需要。
皮艷娟手上的公筷向左右伸展。遠遠地夾進一個個精美的小碗小碟里。一塊白白的魚肉放在自己碟子里,還沒有時間動過。冷了,顯出了一種松懈,像是一個患了癬病的老人的皮膚,讓人再沒有胃口。
氣氛終于在酒精的作用下開始活躍起來。
鄰桌上的男人們與一位女孩子開始喝交杯酒了。有一些人圍觀著起哄。
交杯!交杯!輪到皮艷娟這一張臺發動了。
拍掌和喊聲里透著放縱的歡快。
有人舌頭腫大了,有人眼睛暗紅了。老板也是喝多酒的神態。他根本沒喝醉,只有皮艷娟知道,這是扮出來的,目的是用酒來遮擋后來的說話和舉動,而達到一個終極目的。
老板是一個久經沙場的人物。據說以前在海上倒騰私貨。有了錢,才洗手不干,開起了酒樓和歌廳。
“都交過了。”皮艷娟媚著聲音向眾人裝出求饒。
“不行,再交一次。”男人們的喊聲是意味深長的。
酒在蕩漾,被兩根粗大的手指環繞著直抵過來。杯子頂到了皮艷娟的唇邊。冰涼得像是一把刀的邊緣。酒精氣味再次從胃里浮上,直沖進她的鼻腔,再進入了體內,連同那一杯杯無色的液體。
隔著假睫毛上懸著的半滴水珠,皮艷娟看見面前的人影已經晃動,有紅的有綠的,那些陌生或是熟悉的臉,一張張變了形,還看見了楊亞梅的肩上多了一只男人的手。
老板今晚的忙碌,除了生意還為了楊亞梅,他遲早要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這是皮艷娟早就料到的。
皮艷娟故意邁著輕快的步子,去交代侍者把彩燈和音樂打開。實際上她的頭開始疼了。到時間了,到時間讓一切都變得離現實遠一點,到時間讓彼此去扮演另一個自己。還是幻覺好,就像一個彩帶終于在遠離地面的空中舞起來。
其實他的手真正搭上去的時候,楊亞梅還是愣了一下。她故意裝出沒有看見。她的眼神是散的,迷茫的。向哪兒看都似乎不對。前面有人摟著一個高挑的女孩子差不多半躺在沙發上。靠洗手間的那個墻壁上也有人頭和身子拼在了一起。在彩燈的映照下每個人的相貌和身態都與平時不一樣,很像皮影戲里面的角色。而放著音樂的洗手間里竟然躲著親熱的男人和女人。
皮艷娟和梁總就是在這樣的場合認識的。可是認識之后,他再也不讓她喝酒了。當時,她只是一個相貌普通的女孩,沒有多少人愿意找她跳舞,唱歌。
三
因為小鎮的舊房子,家里來了電話。皮艷娟沒有
等到星期天就回了一趟家。哥哥失業兩年了,正在家里煩著,知道妹妹來了卻不是為他找工作,也就表情冷淡著,話也不愿意多說一句。他坐在沙發上擺弄一支舊款手機。
父親端著一個盆子準備淘米。洗手間的門敞開著。地上放著一個圓形的木制菜板,那是父親從小鎮一路扛過來的。上面有一條細瘦的絲瓜剛剛被切開,露出了紅色紫色細小的瓜子兒。
母親忙碌著,給皮艷娟倒水,遞拖鞋,好像對待來檢查工作的上級領導。這樣的生分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原因是母親等著皮艷娟為家里帶來一些好消息。
哥哥失業不久,母親就經常打電話給皮艷娟,讓她回家吃飯。每一次回來,她都是讓皮艷娟看白頭發。她說為了兒子、媳婦工作的事情她又老了,目的是讓皮艷娟快點想辦法。
