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談論婚姻的頻率,就像談論壞天氣。女人們湊到一處,更是三句話不離本行,家是女人永遠的職業。若是在公園里看到掩面哭泣的女人,十有九成是為了愛情。
我是一個于戀愛婚姻上,沒多少發言權的人。生平只談了一次戀愛,就是和目前的丈夫。截至今日,只結了一次婚,對象也是目前的丈夫。俗話說,實踐出真知,見多識廣,我是不合格產品。因此一遇到人們談論戀愛婚姻,就像一個沒去過美國的人,不敢妄談紐約,乖乖地緘口。但女友們反而更多地與我傾訴婚姻,因為我不吭聲,就成了一只良好的耳朵。聽啊聽,無數的悲歡離合,把鼓膜震痛。理智很清醒,情緒卻時時跟著起伏。好像是在看一出冗長的電視連續劇,結局雖早在意料中,還是會被哭泣的主角打動。
讀者也常常寫了信來,述說感情波瀾。讀的時候,經常被擊中。有時又覺得他們不是寫給我的,是落筆者寫給自己心靈的。
每個人的故事都不同。但聽得多了,看得多了,也漸漸地疲沓起來。或者說,是悟出了一點規律,常一聽人說開頭,就預測它的結尾,竟然也出奇地準了幾回。于是就不自量力地想把婚姻歸類,也許是當過多年醫生的習氣作怪,竟然把婚姻也看成麻疹,好像能總結出幾條臨床癥狀,預測結局轉歸似的。
天下婚姻萬千,開端總是幾種模式。好像你要是得感冒,起因脫不了受驚或是傳染。要是患了痢疾,便一定是病從口入了。
婚姻的第一種開端模式,是莫逆之交。何為莫逆?字典上寫的是:彼此情投意合,非常要好。顧名思義,“莫”是“沒有”的意思,“逆”是“方向相反”的意思。莫逆之交是一個否定之否定,表示高度的協調與一致。
有人說,要是夫妻兩個人,幾十年都沒有一點分歧,是不是太乏味,太枯燥?好像對著鏡子中的自己,如影隨形一輩子,會不會無聊至極?
這種揣測,乍一聽很是有理。爭吵好像是家庭的味精,矛盾仿佛粘合劑。很長一段時間內,我對相同必乏味的觀點,人云亦云。后來一次出差,遇到一對老夫婦,他們溫存而默契的眷戀,深深激動了我。與那些無時無刻都想顯示幸福的年輕夫婦不同。他們寧靜謙和,彼此一個手勢一聲嘆息,對方都心領神會……他們的和諧,像一串老檀香木珠,隱隱地但是持久地散發著溫馨的香氣,讓每一個看到這情景的人,心中嘆息。我說,你們銀婚金婚的,就真沒紅過臉嗎?那是不是也太沒意思了?
