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查匿名信

蒲永俊

一

省電力局接二連三地接到舉報信，說縣局職工王力宏違章操作，不幸電擊身亡，而縣局領導卻隱瞞不報，蒙混過關，照拿精神文明建設獎不誤。舉報信是匿名寄的。

省局紀檢委書記老馬是位剛正不阿的廉潔干部，一向嫉惡如仇，知道后立即表態：這可是重大安全責任事故，一票否決。于是，他立即成立調查組，風風火火地從省城趕到縣局，進行深入細致的調查。

出于工作性質的需要，老馬這次來之前沒有和縣局領導打招呼，而是在縣城臨時找了個招待所安頓下來。他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沒想到，明查暗訪后的結果竟讓老馬大吃一驚，全體職工一致反映王力宏沒有死。從他們的神色和表情上看，不像在說謊，明察秋毫的老馬也看不出任何破綻。

職工們生怕調查組不信，把老馬他們領到正在室外作業的職工王力宏面前。王力宏一米八七的大個子，壯實如牛，一個活生生的大人就站在那兒，這還有什么值得懷疑呢?

老馬主動上前和他嘮了幾句嗑兒。由于病后留下后遺癥，王力宏說話不太順溜，但問他的話都能應答下來，分毫不差。詢問中老馬也沒有發現王力宏有絲毫緊張和不安的感覺。

回到住處，老馬重新把舉報信拿出來，放到桌面上，對照上面的字跡認真研究起來。舉報信是用學生作文紙寫的，皺皺巴巴，短短幾句話，卻讓人看起來有些費解：

遵（尊）敬的省級（局）領導：

我縣電力局紙（職）工王力紅（宏）被電死，縣局領導妻（欺）騙你們，照拿文明單位獎金。

志（知）情人

老馬有些奇怪，從檢舉信上歪歪扭扭的字體和很多錯別字看得出來，“知情人”的文化層次很低。但從字跡上看還算工整，一筆一劃，寫得很認真，不像是搞惡作劇。讓人不可思議的是，信封上的收信人地址和郵政編碼竟沒有一點差錯，而且沒有落款，那是有意讓你不知是何人所寫。

憑老馬做紀檢工作多年的經驗推測，舉報人一般害怕打擊報復，不敢實名舉報。同時，也害怕對方進行筆跡鑒定，經常是故意潦草字跡或用錯別字代替，有意降低文化層次，隱藏個人身份，那么這個舉報人到底是誰呢?

這時，老馬也隱約感到這個案件背后的復雜性，并不像來的那時候想得那樣簡單，只要搞個突然襲擊就能解決問題。他經過慎重考慮，決定找縣電力局王鋒局長當面鑼、對面鼓地把問題全部攤開，看他有啥反應，或許能從中發現什么蛛絲馬跡。

二

大約過了一袋煙的工夫，王鋒局長來了。一見面，王鋒局長客套地說：“馬書記親臨一線檢查工作，怎么事先也不打個招呼?你們大老遠從省城到我們這窮鄉僻壤，我們這些做基層工作的，怎么也得好好招待一下遠道而來的客人呀!”

老馬也禮節性地笑了笑，開口說道：“工作性質如此，身不由己啊!紀檢工作是唱白臉，得罪人的活兒，沒辦法。這次調查也是履行我們的職責，公事公辦，請王鋒局長多多諒解呀!”

幾句話后，老馬直奔主題。他說了這次明查暗訪的緣由，主要是來證實一下有關舉報信的真實程度。他還把這次調查的整個過程也簡單地向王鋒局長敘說了一遍。

王鋒局長聽著聽著，不由得臉色變得有些難看，很不高興：“這簡直是無稽之談，捏造事實!馬書記你千萬別信那一套!”老馬有些吃驚地看了他一眼，沒有正面回答。

王鋒局長這時也發覺自己剛才說話有些不太得體，態度逐漸緩和下來，但口氣還是很硬：“王力宏是經過人工呼吸救過來的，現在活得好好的，他還是全勤工作的主力隊員呢!這不是你也看到了嗎?”接著王鋒局長話題突然一轉，又訴起苦來：“全局二百多號職工，他們素質參差不齊，眾口難調啊!十樣好處，一樣給不到，就翻臉啊!我這個局長也不好干呀!”