想什么辦法呢?這個哥哥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自尊心又特別強。有一次,皮艷娟說不然讓他去考個車牌吧,到時候去開個的士。
聽了這話,母親的臉當時就沉下來。
“開的士不就是侍候人嗎?是很下等的工作,如果要做那還用麻煩別人嗎?在內地就開了,還用來這兒開?深圳街上特別多東北的士司機。傳回老家不是等著讓人笑話嗎?再說,你哥哥如果做了那種活兒,你嫂子怎么辦,孩子怎么辦,跟別人怎么介紹?”好像開的士會辱沒了一家人。因為找了楊亞梅這樣的女人,家里人總覺得已經是有文化的家庭,對很多事情的看法都發生了改變。
這個時候,楊亞梅連褲腳還沒有放下就從洗手間跑出來。
她的樣子顯然有點緊張,擔心皮艷娟不小心說出什么事情。她坐在哥哥和皮艷娟中間,想找個話題,卻又不知道從哪兒說起。
臉上曾經貼過用來美容的黃瓜片,味道一下子沖過來。睫毛被電過,努力地向上翻卷著,與一套起了小毛球的舊睡衣很是不配。
如果不是為了這個家,她一直都不想理會這個比她小三歲的嫂子。
皮艷娟的眼里,這個女人,除了一天天貼在老公身邊就什么也不會。現在老公沒工作了,她就只有躲在房間里面看閑書,一會兒看小說,一會兒看時事,似乎她是一個有錢人家養著的闊太太。
有一次皮艷娟對哥哥說:“你不會讓她去做事呀?馬路對面的地產公司不是在招售樓小姐嗎?還有保險公司也在天天招人。”
“一天到晚對人賠笑臉,那是人干的工作嗎?她哪兒干過這樣的活兒呀?再說你哥哥我是一個男人,你怎么沒考慮過我的尊嚴,我們家的身份,做人要有骨氣你知不知道?再說她去做那個工作,那些書不是白讀了嗎?你看看房間里那些書。”書的事,哥哥經常要拿出來顯擺,皮艷娟怕他又來提這個長長的話題。
“那讓別人養活她就好意思了?”皮艷娟說。
“她會做什么呢?難道讓你嫂子去工廠?那是她去的地方嗎?”
“去工廠怎么了?人家要不要她還是一回事。”皮艷娟搶白著,心里很不是滋味。有了一個讀了書的老婆,怎么就變成了這樣呢?也不想想深圳是什么地方,以為人家會自自給你錢啊?
哥哥在內心里討厭妹妹現在的這個樣子,尤其是在生活作風方面。有一次為了介紹工作,請一個主管吃飯,他分明看見那個男人的手故意掐了一下妹妹的大腿。還在車上,那個人就迫不及待地把手伸進皮艷娟的衣服里。哥哥坐在前排,顯然看見了,臉一直冷著。皮艷娟知道他的想法。可是她想過后再解釋,這只是逢場作戲,不必當真。
的確,他感到了恥辱,下了車就和她發火:“你們為什么要這樣啊?你還要臉嗎?你知道純潔對于一個女人多么重要嗎?你不要以為自己是那種人,別人也是那樣的。至少我的老婆不會。”這是哥哥第一次和皮艷娟這樣說話。
“她純不純潔,你是怎么知道的?”皮艷娟笑了。
“你那些事,讓我惡心。”哥哥說。
“怎么了?記住,我這是為了給你找工作。”皮艷娟盯著哥哥的臉。
哥哥沉默了。后來皮艷娟才明白,哥哥還是希望她快點把工作給他找到。“我不是反對你這樣,主要是你不應該當著我的面。”這是他后來說的。
本來想還可能說點別的,可是看見一家人的漠然,她干坐了一會兒就說回去了。沒有工作,全家人只有這樣天天面對面待著,到了月底就讓母親打電話向她借錢。
她剛出小區的門兒,楊亞梅的電話就追出來:“小妹呀,有事吧?”
