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辱開始
魯迅說:“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么,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見《吶喊》)然而魯迅所說,只是世人欺貧愛富的世態炎涼。他不會知道在20世紀的中國人,一旦有人被擯棄在人民的行列之外,那遭際與況味。
徐鑄成被打成右派后,也就難逃這樣的遭際。22年后,他在接待記者訪問時,憶述當時的情況:
住在上海里弄里,居民知道我是《文匯報》的總主筆,見到我也好像肅然起敬。解放后辦報紙,明明想為人民做點宣傳工作,結果一頂帽子一戴,朋友見了面也趕快走開,不躲不行啊!他給你打個招呼,他單位里有人給他打個報告就很麻煩。里弄里的人也不敢和你接近,戶籍警隔一兩個月也要來看看你,盡管摘了帽也還來。家庭里除了我的老愛人跟我照樣友愛之外,其他的人,包括兒子,不同程度的對我另眼相看。我還算好的,沒有一個兒子去登報聲明說要和我脫離父子關系。這種精神上的凌辱,開始時一想起來就是一身冷汗。想想自己,一輩子憑良心做事情,總還是愛國的吧,一下子打成反動派,說是反黨反社會主義,過去我還是跟著你走的,你忽然說我反對共產黨,就怎么也想不通。后來也就算了,特別是文化革命起來后,連劉少奇也說是反黨,也就無所謂了。
鑄成先生這番話,說的完全是實情,他是愛國的,而且言傳身教,教育他的子女。徐復侖先生曾和筆者這樣談道:
家父有三個兒子,大哥徐白侖,1930年出生,二哥徐福侖,1935年出生。他們兩位都是1950年參加新民主主義青年團,二哥并于當年參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干校。我是老三,1938年出生,也于1952年剛滿14歲就加入了青年團。我們兄弟三人,要求進步,一心一意跟共產黨走,主要是受父親的思想影響。與我們同住在愚園路749弄15號的嚴寶禮先生(《文匯報》總經理),有三個兒子,四個女兒。老大、老二這兩個兒子,解放前夕就送到美國去讀書了,子女中只有小兒子和二女兒有進步傾向也沒有入團。嚴伯伯曾建議家父把大哥送到美國或香港去讀大學,都未被接受。可見家父當時雖然對……辦民間報紙已經信心不足,但對共產黨能夠救中國仍然是深信不疑的。
復侖先生還說起,在鑄老打成右派后,工資銳減,嚴、徐兩家生活之差異就大相懸殊。后來“文革”期間,停發鑄老工資,僅發生活費。那時嚴寶禮雖已去世,嚴妻沒有工作,卻因嚴家大兒子每月寄來美金,生活完全無虞。
這些自然是另話。我們還是敘述徐鑄成被打成右派后的情況。
徐鑄成是1957年8月戴上右派帽子的。9月就發配到農村(上海縣磚橋鄉)勞動,同時進行“三查”,即查“認識根源”、“階級根源”和“思想根源”。對農業勞動,徐鑄成從未干過,一一從頭學起。集中在這里的右派共有50余人,原都是文化、教育、藝術各界的名人。這有:沈志遠、王造時、彭文應、許杰、徐中玉、程應镠、勾適生、毛嘯岑、陸詒、楊蔭瀏、陳仁炳、李小峰等。