不知不覺已到中午，王鋒局長要到豪華酒店招待老馬和調查組人員，老馬堅決不肯。

第二天上午，老馬向王鋒局長說了調查組的下步工作打算，要印發一個《征求意見表》，另外還要和職工面對面地單獨談話，以便全面細致地調查王力宏事件的真偽。

因為省公安廳有位筆跡鑒定專家和老馬說過，無論舉報人怎樣故意潦草字跡或用錯別字代替，或多或少總會體現出自身運筆輕重緩急的內在規律，在專家眼里是很難蒙混過關的，所以老馬要征集一下筆跡回去進行鑒定。

省局紀檢領導和縣局職工面對面談話，這在縣電力局還是第一次。通過一連幾天的談話，職工們還是那句老話，幾乎異口同聲地說：“王力宏真的沒有死，我們不會欺騙上級領導。”

調查到王力宏本人時，王力宏似乎情緒有些波動，他結結巴巴地說：“今后誰如果再說我已經死去，我就和他刺刀見紅!”

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老馬也感到問題的嚴重。人家王力宏活得好好的，為什么要舉報他死了呢?出于對紀檢工作的特殊敏銳性和高度責任感——無論如何，自己也要見識見識這個神秘舉報人，這人究竟是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而虛假舉報?還是另有什么隱情?

回到省城，老馬立即找到筆跡鑒定專家，對帶回來的283份《征求意見表》中的字跡逐份鑒定，看是否有人和舉報信寫的字跡相吻合的。找到舉報人，便可弄清王力宏事件的真相。

奇怪的是，這283份《征求意見表》竟然沒有一份字跡和舉報信的字跡相吻合。老馬甚至有些懷疑，是不是鑒定中出現了問題?

筆跡鑒定專家笑了笑，滿有把握地說道：“那是不可能的，我平生中還沒犯過這種低級錯誤。這里面肯定沒有寫匿名信的那個人，你還是從局外人中再考慮考慮吧。”

人家在暗處，你在明處。一個小縣城四十萬人口，去找一個隱藏很深的匿名舉報人，如同大海撈針。到哪兒去尋找呢?老馬短時間內還真制定不出來什么切實可行的查找方案來。

可是，舉報信還是照寄不誤。還是那點內容，弄得老馬和調查組人員有些焦頭爛額，無所適從。

幾天后，老馬再次帶著調查組來到縣局，對王力宏本人身份進行了重新“鑒定”，結果也沒有發現什么差錯。王力宏沒有父母，就老哥一個，有他的鄰居作證。

就這樣，老馬調查組幾經來回調查都無功而返。折騰大半個月，他覺得有些被愚弄似的，決定暫時回到省城休整一下，以備再戰。

臨走時，王鋒局長緊緊握住老馬的手，嘴里說道：“歡迎調查組下次再來!”望著老馬調查組越野車離去的背影，王鋒局長心里別有一番愁滋味：都是讓匿名舉報信給鬧的！說到底，這一切都是起源于王力宏事件……

三

這時，王鋒想起了新婚的妻子劉惠娟。她是縣律師事務所的專職律師，三十多歲，年輕貌美，工作勤奮，雷厲風行，且具有預見性。她和離婚不到一年的王鋒局長新近結婚。王力宏事件就是她背后一手策劃的。

原來出事那天，有人說王力宏中午違規喝酒，下午又稀里糊涂地帶電操作，結果遭到電擊致死。王鋒乍一聽這個消息，嚇得腿都不好使了。

那天正好是周末，王鋒準備和劉惠娟下午一道到省城去看望岳父岳母。正巧自己和前妻生的兒子小虎正放暑假，便順路送他到在省城南關區居住的前妻那里小住一段時間。沒想到出門不久，就聽到王力宏的事。

劉惠娟知道這個突發事件后，當機立斷，讓丈夫坐車火速趕到事發現場，立即組織人員給王力宏做搶救。她又給縣醫院打電話，讓120救護車立即趕到事發地點，拉著王力宏到省城醫院搶救。

與此同時，王鋒局長通知班子成員也迅速坐著單位面包車在中途會合一同前往。考慮到小虎會暈車，劉惠娟就讓他坐到面包車的副駕駛位置上，待回頭再送他去親媽家。

為臨時應急，劉惠娟另外坐出租車緊隨后面，用手機遙控指揮丈夫，抓好搶救工作。

事故發生半年后，大難不死的王力宏總算回來上班了。可他就是變得有時記憶模糊，好忘事兒，還落下口吃的毛病。職工們都說，他受過電擊的生死劫難，撿了條命，也就很不錯了，以后大腦就靠慢慢恢復吧。

本來就是這么一件很簡單的事情，沒想到后來發展到一波三折，匿名舉報王力宏事件的信件連續不斷，老馬調查不斷。王鋒和劉惠娟兩口子分析來分析去，也沒分析出個子丑卯寅來。有時，他們甚至懷疑老馬是不是以前的老馬了，隨著形勢的變化，他會不會也腐敗變質了，是不是想退休前從縣電力局中撈取什么好處而不便明說，打起查舉報信的幌子，巧施伎倆，不達目的不罷休？