“沒事。”皮艷娟心里面冷笑著。她知道這個嫂子想什么,看來她還沒有從那個晚上緩過神來,嘗到甜頭了,主要是太久沒有錢花了。
“那天我有點緊張,不知道他們后來說了什么沒有……”
“人家根本就沒說過你。”
“我的表現不好吧?”
“別擔心,還不錯。”皮艷娟怕她再煩自己。
“那,那我請你做美容吧,就是對面街上那家,新開的。”皮艷娟感到了對方話里已經顯出了乞求。
“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家庭現狀,就美容美容的,說得還挺輕松。”她的輕蔑差一點就從鼻子里面飛進話筒。
“不用了,我還有事。”回答得干脆利落。
放下電話,皮艷娟對著倒后鏡里那個一臉嚴肅的自己笑了。為了終于可以拿捏著楊亞梅的情緒而得意。一直以來這個自以為有文化的女人都在內心里鄙視她。曾經以為嫁了出去就好像得了寶一樣顯耀,小人得志。還動不動就來勸她:“怎么還不嫁,不然就越來越沒機會了。你的條件真的不算太好啊。”一副指手畫腳、指點江山的神情。
“我總不能找一個什么本事也沒有,一天到晚就靠父母養老金來生活的男人吧?”皮艷娟笑著回敬她。
都知道是說誰,房子里的空氣頓時緊張了。遠遠地就看見母親拿著一捆青菜的手已經開始發抖。
現在氣焰下去了,自從這對夫妻雙雙失業以后,就連小孩子上幼兒園也要跟她來借錢。
那也是她最后一次向梁總要錢。梁總在喝悶酒。破天荒的一次,他問了她原因。平時,根本不需要皮艷娟說話,他都是主動把錢放在抽屜里。
“知道當初我為什么看上你嗎?要知道,在那種地方,你可是算不上漂亮,又不善于說話,人還很倔。”梁總說。
皮艷娟低著頭看著梁總越來越瘦的小腿。
“對。可是你心地善良,都被我看見了。”梁總摸著皮艷娟的頭發說,“你以后也為自己想想好嗎?不要太無私了。你是個女孩子,也需要別人疼的。”除了錢,他送給了她一塊心形的玉石。他說,這是給你的,在普陀山開過光,不能轉送啊,否則不好。
皮艷娟當然想不到,梁總這次走就是永別了。他選擇在寶安最高的樓房頂部,那里可以看得到這個城市最美的風景。
梁總走了以后,皮艷娟有些不敢住這間房。有幾次,客廳的燈自己就亮了,窗戶也會無緣無故地打開。直到采了避邪的紅花插在門上,才感覺日子好像又恢復了平靜。
四
楊亞梅的一張臉經得起燈光照耀。光潔的皮膚在男人居多的室內顯示出了她的優勢。老板忍不住有意無意地要看楊亞梅。
聽說,你還是一個大學生呢。
是的。謝謝老板關心。楊亞梅說話的時候,臉紅
了。
老板滿意地笑了,摸著自己的肚皮。這是他高興時的表現。
楊亞梅以為這是示意他要喝酒,于是站起來給每個人斟酒。
走到一位客人面前的時候,裙腳上的珠鏈竟然掛在了紅木椅子中間,其他的小穗也被旋轉圈拖住。
最初還不知道,一條大腿就一下子白花花地露在了外面。
由于自己并不清楚,臉上仍然呈現出淑女神情。直到再向前走一步的時候,她的臉色才開始越發難看。她知道自己的處境了。
用力地向后拖,還是不行。越是著急也就越是放不下來。臉色由紅變成了青黃。空氣在這個時候顯得有點悶。雖然座位上的人都假裝沒看見。
皮艷娟并不愿意承認自己在替楊亞梅著急之前仍是有些幸災樂禍。
那一刻,她腦子里閃過了哥哥指責她的情景,還有一家人為了楊亞梅而呈現出來的傲慢。他們教育還不懂事的侄子:大了要好好學習啊,不然,就要到工廠里面打工,還要做那些侍候人的事。