第二年(1958年),轉到嘉定縣外岡鄉上海社會主義學院學習。這個所謂學院,其實是思想改造之處。共有9個班。8個班都是各民主黨派和黨外人士,另設一個班,那就是徐鑄成和他50多位“同學”。還是半天學習(上午),半天體力勞動。過慣了“破帽遮顏過鬧市”的孤立生活,這50多人,一旦放在一般群眾里面真還有些不適應。不過既然安在這里,也就只能好好學習與努力勞動,爭取早日摘帽。
徐鑄成雖然從未勞動過,但畢竟只是體膚的折磨,干起來并不是什么難事。很快就學會了鋤草、種菜、挑水、擔糞的勞動。也不再想別的了,終生與農民為伍,長為農民以沒世矣。
這年(1958年)是共和國歷史上的大躍進之年,三面紅旗高高掛起,要跑步入共產主義。沒有想到待罪之身的徐鑄成,竟會奉命參加上海市政協組織的赴江蘇大躍進參觀團,另一人是陳仁炳(右派改正時,陳在僅有幾個不改正的右派之列)。上面說,這是接受三面紅旗的現實教育,有利于加緊自我改造。
誰會想到這竟是一系列的謊言與欺騙。
首站是到蘇州,看畝產兩千斤的驗收。其實是從甲田割下,插到乙田。乙田的產量是虛假的。農民泄漏了這消息。
在蘇州,徐鑄成還看到了以小高爐大煉鋼鐵。砍了山上的林木,搜盡老百姓家中的鐵器(鐵門、鐵柵、鐵鍋之類),勞命傷財燒出一些鐵渣渣,老百姓稱為“狗糞鐵”。
接著再去蘇北,從鎮江過江到揚州,在揚州參觀兩天,再沿運河到淮安、淮陰、泗陽等地。這時的口號喊得更響了,那目標更出乎人的想像。農田畝產已不是一千、兩千斤,而竟是一萬、兩萬了,這措施是把土地深翻一丈,再一層肥料一層土,這像打千層糕。這“偉大”計劃無人敢懷疑。不過眼前的事實,徐鑄成在泗陽看到,農民多半住在露出地面一半的土坑里,幾乎每家門前,都躺著浮腫病患者,伸出那粗如麻袋的大腿,向導說,這是血吸蟲病患者……
相比那些囚于牢獄,或在農場勞教輾轉于溝壑的右派,徐鑄成該是天大的幸運了。1959年9月(獲右后整二年),他從社會主義學院結業,從嘉定回到上海。
摘帽還是“右派”
徐鑄成回到上海后,怎樣安排呢,調回《文匯報》已沒有可能,作了徹底的告別。把他放在出版局審讀處,分工審讀歷史和教育方面的書刊。
他的命運已不由自己掌握,放在任何一個地方都只有接受。好在出版局從領導到同事都沒有以別樣的眼光看待他。
代局長羅竹風,剛從德國萊比錫參加圖書博覽會回來。在全局會議上作報告,先講在萊比錫的所見所聞,又講到途經蘇聯,在蘇聯只有三天的短暫逗留。說到此,羅竹風說道:“我在蘇聯的時間太短,所知道的當然不及在座的徐鑄成同志。”
“同志”這兩字已久違兩年,又和徐鑄成聯在一起,此情此景難以言宣,先是疑,后聽是真,心中涌起一股熱流。羅竹風雖置身于黨,卻仍是文人,惺惺惜惺惺,所以并不以異類看待徐鑄成。三年后(1962年),羅竹風就因為寫了一篇反映編輯甘苦的雜文《雜家———一個編輯同志的想法》,發在《文匯報》上,竟引來禍端,遭文痞姚文元的“棍子”。一到“文革”,更是被惡斗,并且撤職。這是后話。
可說是上行下效,局長羅竹風是這樣對待徐鑄成,審讀處的同事們,處長許銘,副處長張景選及同事夏畫、王知伊等,全都尊重徐鑄成,左一徐老,右一鑄公,使他精神備感寬慰,他有“樂不思蜀”之想。
就在他“樂不思蜀”時,可說是意外。10月的一天,出版局黨委開會,宣讀中央文件,宣布第一批“已經改造好了的右派分子”摘去“帽子”。徐鑄成在其中,當場被稱為同志。
