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良兵 劉震
曾經的“浙江村”,也逐漸消失在人們的視線里,成為改革開放中的歷史。而目前在京的溫州人擁有木樨園一帶80%的商鋪和住宅。原來的“浙江村”已成為另一種形式的“溫州村”

從北京前門坐快速公交,沿南中軸路向南5公里左右,十多分鐘之后就能到達百榮世貿商城。這是一個大型服裝零售批發市場,位于北京市南三環木樨園環島的西北角。在這里,招攬你的絕大多數都是溫州商人。
以木樨園環島為輻射中心,周邊近3公里范圍的區域,聚集了大小24個類似百榮世貿商城的現代化商貿城。這個以服裝批發、零售為主的華北最大的服裝集散中心,已經成為京城著名的“八大商圈”之一。
2003年的一項數據顯示,該地區的貨物日吞吐量平均為1600噸,高峰時期達到2000噸,年總交易額為300億元人民幣,占北京同類產品交易總額的54.5%,吸引了國內20多個省區以及德、俄、澳等許多國家的客商。
但是,在20多年前,眼下這個車水馬龍的重商之地,還是農田縱橫的北京南郊。而其所處的大紅門地區,也曾因孕育過堪稱中國農村人口流動史上奇跡的“浙江村”而名聲大噪。
興起
誰是“浙江村”的第一個“拓荒牛”?比較認可的一個版本是溫州人劉澤波。透過劉澤波的故事,或許可以讓我們還原一下“浙江村”是如何形成的,以及這些浙江人是如何來到“浙江村”的。
《跨越邊界的社區——北京“浙江村”的生活史》一書如此記載劉澤波的故事:
生于1943年的裁縫劉澤波,初中畢業后,跟著別人學裁縫,后來自己開立門戶。1980年,有一個支邊內蒙古烏海市的溫州人回家過年時告訴大家:烏海做衣服一件能比家里多賺3 塊多,勸大家出去試一試。
隨后,許多人開始跟隨到了烏海,但彼時劉澤波并未動心思。后來,出去試過的人都發了財。劉澤波也開始帶上老婆和一個孩子,還有一個妹妹,到了烏海。在烏海做了一年,賺了一萬多。后來,他們又到了包頭。
在包頭做到1983年,劉澤波去北京進布料時發現北京人很多,布料也多,“在這里肯定賺錢”,于是劉澤波又來到了北京木樨園附近的南苑鄉馬村。他們租了幾間北京人的房子,就在北京做起了服裝,并且在長椿街租了一個攤位。
說起來一切都有些偶然,“我們隨便上了17路車,乘了幾站在木樨園下來。也是隨便下,覺得差不多了,下了車邊走邊問。”劉澤波對該書作者項飚回憶說。
他們前店后廠,這些低廉價格與新穎款式為“穿衣難”的北京人所青睞。很快,北京錢好賺的消息傳回了溫州,也傳給了在外地的溫州人。
劉澤波等不斷從家鄉“帶”人來北京。一些本來在甘肅、山西、東北等地的溫州商人也來到了這里。越來越多的溫州人聚集到馬村以及毗鄰的東羅園、海戶屯、果園村、大紅門、時村和石榴莊,做起服裝、布料的生意。
1985年,北京商業流通領域放開,溫州人趁機以包租柜臺的形式進入北京的大中型商場。“那個時候,浙江人在北京做生意像做賊一樣,擺地攤時東躲西藏。”現在百榮世貿商城開店的李溫紅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回憶說。
但從1988年以來,“浙江村”開始形成拳頭產品:皮夾克。在以后的兩年里,大批東歐和俄羅斯“倒爺”直接入村采購,生意火紅得不行。
那個時候,“白天當老板,晚上睡地板”成了這些溫州人的發家經歷。“當時每戶幾乎都有過三四天連續不睡覺趕活的經歷,確實很辛苦。一般租的柜臺只有二三十平米,空間不大。白天擺滿縫紉機等工具,晚上就睡在地板上。”李溫紅回憶說。
1992年,借市場經濟大潮,京溫服裝批發中心建成使用,服裝產銷開始初見規模。“浙江村”出現了第一個稍具規模的中間批發點。
漸漸地,這個群落越來越大。據南苑鄉負責宣傳的工作人員介紹,來此經商的浙江人并以每年50%的速度遞增。1994年10月的統計顯示,該地有外地常住及流動人口11萬人,而當地農民僅有1.4萬余人。
這些人主要來自浙江省溫州市,其中樂清人約占70%,永嘉人約25%,其余來自其他縣。這些外來人口95%屬于農業戶口,從農村出來;只有5%的人直接來自城鎮。
南苑鄉政府1995年的一份調研報告顯示,聚居在“浙江村”的外地人主要是:或有一定經濟實力,在北京做服裝生意或者其他輕工業生意的經營者;或是從事各種職業的農民工;或是沒有職業的游民。