“你們用的是我的錢啊!”好幾次,皮艷娟喝多了,望著家里的方向,自己和自己說話。
回老家那次,母親在暗示她:“沒有什么事,最好少回家。親戚朋友會議論,影響不好。尤其是影響哥哥嫂子的感情。”說這些的時候,他們當然還沒有意識到哥哥不久就要下崗到深圳打工了。
誰也沒有想到,老板這個時候走了過去。在眾人的目光中,他的手輕輕地,在鏤空的椅子和鏤空的裙腳間旋轉,只用了兩下。
解開了。他大大方方,像在舞臺上做一個魔術表演,他向大家舉起雙手,然后是鞠躬謝幕。
完全的紳士派頭,優雅而又得體。一下子就得到了桌子四周人的掌聲和叫喊,雖然方才都還在為她捏把汗。
“真是英雄救美……解鈴還需系鈴人啊!”有人甚至發出喝彩的尖叫。
氣氛一下子升溫。開始起哄讓楊亞梅去敬酒。楊亞梅紅了臉,被驚嚇之后,心情很不平靜。楊亞梅看老板的眼神都發生了變化,最后,竟然失態地端起酒杯對著老板。本來皮艷娟先頭暗示她敬一下那個胖胖的男人。這可是一個大客戶,據說手上就有兩個億。老板希望他能經常過來消費。作為陪酒的楊亞梅,理應把服務對著客人,而不是今晚付她報酬的老板。這是她事先忘記跟楊亞梅交代的,以為她會知道這個常識。
“書讀得不少,可還是蠢。”她心里想。
要在平時或者說換一個人,老板的臉一定會沉下來。每一分錢都不能花錯,這是他一貫的做事原則。那些公司的老板才是他的目標,拉上關系就等于拉住了票子。他們會過來吃年飯,開聯歡會,請客。
可是這一次老板的臉一直是笑著。非但沒生氣,還感到了這個叫楊亞梅的小姐的可愛之處。之前她為了他的表演做了一次漂亮的道具。
送走客人后,老板對皮艷娟說,你送一下她回去,記得拿小費。今晚的表現不錯,多拿一百。說完了這些,他坐上了他最新款的商務車,頭也不回,開遠了。從背影上看,他又變回了歌廳里面那個兇巴巴的老板。
皮艷娟黑著臉從口袋里拿出200元遞過去。
楊亞梅向前邁了一步卻沒接,忸怩著:“你先拿著用吧。”
皮艷娟重重地放在她手上:“等一下我還有事,你自己打車回吧。”
“我自己走回去就行,反正也不遠,沒事兒。”楊亞梅臉上有些不自在。她一只拿著錢的手不知往哪里放了。一百元票面被夜里的風吹得有點飄,皮艷娟第一次發現鈔票上竟然還有發著光的銀線。腦子里突然閃出七月十五那個夜晚,小鎮十字路口上給死人燒的紙錢。
發動機的聲音呻吟般的響了一下,連同冒出的黑煙一起,離開了酒樓的大門。從倒后鏡里她看見還停在原地的楊亞梅變得越來越小。她命令自己不要去同情楊亞梅眼下正在午夜的街上。她一定害著怕呢。皮艷娟想。
五
僅僅是兩三次,楊亞梅就懂了化妝,也知道如何敬酒了。老板眼里自然滿滿的全是喜歡。顯然經過對身份的盤查之后,他已經放下了心,動手動腳再也不會避開皮艷娟了。他并不知道這兩個女人真正的關系。
這一回他真的喝多了,對著正一臉媚笑的皮艷娟說:“你應該學點文化,那樣就好看了。你看楊亞梅,氣質就好。別看你現在對我笑,可是我知道你想什么,你這類的女人就愛利用人。不像楊亞梅,要的是一種感覺,要的是一種情分。盡管,我說過,在我眼里女人有沒有文化是沒有區別的,都是女人。可是見到了楊亞梅,我還是覺得有區別。”停了一下,他問,“你今天喝了多少?你沒喝假酒吧?”