給右派分子摘帽,也許是為了某種需要。事實是“摘掉右派分子帽子,不等于不是右派了”,同是右派的汪曾祺,就這樣說過。他說:“一直到1979年給全國絕大多數右派分子平反,我才算跟右派的影子告別。”
徐鑄成的切身經歷也是這樣。
他在戴帽時,降職降薪,待遇相差懸殊。家中每月開支,左支右絀,常出售舊衣物以補貼。摘帽后,他滿以為可以有所調整。一天,市委統戰部找他“交心”,他說:“摘帽后別無所求,但望薪水略加恢復,因為實際生活有困難。”結果待遇如故,政治上的歧視也未變,路遇原來的舊相識,相見時仍視同陌路。有人說“脫帽”而“帽痕”仍在。當時上海有位馬列主義專家,曾告誡摘帽右派:帽子要除根,只有老實學孫行者。孫行者歷盡九九八十一難,決心修煉成佛,等到到了西天,帽痕自然除去,唐僧的緊箍咒也就不起作用。好在徐鑄成仍韜光養晦,謹言慎行沒有額外之想,倒還相安無事。
徐鑄成的好友,原民盟上海主委沈志遠,就未免過分天真。“帽子”剛下,統戰部找他“交心”,要他匯報真實的思想。他就直率地說:“我有兩點想不通。一是為什么天安門一定要掛斯大林像,使中蘇關系多了個疙瘩;二是目前農業生產還容許保留自由地,為什么分配上不容許有自由市場的流通渠道。”禍從口出,這兩點都是對內對外的要害問題,豈能容你妄加評議,那個“一言堂”———柯慶施,就假借別的罪名,對沈志遠狠批了半年之久。沈志遠不堪凌辱,在“文革”前一年,服藥自盡。
這里補敘一點,徐鑄成要求調整待遇,解決家庭經濟的困難,雖沒有成功,卻由石西民特批,允許他給香港報刊投稿,以稿費收入彌補不足。顯然這樣的決定,當時冒著風險,石西民毅然為之,難能可貴,顯示石西民的卓異不凡。
石西民還有可圈可點之處。
1960年,徐鑄成一身兩任,半天在市政協文史資料辦公室任副主任,半天仍在出版局工作。翌年(1961),石西民親抓《辭海》的重新修訂工作。重修《辭海》是毛澤東交給出版家舒新城的任務,為此,中華書局特設《辭海》編輯所,所址設于外白渡橋堍的浦江飯店。征調上海、南京、杭州、合肥等地的學者,分組討論詞目的確定和釋文的撰寫。出版局羅竹風局長調去負責綜合編輯。石西民又指定徐鑄成參加近現代史組工作。他和陶菊隱分別擔任北洋軍閥時代及國民黨統治時代的詞條編寫。石西民敢于用人由此可見。
有人說,當時的《辭海》,“確實是一個貨真價實的海”,各類知識分子在這個海里俯仰浮沉,聽憑命運安排。據當時同在《辭海》的老報人馮英子回憶:“徐先生和我,初時都有點半靠邊的狀態,后來掛了一個編審的名義。”馮先生所說是一個情況,而徐鑄成認為在《辭海》至少有兩個優點是別處不會有的:一是伙食特別好。那年正是所謂三年自然災害的頂峰,豬肉已是稀有物,老百姓憑票供應每月戔戔數兩。而在浦江飯店仍是每桌四菜一湯,大盤的雞鴨魚肉。二是市委特許,凡在《辭海》工作的,可以不參加任何政治學習。徐鑄成說:“這無疑是一大解放。”
如果說,徐鑄成在屈辱的年月里,還有高興事的話,那就是1962年的次子徐福侖結婚,1963年他的著作《新金陵春夢》在香港出版與長孫女時雯的出生,他有了第三代。
