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
母親對槐說,槐啊,昨夜里你爸的眼鏡上了霧水。我給他擦,怎么也擦不干凈……
槐說,后來呢?
母親說,后來你爸找來一個大木盆,把我,還有你,抱上去。他推著木盆,劃啊,劃……我閉著眼睛,給你爸唱歌……我不停地唱……唱啊,唱……突然一個大浪打來,你爸就不見了……
那時,他們正吃中飯。母親夾一塊魚,小心地剔去上面的刺。她的表情平靜得像黃昏的湖面。
槐不厭其煩地聽母親講夢,聽了三十年。母親的夢千姿百態、千奇百怪、千頭萬緒、千變萬化。可是她的夢不管如何變化,有一點一成不變。那就是,槐年輕的父親,總是固執地在她夢里出現。
槐完全忘記了父親的樣子。槐的父親沒有留下任何一張照片。那時母親還很年輕,鮮花般嬌艷的臉,稗子般飽滿的身子。那時槐還在襁褓,像未及睜眼的粉色透明的小狗或者小貓。大水眨眼就來了,房子成為落葉,在水中翻著跟頭。父親說,跑。他抱起女人,女人抱起槐,他把女人和槐抱進木盆。木盆漂起來了,他也漂起來了。母親說你累嗎?父親說眼鏡濕了,你幫我擦。母親就幫他擦干眼鏡,再幫他戴上。擦干的眼鏡在幾秒鐘后被重新打濕,巨大的水珠像鏡片淌出的汗。槐在母親懷里號啕,父親在漫天洪水里微笑。母親說你累嗎?父親說你唱支歌給我聽吧。母親就開始唱。她不停地唱,不停地唱。后來,她睡過去。睡過去的她,仍然唱得聲情并茂。再后來她醒過來。醒過來,只看見一片黃濁的水。
從此,母親只能在夢中,見到自己的丈夫。夢成為母親平行并游離現實的另一個世界,她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每天她都要給槐講述自己的夢。
槐盯著母親,他發現母親是那樣蒼老。母親的身體飛快地僵化,像一枚風干的棗,落下了,靜靜等待著冬的掩埋。槐說媽您休息不好嗎?母親說習慣了。這么多年,天天晚上做夢,醒了,就再也睡不著。母親再一次陷入沉思。槐知道,其實,她怕所有的夢。因為父親總會在夢中出現,三十年來,一夜也沒有落下。夢讓母親在夢里興奮異常,在醒后傷心不已。
母親對槐說,槐啊,昨夜里你爸,嫌我把菜炒咸了。這個死老頭子……
年輕的父親,竟然在母親的夢里,一點一點地變老。槐想著這些,心隱隱地痛。
槐找到學醫的大學同學。他把他請到家中,吃了一頓飯。飯后,同學悄悄告訴他,你的母親,需要更多的休息。
槐說,可是她并不累。
同學說,可是她睡眠不好,這樣下去,她的身體會徹底垮掉。
槐說,可是她三十年來一直這樣。
同學說,可是她現在年紀大了,年紀大了,就不比以前。總之,她不需要夢,她只需要更深的睡眠。
槐聽了同學的話。他的菜譜嚴格按照同學的指點。茶幾上有茶,客廳里有淡淡的曲子。所有的一切,全是槐的精心安排,全都有助于母親的睡眠。
終于,那天飯桌上,母親沒有講她的夢。母親靜靜地吃飯,眼睛盯著碗里的米飯。槐說,媽,您今天沒給我講你的夢。
母親笑了笑。她說昨天夜里,我沒有做夢。昨天夜里,我把你爸弄丟了。槐啊,你說,是不是人老了,連夢都會躲開?
槐說,媽,您睡得好,是好事情。聽說,這樣可以長壽。
母親再笑笑,笑出兩行淚,那淚順著她的笑紋,蜿蜒而下。她說,可是這樣的話,活一千年,又有什么用呢?如果沒有夢,如果夢中不能相見,我靠什么活下去呢?
(王京京摘自《刀馬旦》
河南文藝出版社圖/廖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