“怎么會呢?這一瓶都是我喝的,你看。”皮艷娟指著旁邊一個五糧液酒瓶。
她是喝了點白開水,大概讓老板感覺到了。每次被發現老板都要罵人。她事先讓小妹用一個空瓶子裝了白水。酒杯是用酒泡過的。一聞就是酒味。半杯水半杯酒,沒有經驗是發現不了的。
“行了。別解釋了。沒假就好。我今天這兒的可都是鐵哥們兒。你如果沒有誠意,弄一些白水去糊弄人家可不行。要是給我發現了,記住馬上你就給我走人!”都是逢場作戲的話。當著昨天、前天的客人他都是如此說話。目的是讓人家領情。
“那些人就是能裝,成天擺出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其實比誰都狼。”這是老板背后給客人們的結論。“所以我們必須先做出一副黃賭毒的樣子,他們才能放下心來。”他表面的大老粗其實就是一個偽裝。皮艷娟知道這些老板們的處世哲學。
女人喝酒最傷身體,尤其是洋酒。到了第二天頭還是疼。皮膚更是差得要命了,幾次美容都補不回。這是皮艷娟的切身體會。
有一次喝了假五糧液,頭漲得好像隨時要裂開,臉色蠟黃,以為自己就此玩兒完,再也站不起來。
楊亞梅送來一千塊錢,讓她自己買點補品。她說,這是老板的意思。
人家老外喝酒的時候是慢慢地搖著,一小口一小口,有背景音樂,中間穿插著一些輕松的話題。而這里卻先是幾大杯下肚。皮艷娟這樣勸老板。
那樣還能做成事嗎?要快啊,快點讓他們暈掉你知不知道。目的是讓對方迅速喪失理智而解決一些重要的事情,把定點吃飯的合同給我們啊。你以為玩兒情調啊。酒精在這里肩負著催化和障眼作用。老板在教訓皮艷娟。
“來,梅梅,我們跳舞。咱不理那些沒受過教育、智商低的女人,還是你好,你看起來最可愛,至少你不會弄虛作假。”這時候,他的手已經環住了楊亞梅的腰。在一閃一閃的霓虹燈光下他們差不多貼在了一起。
楊亞梅比過去從容了許多。她已經到了酒樓上班,并做了經理。職務比皮艷娟還要高半級。
之前楊亞梅就打來電話告訴她,老板已經約她單獨出來了,說高薪請她來做經理,還說要送她特意從香港帶過來的最新款手機。
其實這是皮艷娟早就預料到的,只是沒有想到會這么快。
“好啊。那你就去啦。”皮艷娟沒有任何表情地回答。
“你說不好我就不去了。”電話那端的聲音怯怯的。
“我又怎么管得了你呢?”皮艷娟冷著臉說。“其實就是一個沒有廉恥的女人,平時裝得倒挺像。”她
心里想。
想到廉恥這兩個字,皮艷娟的心無端地被揪了起來。當時哥哥就是這樣說她的。
六
過了很久,皮艷娟才知道,楊亞梅埋單請父母到云南麗江旅游了一趟。除了給他們買了份人壽保險,還請了一個鐘點工,幫著母親打掃衛生。
這是在楊亞梅與她的老板認識了半年后的事情。皮艷娟倒是沒有想到的。過去她一直認為這個女人根本不會做這些俗事。
皮艷娟當然很高興,覺得楊亞梅還算是孝順。連自己都沒有想過帶父母去外面玩玩兒。剛才還疼得死去活來的胃好像也舒服了一些。
哥哥也有了工作,在一家外貿公司的人事部做事,家里又恢復到以前的那種好生活狀態里了。
當然是楊亞梅不動聲色做的一切。
哥哥明顯比過去胖了,手里捧著一個裝著烏龍茶的杯子,坐在家里舊沙發上。他的眼睛比過去活潑了許多,情緒也好了許多,不再發牢騷,說深圳這不好那不好的話了。他對著皮艷娟說:“其實這里還是挺好的,你看這兒的物價也不會比內地高多少,工資卻高出許多倍。”