徐福侖是徐鑄成的次子。據他的幼子徐復侖說:“二哥徐福侖是我們三兄弟中最優秀的,也是受父親株連最深的。”徐福侖1935年出生,1950年上高中三年級時,參加軍事干校,是我國第一批防化兵。參加過解放大陳島、一江山島的戰斗,立過三等功。1954年授中尉軍銜。在第二炮兵司令部任參謀。1957年徐鑄成被打成右派,受父親牽累(株連),從部隊下放到福建,參加三明鋼鐵廠的基建。后主動要求去西藏,參加對印度的自衛反擊戰、平叛剿匪戰斗,再次榮立三等功。就是這樣一位有文化、有戰功的優秀軍官,入黨問題始終得不到解決。再那時已年近三十,個人婚姻問題也沒有解決。一直到1962年才和西安的馬瑞蘭結婚。聞訊之后,徐鑄成自然極為高興。
前已述及,徐鑄成因經濟困窘,在石西民特批下,向香港報刊投稿。文章大多發表在香港《大公報》上。經香港友人搜集、整理交出版社出單行本,取書名為《新金陵春夢》。取得一本樣書,后被人借去而不歸還。這同樣是高興事。
“文革”大劫難
從1957年到1965年,整整八年過去。也許因為徐鑄成原有的聲望與地位,在一定程度上受到黨的統戰政策的照顧,比起一般右派來,相對地說,這痛苦與磨難,顯然要少得多。
這是從事后知道的。
1965年11月13日,中共中央曾批轉一份《中央統戰部關于召開各省、市、自治區黨委統戰部長座談會情況的報告》,提出了“關于對黨外人士‘松一松’的策略方針”。“松一松”就是不要總是把弦拉得那么緊。當年,有關統戰部門記錄了此時高級知識分子的生存狀態:“……近年來,由于社會主義革命和階級斗爭不斷深入發展,城鄉‘四清’運動、備戰,特別是文化戰線上的教育革命、文化革命、學術思想批判,以及知識分子革命化、勞動化等許多方面匯在一起,對他們的資產階級世界觀形成了強大的沖擊力量,高級知識分子感到形勢逼人,不跟不行,但又感到跟不上,思想緊張,壓力很大。……高級知識分子們彷徨更甚,苦悶更甚,不能適應形勢,認為比五八年的教改,來得‘更狠’。整個狀態是緊張、彷徨!”
這是一份在當年沒有引起太多漣漪的中央批轉有關方面的報告。其中對極左思潮所表現的憂慮是那么微弱,更主要的是“松一松”的方針,還沒有貫徹落實,而知識分子更大的劫難就來臨了!
“文革”爆發,導火索是被史學家吳晗的一出京戲《海瑞罷官》所點燃。1965年11月10日,《文匯報》發表姚文元《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文章震撼中國學術界。本如驚弓之鳥的這些高級知識分子,也委實太天真了,他們以學術研討為名義,舉行各類座談會進行討論。只知學術良心的一群學人,大多數對姚文元的牽強附會、閹割歷史、斷章取義的做法頗為反感。“歌頌海瑞為什么不好,連清官都不能歌頌,難道要歌頌明代多如牛毛的貪官。”這是大多數學人的共同聲音。
在上海,《文匯報》出面,邀請若干學人座談討論歷史上有無清官,又是故伎重演———撒網釣魚。果然,時隔不久,《文匯報》就公開點出周予同、周谷城、賀綠汀、李平心、李俊民、羅竹風、周信芳等八人的名字,稱他們為“學術權威”。各機關的討論中,凡認為清官是歷史客觀存在,清官總比貪官好者,一概被指為立場反動。而認為清官比貪官更壞,指為擁有真理的一方。