最后，還是劉惠娟一錘定音：“現在老馬調查的真正意圖咱們還沒弄清楚，所以不能擅自行動。還是慢慢觀察一段時間，聽聽動靜再說吧!要知道，舉報需要事實，需要拿出真憑實據，否則就是虛假舉報，那可是違法犯罪的事情。拿不出證據我們還可以追究舉報者的誣告責任。”

王鋒局長氣咻咻地罵道：“這不是忙里添亂，唯恐天下不亂嗎?這也好，讓老馬他們去查吧!”王鋒局長也真希望老馬能調查出這個神秘的舉報人來，定他個誣告罪，解解他們心中之恨。

四

這天中午快下班的時候，省局調查組一班人馬突然從省城趕到縣電力局。王鋒局長看著老馬一臉陰沉的樣子，不由愣住了。

這次老馬的態度和以前明顯不同，進門就問：“這是你兒子的手機嗎?”王鋒局長從老馬手里接過手機仔細一看，是自己以前用過的老式諾基亞手機，后來送給兒子小虎用了。手機怎么會到老馬手里?

王鋒肯定地點了點頭。“你兒子小虎在家嗎?”老馬收回諾基亞手機，繼續追問道。王鋒有些糊涂了，他不知道老馬今天要演哪出戲?“在家，怎么啦?小虎發生了什么事?”王鋒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到你家就知道了。”老馬二話沒說，帶著調查組，由王鋒前頭引路，直奔王家。

一大群人突然擁入房間，讓王鋒局長的妻子劉惠娟和兒子小虎感到很突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

這時，只見老馬走進里屋，在小虎身旁坐了下來，和藹可親地問道：“小虎，這是你寄來的手機嗎?”?搖

小虎神色有些緊張，見老馬問他，囁嚅道：“是。”“那么，這些信也是你寫的?”老馬順手從文件兜里掏出十幾封信來讓他看。“嗯，是我寫的。”小虎很坦然地答道。

這時，王鋒局長聽不下去了，要不是旁邊這么多人，真想上前給小虎幾個嘴巴。他大聲訓斥兒子：“小虎，你說什么來著，信是你寫的?簡直是添亂!”說著，他轉過身，對老馬喊道：“馬書記，你可千萬別信我兒子的話，他剛上小學二年級，根本不懂什么法律。”

劉惠娟也趕緊過來打圓場：“是啊！小虎還是個孩子，他說的話實在不可信。”

看著自己父親和后媽一臉怒氣的樣子，小虎從座位上站起來，怯生生地來到老馬身邊，斷斷續續地說道：“那天我坐在車里，爸爸剛接電話，手機就沒電了。爸爸就臨時用我的諾基亞手機打過去，可能是碰到手機的錄音按鈕，后來，就聽見爸爸電話里一個勁兒說是是是，好像是在和我后媽通話。再后來爸爸又和車里其他領導嘀嘀咕咕，神秘兮兮的。我把頭貼過去一聽，隱約聽到他們商量王力宏死后冒名頂替的事情，他們擔心說怕追究領導責任，還會影響他們的獎金分配。我當時大吃一驚，這不是欺騙上級領導嗎？回來后，聽說爸爸平日里最怕省局紀委的馬書記，我就試著給馬書記寫信，想讓上級領導擼了我爸爸的局長職務……”

聽到這里，全屋子里的人頓時都緊張起來，人們驚奇地看著這個稚氣未脫的孩子。

小虎接著說：“因為我恨我爸爸，更恨我后媽，他們毀了我原有的幸福家庭。每到假期我看到親媽天天在哭，心情特別不好受。于是，我心里就萌發一種報復心理，讓他們也別想過太平日子。那天，我無意中發現了手機錄音的爸爸和后媽串通造假的通話內容，更加證實了我的判斷是對的。我覺得這是一個絕好的機會，匿名舉報，想方設法拆散我爸和后媽。因為把爸爸的局長給擼了，他沒有了社會地位，沒有太多的獎金，我后媽就不會跟我爸好了，我和親媽就能再恢復原來那個家——后來又聽說舉報需要實物證據，我就把這部手機給馬書記寄去……”