他有滋有味喝茶的時候,皮艷娟看見父親做運動回來了。這樣的悠閑在過去是不太可能的,而皮艷娟的母親皺紋顯然也舒展了許多。當著皮艷娟,她梅梅、梅梅地說著一些巴結的話,又恢復了過去那種說話方式。她手里拿著煲湯的龍骨和一些新鮮的蝦進廚房準備做飯。
她不想留女兒吃飯。
突然富裕起來的一家人曾被北方的親友們是怎么樣的羨慕。母親明白家里有了如今的好日子,媳婦才是功臣。而對著兩手空空過來的皮艷娟,她又像過去那樣,開始冷起了臉,說話也經常是一語雙關。
“祝你一路順風!”身后的鐵門關上前,空中突然回蕩了一句母親的祝福。
對著這一句最平常的告別語,走到三樓,皮艷娟突然有了悲愴的感覺。她突然忘記了自己接下來要去什么地方,要做什么。一切都開始陌生,連同自己的父母,何時變得要對女兒使用外交辭令了。就是因為錢嗎?難道他們不知道媳婦眼下在做什么工作嗎?
很快,就接到了哥哥的電話。電話里傳出母親的哭泣聲:
“怎么了?”皮艷娟嚇了一跳。
“說家里東西少了。一會兒懷疑這個一會兒懷疑那個。真不知她怎么了。”哥哥抱怨著。
皮艷娟問:“少了什么?”
“當然也都是一些不值錢的東西,原來從老家帶過來,早就準備扔了不用的。比如什么舊菜板那些破東西。”
原因是楊亞梅每個月都會拿一些錢給他們。有時多拿一點給父親。現在又買了一塊手表送給他,母親不舒服了。剛開始躺在床上說自己病了。接下來,她就找茬兒吵架,并提出要回東北老家。
“如果她想家了,就讓她回去一趟。”
“不是。她的意思是趕父親回去。”
“怎么會這樣,他們關系不是好好的嗎?”皮艷娟費解。
“還不是因為嫌給她的錢少了。”
皮艷娟勸的時候,母親冷著臉說:“如果你能像你嫂子那樣有本事我就聽你的。要文化沒文化,要能耐沒能耐。有本事你也給我買一塊名牌手表回來。”
七
皮艷娟與一個客人抱在一起說話的時候,楊亞梅與老板也是摟在了一起。楊亞梅的小手放在老板的大手里面。她和楊亞梅彼此都看見了,轉身的時候她看見楊亞梅突然向她眨了一下眼睛。現在早已經不再拘束了,她猜測楊亞梅這一次可以拿一個大一點的紅包,因為這個老板明確表態,過兩天還要帶一些臺灣客人過來。楊亞梅也會和她說起酒樓的事。有一次,一個自稱做五金的老板很欣賞她。每次來都跟她談比較皮毛的哲學或是宗教,全是于丹那里搬來的,什么超脫啊淡泊名利之類。楊亞梅開始的時候也覺得挺好,這個人出手也大方。
“聽說我喜歡吃日本菜,特意去買了清酒過來。結果呢,我喝多了。他把我架到樓上開了房。攝像機就放在簾子后面。其實就是個窮光蛋,瞄準了,就是敲竹杠的。我說出去吐一下才跑掉。最后,連鞋都跑丟了。”楊亞梅講這些的時候,像是說別人的事。
在房間的時候還看不出喝多。出了酒樓的門,楊亞梅突然像一個沒有腳跟的人,身子重重地壓在了皮艷娟的肩上。
“小妹……”她的手摸著皮艷娟的臉,把皮艷娟嚇了一大跳,馬上晃動自己的肩膀,好像那是一塊泥,可以一下子就抖摟下來。皮艷娟的酒正在灼燒著胃,像燃燒的蠟燭上的油正一滴一滴地淌下來,肉感到了疼痛。
皮艷娟提醒說:“哎,楊亞梅,你不要亂七八糟好不好?”