黨內也有頭腦清醒的,他們認為在學術討論中,這種“左”的偏向應該加以適當限制。這就是1966年2月7日以彭真為組長的“文化革命五人小組”向中共中央提出《關于當前學術討論的匯報提綱》。這提綱甫一提出,毛澤東立即反對,就學術批判問題,他在3月20日發表了講話:“我們解放以后,對知識分子實行包下來的政策,有利也有弊。現在學術界和教育界是知識分子掌握實權。社會主義越深入,他們就越抵抗,就越暴露他們的反黨反社會主義面目。吳晗和翦伯贊等人是共產黨員,也反共,實際上是國民黨。現在許多地方對這個問題認識還很差。學術批判還沒有開展起來。各地都要注意學校、報紙、刊物、出版社掌握在什么人手里,要對資產階級的學術權威進行切實的批判……”很顯然,講話里把知識分子看作階級敵人。雖然吳晗已在兩個多月前作了自我批評,他說在《海瑞罷官》中“一點時代的氣息也聞不到了,我不但落伍,并且是后退了。一句話,我忘記了階級斗爭”。而翦伯贊在自殺時寫的絕命書,猶高喊“毛主席萬歲,萬萬歲!”這些并不起作用,吳、翦仍被毛澤東嚴厲指責,并稱兩人是“學閥”。(在杭州談話)
嗅覺特靈的姚文元,緊跟著又拋出《評“三家村”———〈燕山夜話〉、〈三家村札記〉的反動實質》,鄧拓、廖沫沙又遭到滅頂之災。
緊接著《五#8226;一六通知》發表,彭真領導的文化革命五人小組被撤銷,重新建立“中央文化革命小組”,陳伯達(組長)、江青(第一副組長)、張春橋(副組長)、姚文元(以下為組員)、戚本禹、王力、關鋒等粉墨登場。通知指出:“高舉無產階級文化革命的大旗,徹底揭露那批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所謂‘學術權威’的資產階級反動立場,徹底批判學術界、教育界、新聞界、文藝界、出版界的資產階級反動思想,奪取在這些文化領域中的領導權。”僅這一段話,就已決定了中國文人的悲慘命運。
5月25日,北京大學校園貼出了所謂“巴黎公社以來最革命的大字報”。同一天,《人民日報》發表《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論。實質是中國文化大浩劫的“文化大革命”就這樣開始了!
早在兩年前(1964)徐鑄成就已調出上海出版局,去新成立的“上海出版文獻資料編輯所”工作。徐鑄成說,文獻編輯所實質是各出版社被認為有問題的人的“收容所”。當時籌備影印《申報》,指定徐鑄成編索引,他自嘲是“廢物利用”。
“文化大革命”初起,上海出版局領導就暗示徐鑄成,要在運動中接受教育,積極參加運動。工作組進文獻所后,并沒有觸動他。他也謹言慎行,平日研究四卷雄文,準時上下班。也許因為他已是過時的“死老虎”,革命群眾把他放在一邊,不去碰他。
1967年1月3日,《文匯報》里的“造反派”突然出來奪權,這是全上海奪權行動的始作俑者,被毛主席和中央文革小組肯定,認為是最革命的行動,稱為“一月革命”或“一月革命風暴”。從此《文匯報》淪為林彪、“四人幫”的輿論工具,長達十年之久。也由此起,上海各機關的“造反派”紛紛效法,起來奪權。
社會上,已經一片混亂。那些身穿綠軍裝、臂纏紅袖章的學生們,號稱“紅衛兵”,一手舉著紅寶書,一手揮舞皮腰帶,奔向社會,闖進千家萬戶。珍貴的文化典籍或撕毀或付之一炬,金銀財物進了腰包,被稱為“破四舊”。昨天還是“紅衛兵”的老師,或遐邇聞名的文化人,今天遭毆打、遭凌辱,喝紅墨水,在地上爬行……