這時，只見老馬插上了一個微型擴音器，撥動諾基亞手機錄音按鈕，手機里傳出清晰的王鋒和劉惠娟兩口子對話：

……

劉：現在王力宏已經死了，搶救過來的可能性不大，我想找劉力國冒名頂替他。

王：能行嗎？人家不會看出破綻來？

劉：行，他們是雙胞胎兄弟，一出生就過繼給我一個遠房親屬家，這消息誰也不知道，完全可以以假亂真！

……

王：那我這頭需要做什么呢？

劉：這件事你馬上和班子成員商量，立即著手這項工作。記住，一定要做好保密工作，一旦出現什么差錯，就用腦后遺癥來應付。

王：好！看來也只有孤注一擲，就這么辦了。

……

劉：你趕快把王力宏個人和班組的相關資料提供給我，我好讓劉力國熟悉情況，將來想辦法把他調到外地工作，堵住職工的嘴兒。

五

整個錄音播放完后，老馬底氣更足了。現在事實清楚，證據確鑿，可以名正言順地追究王鋒局長和班子成員欺上瞞下、玩忽職守的領導責任了。

不過，老馬打心里佩服劉惠娟，這個年輕女律師工作一流超前，事事想在前面。短短一個小時內能如此周密安排，恰到好處，真可謂機關算盡。萬沒想到，百密一疏，家“賊”難防，王鋒局長兩口子加一塊兒還沒抵上自己的一個10歲的孩子。

這時，老馬忽然想起件事，便忍不住追問小虎道：“那信封上的字怎么一字沒錯，內容卻錯字連篇？”“那是我害怕郵錯地方，你們收不到，是請郵局阿姨教我寫的。”小虎支吾道。

事情發展到這里，本來可以收拾殘局了，讓老馬萬萬沒想到的是，王鋒局長夫婦突然從沉寂中幾乎同時驚叫起來，把屋里人嚇了一大跳。只見王鋒局長走到老馬跟前，滿臉愧色地解釋道：“家丑外揚，讓大家見笑了。事實結果并不是這樣的……”只見王鋒局長紅著臉，看了一眼旁邊無比尷尬的劉惠娟，道出了后來事情的發生經過。

那天，劉惠娟的如意算盤正在緊鑼密鼓地實施中，救護車風馳電掣，僅用了四十多分鐘就到達省城醫院，他們迅速將王力宏送到急救室搶救。與此同時，劉惠娟用出租車將小虎送到不遠處南關區的他親媽家里。

等劉惠娟送完小虎，再次趕到省城醫院時，結果竟讓她頗感安慰。經過省城醫生與專家及時搶救，情況發生逆轉。王力宏起死回生，大難不死，奇跡般地被搶救過來了。

劉惠娟不大相信，她找到主治醫生詢問緣由：“心臟停止跳動那么長時間，還有可能獲救？”醫生笑了笑：“怎么不可能？你們這位病人心臟停止跳動還未超過60分鐘，我們醫院曾成功搶救過自主心律停止135分鐘的電擊傷病人，這消息在全國多家報刊轉載過。歸根到底主要得益于病人身體素質好，加上救護車里醫生及時做人工呼吸，再就是我們醫院設備和醫術也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其實，劉惠娟當時找救護車搶救王力宏只是出于人道主義救治，隨后聽丈夫說電擊那么厲害，她覺得基本上無可救藥了，所以才急中生智，采取了冒名頂替的補救措施。

把事情整個發生經過交代完后，王鋒局長長長地松了一口氣。他生怕老馬不信，還親自帶著調查組和自己一家人到省城醫院和劉力國鄉下家里調查個遍。

調查組對劉力國這個替身人物格外重視，他們翻山越嶺，費盡周折，好不容易才見到劉力國本人。老馬驚喜地發現，這個劉力國和他們先前見到的王力宏，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真假難辨。

老馬心里說，怪不得劉惠娟泡制了一個“一箭雙雕、趕鴨子上架”的好戲，如果道具裝飾得好點，演技高超一點，說不定還真會弄假成真呢！對話中，劉力國還時不時流露出對這件事抱有惋惜之情呢！

至此，王力宏事情真相已經查明。王鋒局長雖然采取了讓劉力國頂替的造假行動，但只是實施到一半就擱淺了，沒有造成事實結果，就不能追究王鋒局長和班子成員的相關責任。再說，王力宏也真被搶救過來了，王鋒局長和班子成員也算是盡最大努力了，再追究相關法律責任也不近情理。

這時，只見小虎嚇得大叫起來，邊哭邊跑到老馬面前，戰戰兢兢地檢討說：“馬書記，我錯了，我真的不知道后來發生的事情啊！”完后，又哇哇大哭起來。

看著小虎一臉誠惶誠恐的樣子，老馬不知怎么心里異常沉重，他撫摸著小虎的頭安慰道：“你實在沒有什么過錯，你不過做了小學生應該做的事情。由于家庭的變故，造成了你心靈上的創傷。于是，你沒有進行深入細致的調查，只聽到片言只語，一面之詞，便信以為真。雖然你匿名舉報，造成結果不真實，但你敢于同社會上不良現象做斗爭的精神還是值得表揚的……”

（責編：王凡 圖：薛志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