老翁說,我們有分歧的時候,但是不會吵架。人可以同自己爭吵,但人不可以同一個如此深愛自己的人反目。我們都有使對方冷靜的能力。吵架不會使人感到生活有趣,只會使人痛恨生活。生活的美好來自和諧與溫暖。
我又對老媼說,你們一輩子不吵架,別人都不信呢。
老媼微笑著說,別說你們不信,就是我們自己也不信。當初我們結婚的時候,并沒想到一生不吵架。但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們真的無架可吵。有一天,我對老伴說,咱們吵一架吧,嘗嘗吵架的滋味。他積極響應說,好啊,開始吧。于是我說,你先吵吧。他謙讓說,還是你先吵吧。我們互相看著,謙讓了半天,結果還是沒吵成。想起來,好懊喪啊。
我說,哈!你們的經驗是什么呢?讓大家都學習一下多好。
老翁慢吞吞地說,這可能是學不來的。我們平時都不同別人說我們不吵架的事,那會惹人笑話,好像這么大歲數了還在說謊。因為天下夫妻幾乎都吵架,大家都不相信世上有不吵架的夫妻。我們很幸福,可幸福不是展品,我不想讓所有的人都傳頌這件事。我只能告訴你,也許我們是一個例外,但莫逆之交的夫妻,一生從不吵架的夫妻,絕對存在。
那一刻,我好慚愧,覺得自己不知晦朔,不知春秋。我們可以沒見過鉆石,但我們不能否認,世上有這種硬度極高的寶貝,在曠野中閃爍。
第二種婚姻的開端模式,是患難之交。它好像最具戲劇性,古時的公子落難,小姐搭救;才女風塵,名士救援……驚險與曲折,自是不必說了。到了現代,就演變成或是戰斗負傷,或是打成右派,或是上山下鄉,或是遠走異地,或是病體難支,或是飛來橫禍……總之是一方遭遇大悲慘,大厄運,輾轉于苦痛之中;另一方肝膽相照,鼎力相助,挽狂瀾于既倒。于是愛的萌芽,就在這惡劣苦旱的土壤中滋生,掀開巨石,迎著風暴,綻開了綠的葉和紅的花。
依我以前的印象,覺得這種開端的婚姻,是極穩固,極難得的。你想啊,大風大雨都闖過來了,在風和日麗的日子,豈不要收獲加倍的幸福?沒想到,許多慘痛的婚變,就蜷縮在這只涂滿滄桑的舊匣子里。
究其原因,在于事件起始部分的不平等。婚姻這件事,最要緊的是臉對臉,心靠心。若有一方居高臨下,就會埋伏畸變的導火索。當事人可能不自覺,但危險的種子已經種下。大難當頭的時候,人的正義感、憐憫心都會異乎尋常地發達起來,拔刀相助與見義勇為,仁愛之心與樂善好施,甚至母性與女兒性,大丈夫“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豪情,都油然而生,像五顏六色的調味酒,依次傾入堆積冰塊的苦難之杯。于是略帶苦味但卻瑩光四射的命運雞尾酒,在艱窘之中,由位置較好的一方,絢麗地調配成功,遞了過來。那另一方,在孤獨苦寂中,將自我的感激誤認為愛情,起初出于理智婉拒,最終抗拒不了凄涼與冷寞,依了人的本能,欣然接受,也是情理中的事。雙雙痛飲混合了各種復雜成分的婚姻酒,醉一個酩酊。那些世界上最動人的山盟海誓,往往發生在此時。然歲月更迭,逆境不可能永遠存在,當外界的壓力解除,愛情脫盡附加的藩籬,以本真的面目凸現的時候,潛伏的陰影就膨脹了。一旦雙方地位、學識、教養、門第……的卵石,在激流消退后的平灘上裸露出來,無情的輿論又像烈日,將石頭曬得滾燙,婚姻的危機就籠罩頭頂。
況且,婚姻不是賬本,舊話重提沒有用,一方永遠地施予,另一方總是赤字,心理就失去平衡。有些恩情,也如仇恨一般,太深重了,便無法報答,有時簡直想一逃了事,不平等的婚姻,當翹翹板上位置低下的一方,騰然升起的時候,雙方能否尋找到新的支點,是婚姻繼續的要素。患難是泥沙俱下的荒地,在那里尋到的愛情,決非純金精鋼,還需順境霹靂火的試煉。
所以,患難之交不但不保險,很可能是飽含危機的婚姻。你看古今中外多少愁云慘淡的故事,都產生于這類土壤,就可知它的曲折艱險。并非要人在難中,不談愛情,我只是想說,苦難不是婚姻的保單。假如你是翹翹板位置較高的一方,請做好位置顛覆后的準備。假如你是位置較低的一方,請捫心自問,天翻地覆之后,我能否忠誠依然?!