一向受人尊敬的文人,哪堪受此凌辱,就選擇了以死抗爭之路。徐鑄成所住的華山路枕流公寓里,文革一起就有三個人被迫自盡。一是公用局有名的電機工程師,是精于電機的專家。第二個是有名的篆刻家吳某,他是篆刻大師王福盦的高徒。還有一位是和徐鑄成有交往的文藝理論家葉以群。徐鑄成目睹了他跳樓自盡。那天清晨,徐鑄成匆匆去上班,看到葉以群在六樓的走廊里徘徊(他的家住在二樓),雖本相識,但這時都不敢相互問候。正要下樓,徐鑄成忽想到有一要帶之物放在家里,趕回家去拿。再次走出來時,鄰居的一個小孩驚嚇地告訴他,有人從樓梯間窗口跳下去了!他趴在窗口往下看,馬路上一尸橫陳,鮮血四濺,原來就是剛才相遇的葉以群。他想,葉以群一定遭受了重大的人格侮辱,才采取這樣的決絕手段。
神州大地已沒有一處避難所,近一年里,徐鑄成只是短暫的茍安。禍從天降,1967年12月8日清晨,幾個造反派闖進徐鑄成家中,不由分說就把徐鑄成從床上拉起,要他立刻跟著走。他剛穿好衣服,還光著腳就被兩個人架著往門外走,徐夫人忙喊:“他還沒有穿鞋呢。”一邊到門外,幫他穿上鞋。
來者何方人馬?是上海出版系統造反司令部的幾個頭頭。后來知道是“版聯”(全稱上海造反司令部出版系統聯絡社)想奪“版司”的權,謊報上海革命委員會,說徐鑄成是文獻所造反派背后的軍師(搖鵝毛扇者之一)。
他被押著上了一輛大卡車,一路寒風勁吹,冷得直發抖。到了“版司”,他被關在一個小房間里,無人問他,當天下午,他們又把徐鑄成送到《文匯報》。《文匯報》造反派立即宣布,從今天起對其進行隔離審查,不交代清楚,就不得釋放。
他在事后知道,張春橋得知徐鑄成已被關,就在報上發表談話,說造反派內部混進了壞人,并已報請中央文革小組,開始清理階級隊伍(簡稱“清隊”),從此“清隊”就在全國逐步推行。
關押徐鑄成的地方,是一個窄而小的洗澡間。在浴缸上加一塊木板就是床鋪。窗是用報紙糊的,已被風吹破。一到夜間,寒風砭人肌骨,冷得他直哆嗦。造反派給他這樣的境遇,使我們想到另外一個人。那是“落水文人”周作人。也是在1967年,遭紅衛兵小將鞭打后,關在一個洗澡間里,浴缸上鋪塊木板就是床鋪。紅衛兵不準他家中的女傭送飯,只能偷偷送些,那時周已是八十余的老人,經不起如此折磨,在1967年5月,就死在這洗澡間里。即使周作人是漢奸文人,可以以法處治,這樣的對待也不人道,而徐鑄成是愛國報人,痛苦掙扎于寒風中,可見這些人何等喪心病狂。
關押期間,徐鑄成一共被批斗四次。每次都是“坐噴氣式”,背后兩人架著他反背著的手,把頭向下撳,稍一抬頭,就被強力按下。
徐鑄成被關押,下落不明,妻子急得茶飯不進。幸而報社的食堂同志念舊,悄悄傳話:“他每天二兩半飯,一只菜全部吃光。”妻子這才放心。
一天,深夜里,徐鑄成被人叫醒,勒令他套上寫了“大右派”三字的紙枷。十幾個手持鐵棍鐵棒的造反派,把他押上一輛敞篷大卡車。這時,路燈未息,月色猶明。徐鑄成心想,將要被帶向何處。車行中,漸次他已看清,是駛向華山路方向,大概是到他家里去。果然,車停在枕流公寓門口。時在深夜,大門緊閉。敲了一陣門,門開了,十幾個人架著徐鑄成直登六樓,撞開了徐家大門。徐妻朱嘉稑倒還鎮靜,心想又是抄家來了,這已是第四次抄家了。《文匯報》造反派、文獻所還有里弄的革命派,都來抄過一次,反正已沒有什么東西好抄。徐鑄成的母親年邁多病,嚇得失了神。造反派命令徐鑄成帶著枷,站在他母親床前。“英雄”們翻箱倒柜,梳篦似地抄了一夜,天光大亮才停手。他們抄完,徐鑄成才松了口氣。前不久,里弄派人來抄家,也把徐鑄成從報社提來。徐鑄成的孫兒不足三歲,喜收藏毛澤東像,有時就在毛的像邊,寫上“毛主席萬歲”的字樣。那天就抄出一張。里弄革命派,硬說是大人教他涂抹的,有辱寶像的尊嚴,罰徐鑄成夫婦在壁角跪了半小時以請罪。這次沒有抄出什么,徐鑄成暗地慶幸。臨走時,“造反英雄”的頭頭寫了兩份清單,要他畫押,他簽了,沒有想到兩份全被帶走。徐鑄成也仍被帶走,關在隔離室(小小洗澡間)。
