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貌與出身

2007-09-0414:52:24

相貌和出身是每個人無法選擇的，一點沒脾氣，就靠運氣了。我的相貌實在沒走好運，任何看我不順眼的人都可以拿我的相貌開涮；我的出身好像被照顧了一下，連說我“痞”也要在前面加上“名門”兩個字。可是我倒是覺得老天最照顧我的就是沒給我出眾的相貌；最損的就是給了我這“家庭背景”。

我第一次真正意識到自己長得很難看是十歲左右的時候。那還是上世紀七十年代，我媽媽帶我去北京飯店理發，這在當時可是一件人事情，因為北京飯店只有外國人和高級干部才能進去。我媽領著我走在長長的、有紅地毯的走廊里，兩邊的服務員都說：

“呦，這是您的女兒啊?”

“她怎么一點都不像您!”

“她可太不像您的女兒了!”

我進了理發店就號啕大哭，我媽問我：“為什么這么傷心?”我說：“他們都說我沒你好看。”我媽和理發員都哈哈大笑說，是啊，你就是長得沒你媽好看。

這對我來說都是有傷害的，后來就習慣了。我最喜歡講的“丑小鴨”的故事是我大學畢業不久的事情。

我那時候剛工作，在上海買不著機票，托我媽媽跟上海民航局打招呼，因為她認識當時上海民航局的局長，據說原來是給大首長開專機的飛行員。這招還真靈，局長秘書當天晚上就把機票送過來了。第二天早上，我捧著本偵探小說，坐在候機廳的地上等飛機(那時候沒那么多板凳坐)，那局長秘書突然出現在我眼前，一把將我揪起來，說：“你怎么坐地上，真不體面，我們局長來看你啦!”

我立刻站起來，撣撣屁股，人還沒站穩，局長的鼻子離我的下巴已經不到一寸了。

“你就是章含之的女兒?”說話時他兩眼睜圓了瞪著我，而他大拐彎的語調也充分表示了他的詫異和對我相貌的不滿。

“嗯。”我答道。

“太不像你媽媽啦!”他聲音大得整個候機廳都聽得清清楚楚。

“謝謝您幫我買機票。”我說。

他很無所謂我對他的感激，搖著頭轉身走了。走的時候還很失望地自說自話道：“沒啥看頭，沒啥看頭。”

其實，我的出身沒什么了不起的。家里人念過點書，出過點名；錢不多，夠花；離權勢不遠，但是不夠小心。我們習慣夾著尾巴活著，當大人物中的小人物，挨罵知道低頭不語，半句好話就受寵若驚。

十一歲的時候我特別風光，大操場的喇叭里經常有這樣的廣播：“毛主席接見……在座的有……章含之……”我的老師總是有求于我，從買撲克牌到親戚調工作。我記得有一個特別殷勤的女老師，有一次看我回家，小跑過來把自己剛排了兩個小時的隊買的一條魚送給我，“給你媽媽的，”她說，“一定代我問她好。”十六歲的時候我媽媽和喬冠華都被隔離審查，用現在的話說就是雙規了。還是那個女老師，看見我時往地上啐口唾沫，白我一眼說：“‘四人幫爪牙。”她從來沒教過我，也沒求我辦過事情，所以至今我也不知道她的姓名，但是她的臉我銘記在心。

我寫東西是認真的，我相信我有讀者，但是所有報道都不會放過我是誰的誰，我再怎么努力也擺脫不了“她有名是因為她的家庭背景和前夫”這么一句話。

寫到這里都不知道怎么收尾了，本來是高高興興地說說長得丑，結果卻是郁悶地討論我的家庭背景。只能說，老天真是挺公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