自治
值得研究的是,“浙江村”是一個讓人感覺“外人無從進入”的“自治”社區,它與北京并沒有達到理想的整合狀態,是一個孤立于北京之外的群體。而這也正是其被稱之為“浙江村”的原因之一。北京與“浙江村”之間真正直接的相互依賴聯系是利益,就是“浙江村”居民為北京的房東帶來了可觀的房租收入,每戶的年房租收入少則5000元,一般都達上萬元。
隨著“浙江村”集聚規模的擴大,這些溫州人發現,在生活需求上開始碰到困難,因為對它的存在和發展,北京沒有提供充分的條件,“浙江村”只能自謀生路。
部分溫州人瞄準了這一點,拖家帶口來到這里,辦起了幼兒園、診所、飲食店、菜市場等,向居住在此的老鄉們提供最基本的生活服務。而當地的北京人卻很少光顧這些場所,完全是一種自我服務。
1988年初“浙江村”出現了第一個幼兒園,1989年形成第一個集中的菜市場,1990年后診所、理發店、修理鋪紛紛出現,1995以后,“浙江村”里又出現了自己改建的公共浴池……
這種自我服務結構的建立,增強了“浙江村”的自我生存能力和一定的獨立性。
另一方面,“浙江村”內北京農民的原有住房不能滿足不斷增加的人口需求。于是,從1992年末開始,就有一些大戶合股與當地鄉、村、生產隊合作,當地出地皮,溫州人出資金,蓋起連片的平房甚至二層樓房,再分間出租給溫州人。
據統計,到1995年,這類大院共有40多個,容納人口大約3萬多。 一些大院提供系統的用水、用電、排污、郵電、教育、治安及娛樂服務。
這種“自治”,源自當時城鄉二元體制的環境,也源自溫州人所特有的群居個性。
研究過溫州人的專家都知道,溫州人中間有一種非常有效的“臺會”制度。一個家庭如果打算上一個小額投資項目,就可以把親友請來,一起籌劃;如果可行,大家就共同出資先把它“抬”起來。賺錢后出資人可按抽簽順序得到還款。
在形成一定規模以后,這些溫州人就會自辦醫療、學校、治安聯防隊等,自發地來完善群體的生活環境。“浙江村”的形成與“自治”模式可以說是這種特性的完美體現。
生于1972年的溫州人項飚,在其讀北京大學社會學碩士時,曾花6年時間對“浙江村”進行過調查研究。
他發現,在“浙江村”內,能感覺到有一個共同的“我們”存在。浙江村的“村民”在對事物作評價時,往往會說這樣的話:“你也知道,對這樣的事情,在浙江村都是這樣認為的……”
1992年,當地工商部門建起了木樨園輕工批發市場,但工商所把每月30元的攤位費提高到每月200到400元不等。這激怒了浙江人,他們喊出“堅決抵制亂收費”“要開一起開,要關一起關”等口號,集體罷市,最后迫使工商所承認錯誤并降低收費標準。
此后,溫州人維權有了自己的組織——商會,專門負責在京溫州人的各項事務。
掃蕩
“浙江村”的存在,給北京的市場經濟帶來了活力,但也給當地帶來了不安。
1993年,北京市人大代表的一項提案稱,“浙江村”不僅成了超生游擊隊的集中地,更成了社會黑勢力的據點,殺人越貨事件時有發生,出租車開進浙江村,司機不僅拿不到車費,還要被劫掠一空……
一時間,北京人談虎色變,呼吁全面整治浙江村,將溫州人“驅逐出境”。事實上,北京市也曾經以清理的方式解決問題,結果卻演變成了長達十幾年“清理—逃跑—回潮—再清理”馬拉松式的拉鋸戰。
當時北京的政策是“以轟為主”,在1986年、1989年和1990年的8 、9 月份,當地政府都分別組織了專門力量進行“清理”。用“浙江村”人的話來說,是幾乎年年要刮“政治臺風”。“但每次都以失敗而告終。”南苑鄉一位政府官員說。
根據李溫紅的回憶,當初他們一般都是五六戶親戚好友結伴搬往附近的河北省“躲風頭”。“但我們并不停止生產,繼續往北京市里的商場送貨。”李溫紅說,走之前就與房東說好:風頭過了還來住你的房子。
1992年,鄧小平南巡講話發表之后,豐臺區工商局和溫州市工商局聯合在社區內投資興建“京溫服裝批發中心”,向溫州人招商。這似乎是對外來人員的承認,于是一大批溫州人興建的市場和大院隨之而起。
“浙江村”的亂,村里的人也承認。李溫紅回憶說,最亂的時候是1994年和1995年。尤其是治安狀況,到1994年空前嚴峻:黃賭毒俱全,惡勢力橫行。“當時很多出租司機都不敢上我們這兒來——怕砸車搶錢!”
