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皮舞娘

廖之韻

第一次見到肚皮舞娘是在尼羅河的游船上。

舞臺上，一名肚皮舞娘正踩著鼓點扭動臀部，不是印象中纖細的舞者體型，反而十分豐腴，甚至以臺灣女人的標準而言是過胖了。她始終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心情直盯著舞娘，甚至不明白這么豐滿的身材，怎么可以跳起舞來如此輕盈，而且有種美好的氣氛縈繞四周。

舞娘擺動著臀部、腰部、腹部和胸部，似乎正與樂手的鼓點快樂地合奏，而雙手則輕柔地舉放，像在慶典中拂起了一陣南風(fēng)，吹散焦躁的欲望，等待另一個喧鬧的高潮。

是最高潮了!肚皮舞娘熱情地邀大家上臺共舞，音樂也轉(zhuǎn)成更為清楚明快的節(jié)奏，推托一陣后，陸陸續(xù)續(xù)有些人上臺了，然后一個接著一個，幾乎全部的人都擠到了舞臺旁，各自跳著各自的舞步玩鬧著。

她本是矜持，無奈全部的人都上了臺，只好也跟著擠入了舞池。好幾次，她與肚皮舞娘幾乎是貼身的，可以感受到對方身上的香味，以及臀部的搖動。

這一夜，她十九歲，發(fā)育良好，肌肉緊實，不胖不瘦，肌膚飽滿而有彈性，是掐得出水來的晶瑩潤澤，是一個女人初長成時最美麗的時光。

她的胸部堅挺，臀部微翹。小腹平坦，最大的煩惱是買褲子和裙子時總要修改以配合極富曲線的小蠻腰。她的煩惱，也是她的自傲。

男孩或是男人包圍著她，女孩們妒忌著她卻又想親近她年長的女人則在她身上回憶年華、她正綻放著年華，自知或不自知的，以青春為武器，她無往不利，卻又小心翼翼生怕哪一天彈盡糧絕，被歸入“歐巴桑”的一群。

年復(fù)一年，二十歲生日過了，二十五歲的臨界點也一步就跨了過去，等待著三十歲到來，她早已忘了尼羅河上的肚皮舞娘，忙碌的工作讓生活成了辦公室與臥室的往返跑。可是，肌肉卻是愈來愈松弛，臉上的細紋如年輪般數(shù)著年紀。

一次經(jīng)過某所女校門口，時值高中生放學(xué)時間，一哄而散的女孩如振翅的飛鳥占據(jù)整個十字路口，她被她們的光彩震懾住了。一瞬間她以為現(xiàn)在的高中生都過于美麗，仔細一看才發(fā)現(xiàn)真要算得上好看的不過屈指可數(shù)，但是她們的肌膚似乎都透著光。青春的胴體被這層光籠罩著，如雨澆潤的春花，沒化妝打扮卻比誰都嬌艷芬芳。她突然驚覺自己老了，雖然正要三十，卻徹徹底底地老了。

從M號穿到L號，她愈發(fā)自慚形穢，也愈陷入對自己身體的焦慮。男朋友說她好看，她懷疑只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缺乏客觀標準。她依然整天嚷嚷過胖，又發(fā)懶不愿意上健身房。男朋友建議她去學(xué)跳肚皮舞，可以運動又可以學(xué)舞。

肚皮舞是什么?她沒有概念。隱隱約約想起了尼羅河上的夜。

先不論肚皮舞的內(nèi)涵究竟是什么，不用一堂課，她就被綴滿錢幣而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的服裝吸引了。圍著臀部或紗或絨的腰巾，裝飾了三排或四排的金幣或銀幣，隨著臀部搖動而碰撞，那聲響清脆得敲碎了全身防備，她聽見心底某處激起了浪花，究竟是什么她也說不出來：如果曙光可以喚醒天地，拉開一片海闊天空的景色，大概就是這樣的感覺吧!

她興奮地期待一個星期一次的舞蹈課。

舞蹈教室里不止一位肚皮舞老師，每位老師跳起舞來都是那樣美麗動人，而且自信十足。她發(fā)現(xiàn)她們似乎比她還胖，尤其是腰腹間的肌肉有著渾圓結(jié)實的腹肌和側(cè)腰線條，怎么樣都和苗條說不上關(guān)系。可是，一旦跳起舞來，那隱含力道的柔軟扭動，充分展現(xiàn)了女性軀體豐盈美好的樣態(tài)，讓人不覺得胖，反倒想要讓自己多長點肉，才能那樣舞著恰似大地女神。

從頭部開始，脖子、肩膀、手臂、手指、胸部、上腹、下腹、側(cè)腰、臀部、大腿，一路到腳尖，每個部位各自運用不同的肌肉，或分開，或聯(lián)結(jié)，她一一檢視那收縮或是舒展，從小到大她不曾用這種角度關(guān)注身體，就像是重新認識了自己。

這種感覺很奇妙，奇妙到像嚼了一片新鮮的薄荷葉，透著微嗆的清香。

“來，甩胸!想象你胸部上有東西要把它甩掉。不要不好意思，每個女生不管大小，都有胸部，都可以很漂亮、很性感。”老師在前面示范甩胸的動作，一群人在后面互相交換眼神偷笑著，要晃動胸部是件多令人不好意思的事啊!可是聽老師這么說后，紛紛收起了玩笑的表情，只見鏡子前一群女人，無論老少胖瘦，全都認真而專注地練習(xí)著。一堂課、兩堂課、三堂課，愈來愈多堂課過去，習(xí)舞的這群女人，她們的頭愈抬愈高，從擔(dān)驚受怕的小麻雀變成了驕傲的孔雀，迫不及待展翅炫耀一身斑斕。

于是，她記起了埃及的肚皮舞娘，終于知道那原屬于女人的美好，不是幾比幾的身材比例，而是對于本身的自信與自傲。肚皮舞娘們將這只屬于女性的自信與自傲用舞蹈表現(xiàn)出來，不僅是取悅觀賞者，重要的是從一位女人傳達給另一位女人，從內(nèi)而發(fā)于外，又由外回歸靈魂深處，宛如一朵蓮花自千年不斷的流水中挺立綻放。

她不再刻意縮小腹部或減肥了，她立志要當(dāng)一名肚皮舞娘。

推開舞蹈教室的門，大家已經(jīng)開始跳了。

她雖然來得有些遲，幸好還不晚。

(石景瓊摘自《聯(lián)合報》2008年3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