假如回答都是:不。不妨在患難中,對愛情三思而后行。
第三種是一見鐘情。與其說它屬于社會學心理學范疇,我更愿意相信它在生理學中的地位。原本素不相識的男女,在毫無先兆的一見之下,迸出激烈的火花,從此如醉如癡,天地為之動容。朝思暮想,百計千方,不成眷屬,終日寢食不安。有的學者,對這種婚姻模式,給予高度的評價,認為它是人類本性的爆發,無功利雜質摻入,純真契合,地久天長。
我想,在那男女一見的瞬間,一定發生了一種我們目前的科學還不能完全解釋的生理變化,大量的神秘物質分泌入血,年輕的機體,從瞳孔到心靈,都感到極大的愉悅。這種物質以高度的歡暢,牽引著我們,操縱著我們,使我們不加思索地按照它凌駕一切的指令,決定了終生的伴侶。
對這種“驚鴻只一瞥,愛到死方休”的神秘過程,我不敢妄加揣測。私下里猜它的來源一定非常古老,是人類延續種族繁榮昌盛的鑰匙之一。想那動物雌雄的相投,必無長遠的卿卿我我,常常是電光石火的一瞬,成就了好事。一定有存在于基因的密令,操縱著冥冥中的結合。我想探究的是,作為高度發達創造了語言交流的人類,是否需對“一見定乾坤”的傳統重新審視?那畢竟是一種非常狀態,猶如颶風,無法天長地久陪伴我們。不知道在哪一天黎明,激情悄然離去,連個招呼也不打,剩下冷卻到常溫的男女,相對無言。失卻了神秘物質的激勵和保護,以它為先導的婚姻,是否也將隨風飄逝?
婚姻不是“一見”,是一世相守的千見萬見億見。鐘情是否是永不疲勞的金屬,始終保持著最初的彈性?一見鐘情的質量,不在開頭,而在結尾。它可有終生的保修期?
現在要說四棱柱的最后一面了———萍水相逢。
這詞一聽,便讓人生出凄涼漂泊之感。當人們談論婚姻的雙方,原是“萍水相逢”時,多的是無奈與宿命,還有些許的調侃,好像一只得來容易的舊履,不值得珍惜。
我們太輕慢了萍水啊。何謂“萍”?那是一種隨波蕩漾的低等植物,淡淡綠綠,草芥一般。任何一抹風都可以將它捋了去,拋向遠方,頗似普通人的命運。兩朵浮萍,沒有背景,沒有根,被不知何處來的氣流推著,無目的地漫游,怎地就撞到了一起?俗話說:相逢是緣,相守是分。為什么遭遇的是這一朵浮萍,而不是那一株水草?為什么碰撞在這一塊水域,而不是在那一方波濤?偶然的萍水相逢里頭,藏著一個天大的必然緣分。
萍與萍之間,還有一個最大的優勢,那就是平等。水平水平,天下沒有比水更平坦的東西了。生在水里的植物,該是最懂得這道理。縱是不懂,水以天然的流動,也教會你懂。平等是一切婚姻的柱石,它不是一種有形的資產,卻是長治久安的地平線。在平等的傘下締結的愛情,少的是不著邊際的浪漫,多的是同在一片藍天下的理智。它們依傍于水,浮沉于水。雨打漂萍的時候,需同舟共濟,水漲船高的時候,需榮辱不驚。需要磨合,需要考驗,一個平淡的開端,未必不預示著一段肝膽相照的歷史,象征著一個美滿妥帖的結局。
萍水相逢和一見鐘情,真是有些像呢。都是素昧平生,都是相約到老,千萬不要把兩者搞混啊。在開端的時候,它們像一對孿生姐妹,但女大十八變,漸漸地就有些質的分野了。一個是在瞬間爆炸,一個是徐徐地加溫。
婚姻的本質更像是一種生長緩慢的植物,需要不斷灌溉,加施肥料,修枝理葉,打殺害蟲,才有持久的綠陰。
在婚姻的入口處,立著這根四棱的柱子,每一面雕刻著不同的花紋,指示著不同的道路。每一個經過的男人女人,都按照自己的意愿,選擇了一條入口。家庭就像單向的鐵路,是沒有回程票的。我們在婚姻的列車上,鏗鏘向前。在生命的終點,有幾多夫婦,手牽著手,從容出站?
(選自《科學不是萬能的》/《讀者參考叢書》編輯部/學林出版社/2008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