“我怎么亂七八糟了?”楊亞梅又湊過來,一身的酒氣。
“你看看自己現在的樣子。”皮艷娟甩了一下手臂,閃開身,臉冷著。
這一回輪到楊亞梅嬉皮笑臉了,說:“你的樣子呢?你的樣子就好了嗎?”還沒有等到皮艷娟回答,楊亞梅一下子就摔進了酒樓門口的花池子里,
她的鼻子很快就流出了血。
裙子也已經剮破了,一些水和泥留在了身上,還有一根黃色的樹枝也附在了衣服后面,像一個準備跳躍的螞蚱。
楊亞梅紅紅的眼睛,神情呆滯,頭發這回早已經亂得像蒿草,與剛才在酒樓里判若兩人。她近距離地看著皮艷娟傻笑,口水也流了出來。
“妹妹……妹妹,我希望你不要看不起我。”楊亞梅說。
“你現在醉了,就不要說話了。”皮艷娟溫和了一點。
“我并沒有醉,我只是心兒碎……”楊亞梅在搖晃中哼唱著鄧麗君的歌,手也不規則地在頭的上方亂搖著。
“你要注意自己的形象。”皮艷娟聲音雖小卻很嚴厲。
“請你不要看不起我,不然我也會看不起你:”她指著皮艷娟,像是在說一個好玩兒的繞口令。
“請你注意自己的話。”皮艷娟聲音里有尖銳的東西。
“那個時候,你們家里人說你在深圳當經理。經理?原來就是在酒樓歌廳里面陪人喝酒、陪男人唱歌、陪著他們玩兒的經理啊!”
“楊亞梅。”皮艷娟在車門口停下。“我告訴你,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你,別忘了你是我的嫂子。”
“嫂子?我是你嫂子嗎?你的父母三年前就勸你的哥哥與我離婚,目的是讓他在這樣一個男女比例失衡的城市里找一個本地的富婆。雖然我有知識卻掙不到錢。拿不回來錢的時候我是你們家的敗家子、喪門星……現在有了錢,我又成了你們家的女皇。知不知道你哥哥現在是陽痿。沒有錢的時候我們每天差不多都還有夫妻生活,可是現在呢,自從我掙回了大把大把的錢之后,他再也不行了。”說話的楊亞梅一下撞到了皮艷娟左邊的顴骨上。看著皮艷娟捂著臉,她又踉蹌著過來抓住皮艷娟。
“這個已經不行的人卻拿著我的錢,給別的女孩子用……你的哥哥還有你的一家人其實早就知道我在外面做什么,也知道你在做什么,可是他們裝作不知情。這就是你們家人的臭德行……”此刻她像一個瘋子站在空曠的大街上對著皮艷娟叫喊。
哥哥與一個女孩子在工廠附近的酒店里過夜,被同時也去那里與人約會的嫂子見到了,這些事情
皮艷娟一直不知道。
拖回車里的時候,感到了楊亞梅身體的笨重,雙腿沒有了一點功能的樣子,身體傾斜著,裙子前后不一樣長。皮艷娟突然對著楊亞梅已經連過線的褲襪和一雙異常消瘦的腿有點心疼。她想起了那個時候,她也是這樣求著父母讓她再多讀幾年書,可是母親說:“你還是幫幫哥哥吧,他學習比你好,家里今后都要靠著他。”
終于把楊亞梅移到了座位上,皮艷娟就已經渾身冒汗了。隔著汽車的手動擋,楊亞梅上半身重重地壓在了皮艷娟一側的肩膀上。皮艷娟說:“我們不一樣。你是知識分子,還當過代課老師。而我一生下來就注定是干這些的。為了哥哥讀書到結婚,我待過服裝廠,有化學污染的鞋廠,一直到酒樓。沒有一個工作不是臟的累的,侍候人的。至少你還好過。”
車上出現了短暫的寂靜。
