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不成

陶　杰

許多小學生有閱讀障礙癥——打開書本，看見一堆文字，文字在眼前跳起舞來，最初是跳華爾茲，然后是踢踏舞，最后越跳越快，千軍萬馬，亂成一團……

閱讀遲緩癥是家長的噩夢。當醫生穿著白袍，對父母說：你的孩子，患的這種癥狀，叫做……當工程師的父親眼前一黑——他的知識淵博，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太太掩面痛哭，她寧愿醫生宣布她自己得了中期乳癌。

然后輪到校長和班主任吞吞吐吐地通知：“你的孩子，不是不聰明，不不，請別誤會，有另一種特殊的學校，比較適合他。”

電腦游戲越來越閃狂，有閱讀障礙的小孩越來越多。英國的寄宿學校，不會叫閱讀遲緩的孩子退學——上帝給你關上一扇門，必定另開一扇——這種小孩，多半另有天才，只是一時隱藏，還沒有釋放。

閱讀障礙不是什么大問題，小孩的才華，一定在別的地方，他對視覺影像敏感。他的繪畫和設計一定比別的小孩高明。他看見文字不停地在跳躍，他一定有許多壓抑著的精力潛能，暫且放下書本，先讓他試這兩樣如何?

英國的寄宿學校很重視體育。成績一時不好，只要在橄欖球場上稱雄，成長跑快得像一頭羚羊，小孩馬上就發覺，以前在教室外的走廊老是拳打腳踢欺負他的那個高年級學生，笑瞇瞇地走過來，輕輕地拍著他的肩。低聲說一句：“well done(干得好!)”。本來因為測驗不及格責罰有加的老師，收起一副嚴肅的表情，忽然對自己春風滿面。

有閱讀障礙癥的小孩，很快就在生活中找到了自己的席位，他知道自己不是落后愚蠢，只是與其他的小孩相比，有一點點不一樣。一個民主國家，包容，不止是對政見，而是承認一個人的個性和才華，不止一樣的表達方式，小孩成器，有不同的時間表和路線圖。

在漢語中，“教育”就是“念書”、“書讀得好不好”。讀書不成，當苦力好了，于是有閱讀障礙的下一代，就像山西磚窯的童奴，傷痕累累，不堪負荷，一息尚存，被奴隸主扔進坑里過早活埋掉。

斯匹爾·伯格就是閱讀障礙的孩子，書讀不好，但有沒有看過《大白鯊》，有沒有看過《侏羅紀公園》……在一個把人當做人的社會，大多數人都跳華爾茲，忽然有一個小孩，只懂得霹靂舞，舞場會靜下來，讓路，讓這個小孩獨自表演，然后掌聲如雷，而不是把他趕出場。換在中國，會怎樣呢?

[原載2007年第11期《時文博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