由于缺乏相應的配套服務機構,“浙江村”的環境衛生條件比較差。“浙江村”甚至沒有一個郵筒,排污、電力設施根本不能滿足外來人口與當地人的需求。有專家甚至稱,有些問題與其他發展中國家的“棚戶區”“強占定居區”相似,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而南苑鄉一位負責宣傳的工作人員向《中國新聞周刊》回憶,“當時的臟亂簡直觸目驚心!”
這位女工作人員說,為了調研拍照片,領導特意為她配了一雙雨靴,因為那時的“浙江村”到處都流著齊腳脖的臟水,沒有雨鞋,進都進不去。
于是1995年11月,北京市又一次對該地區進行空前規模的清理整頓。溫州人建起來的大院全部被拆除,大部分外來人口被疏散離京。
如此前的幾次一樣,浙江人在河北、東北幾省或回浙江“轉了一圈”之后,又在1996年3月以后陸續返回這里,擺起菜攤,蓋起大院,被“徹底清理”的社區重又建立起來。
“浙江村”又和從前一樣變得熱鬧。
重生
幾次的“清理”工作,也讓當地政府越發感覺到,“圍堵”不如“疏導”。
1996年5月,由南苑鄉果園村投資興建的大紅門服裝商貿城破土動工。其后,天海、新世紀、龍湫等20個大型服裝批發市場陸續建立。這些商貿城、批發市場,分居住區、庫房和商業區,衛生、治安、消防基礎設備一應俱全,工商稅務提供一條龍服務。
從2003年起,由豐臺區政府主辦的大紅門服裝文化節成為京城一年一度的盛事。
而曾經的“浙江村”,也逐漸消失在人們的視線里,成為改革開放中的歷史。
《新京報》報道,2006年5月11日上午,南苑鄉政府、公安、城管、工商等多部門聯動,300余人將這片土地上的最后一塊“浙江村”殘留地——時村二隊大院拆除。這片占地60畝的村落自上世紀80年代末便陸續成形,最終因“違法建筑”之名,在20多年后被全部拆除。至此,京城自從上世紀80年代末形成的浙江村,因其建筑的違章而拆除殆盡。
而珠江駿景、鑫寶園、慧時家園、鑫福里小區等一個個環境優美、管理規范的現代化小區在大紅門地區拔地而起,成為外來人口新的聚居地。
李溫紅就在珠江駿景買了房子。據她介紹,北京珠江駿景小區的80%的房子被樂清人買走了,共有630戶。而周圍的其他住宅如望桃園,業主中溫州人的數量也占到了70%。
就算是北京人或別的地方的人買了這里的房子,也往往轉租給在這里做生意的溫州人。有關媒體的報道稱,目前在京的溫州人擁有木樨園一帶80%的商鋪和住宅。原來的“浙江村”已經成為另一種形式的“溫州村”。
標本
“浙江村”的形成有著歷史的原因。
1980年代中期開始實行的身份證制度,使個人從1950年代末以來第一次可以不需要當地政府的任何介紹信,就能行遍全國;而過去,如果沒有介紹信,連住旅館也不行,更別說外出謀求非農就業了。
1990年代早期廢除了1950年代開始實施的糧票,在很長時間內,人們手上的這些糧票只能在一些特定的地域內使用,且只為當地常駐居民所有,廢除糧票以后,人們再不用擔心到了外地有錢也吃不上飯了。
北京大學姜汝祥博士認為,現在農村勞動力轉移是否能夠成為中國現代化進程的一個轉折點,并由此而帶來經濟的持續增長,這不僅僅取決于經濟結構的變遷,更取決于社會的開放程度以及以此為基礎的公民平等、自由、民主等價值觀念的變遷。
在中國,大多數流動人口的都抱著“掙一筆錢回家”的目的。“這種社會預期雖然在短期內對經濟增長和社會秩序是有好處的,然而從長遠來看,這與‘工業化趨勢背道而馳。” 姜汝祥說。
在他看來,“浙江村”這樣的亞文化社區,人們對自己的身份定位十之八九是“農民”。社會結構不夠開放的歷史已經證明,在這種“社會預期”下進行的“原始資本積累”,只可能獲得暫時的繁榮,卻不可能獲得經濟持續的增長。
(本文部分資料參考項飚著《跨越邊界的社區——北京“浙江村”的生活史》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