“我和他已經睡了,我知道你也一定被他睡過……”話還沒有說完,楊亞梅的頭就像一個高粱穗那樣,重重地垂了下來。隨后,她開始了劇烈地嘔吐。
“妹妹。”她看著皮艷娟。這時候她的鼻血和眼淚已經匯聚到了一起,成了花臉,而且已經有些變形。“其實我已經和你一樣了。我們誰也不要看不起誰。”
皮艷娟的車位和放腳的地方模糊了。菜和酒發酵在一起噴射出來的是一種很古怪的味道,窗子上面留下了骯臟。
車門打開,風吹進來,胃開始不舒服,由疼痛變成了抽搐,沒想到會那么嚴重,五臟六腑終于翻騰起來。
她快速探出身子。由于頭重腳輕,整個人直直地摔到了路基旁邊。
沒有想到頭和臉埋在地里的感覺很舒服,疼痛消失了,這是過去從來沒有體驗過的。身后是那些紅花,它們正盛開在南方的夜空下。
八
哥哥再來電話的時候,皮艷娟沒有接,而是任它不斷地響著鈴。她知道電話的內容,要錢,換工作,他不會再有別的事找她。盡管有了錢,可是他還是習慣于向皮艷娟要錢,比如說有個換大房子的計劃。
打雷了。仿佛雷就炸響在耳邊。哥哥曾經說,感覺這個雷是追著自己。而母親的話更是嚇人,她說這雷從北方來的,它們追到了南方,在找人。
電話和打雷的聲音同時響起。
楊亞梅不見了,幾天沒有回家。手機一直在關機。
皮艷娟驚出了冷汗。她想起老板似乎也失蹤了幾天。她故作鎮定地說:“可能在公司加班吧?等我去找找看。”皮艷娟有些害怕,每一次楊亞梅和老板出去,都是她幫著打掩護。
“不是。我去找過了,人家說她好幾天都沒去上班了。她把衣服都帶走了,肯定就是跑了。這次一定是真的。”
“別著急,她不會走多遠的。我知道她喜歡這個城市。”皮艷娟的腿開始發軟。可是就是這樣,她仍然想早點看見哥哥失敗時的表情,她猜測他此刻的臉一定紅了。
哥哥的屋子像是剛剛被打劫。床上地上到處都是東西。他一邊翻騰一邊說:“連一點跡象都沒有。她一定不愛我了。”他像是要哭的樣子。“你看她把化妝品一樣不差全帶走了,只留了這滿屋子破書。”他又拿起了一本,撕成了碎片,像是雪花,撒在半空中。這些書,在哥哥的堅持下,花了不少錢,才從北方運過來的。
“放心吧。她就是去散心了,用不了兩天就能回來。”皮艷娟說著這些話,也跟著他不斷地翻騰著房間里的舊東西。
聽了這句,哥哥的樣子才平靜一些,又彎下腰去撿扔在地下的書了。
皮艷娟就是這樣把動作漫延到父親房間的。
除了被子沒有動以外,父親從老家帶來的舊東西全都不見了。
留下一張紙條。父親回東北了。
簡陋的房間里只有一個地方在發光,是那塊手表。它被放在柜子最顯眼的位置上。那曾經是楊亞梅為家里帶來財富的象征。
直到皮艷娟摘下一朵夜晚的紅花,捧在手心里,才開始真切地想念梁總和那段短暫的幸福生活。
原刊責編王霆
[作者簡介]吳君,女,曾發表中、短篇小說多篇,作品入選多種選刊及小說排行榜等。中篇小說《親愛的深圳》已拍攝為電影。出版過長篇小說《我們不是一個人類》,小說集《天越冷越好》、《不要愛我》等。現居深圳,為廣東省文學院簽約作家,中國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