關于這四次抄家,有一點值得插敘。那已是1983年,徐鑄成已改正,當年被抄的東西陸續發還,損失慘重。徐鑄成夫婦不勝傷感。徐復侖安慰老人說:“在如此浩劫中,兩老沒死沒傷可算萬幸。東西都是身外物并不足惜。”在清理殘物時,一只塞舊棉胎的柳條箱墊底的油紙夾層中,徐復侖意外發現兩張香港《文匯報》的股票(共2000股,每股港幣10元,計港幣2萬元。股票上有董事長梅文鼎和總經理余鴻翔的簽章,時間是1951年11月27日),還有三張英商文匯有限公司的股票(三張分別是6股、8股、12股,共26股。按股票說明,公司總股本為50000元,分成2000股,每股25元。這26股就是650元。占有13%的股份,認購時間是1938年4月和7月)。當初原是夫人朱嘉稑放的。時間久了,她也忘了。沒有想到竟還完璧歸趙。徐復侖說:“由此看來,當時父親不僅是全身心投入《文匯報》的創辦和發展,在經濟上也是竭盡全力支持《文匯報》的。”
插敘已完,仍回本題。隔離審查中的徐鑄成,除寫交代外,每天上下午要清洗廁所一次,有一次,有一位靠邊被審查者,自動來幫他清洗廁所,被革命群眾發現,批斗了一次。原來審查對象是不應同情的,否則就是互相串聯。
在隔離審查中,徐鑄成迎來了1968年新年。到了春節,他被釋放,共囚禁55天。
釋放后,他仍然是牛鬼蛇神,每天要到文獻所去接受批斗。文獻所有一百多人,靠邊審查的百分之六十以上。張春橋給文獻所的評語是:“廟小鬼神大,池淺王八多。”
正因為這樣,他們也得不到人的待遇。文獻所的牛鬼蛇神,白天都擠在一個沒有窗戶的垃圾間里。不準看別的書,只準學雄文四卷。每天還要勞動兩次。徐鑄成仍操舊業———清洗廁所。
有時還要到社外勞動。夏天到20公里外的農村,幫助夏收,一個多月后才被放回。去曹家渡幫修馬路,去橋梁工廠拉鋼筋。一邊勞動,一邊還得接受批斗。幫農村復收時就開了十次批斗會,每次都有一個主要的批斗對象,其余的都陪批。陪批的也要低頭認罪。使徐鑄成困惑不解的是,監督他們勞動有時還主持批斗會的,竟是一個效忠汪精衛當過“和平軍”的人,他以“無產階級革命義憤”進行揭發批判。
“九#8226;一三”后的變化
1971年9月,五七干校彌漫著不正常的空氣,召開一連串的會議,先是工、軍宣隊開會,接著是黨、團員開會,最后一般革命群眾也聽了報告。田間勞動只有“牛鬼蛇神”在干著。會開過后,這些人都竊竊私議,說話很輕不知說些什么。徐鑄成暗暗尋思,這恐不是好兆頭,恐怕又有一場新的風暴要來了。
這時干校有了例假制度,每月可以回家休息四天。例假中,徐鑄成回到上海。夫人朱嘉稑,已在5月初從保定回到上海。到家后,他照例先到里弄委員會去報到并遞交“思想匯報”。晚上,睡覺前,朱嘉稑在他耳邊輕聲說:“林彪在外逃中已經死了,想必你在干校已知道了?”徐鑄成忙搖手示意,要她不要亂講。他說:“這不會吧,前幾個月,干校還執行‘林副統帥一號令’,各個連隊進行拉練活動,弄得大家疲累不堪。”他又囑咐她:千萬不要亂說,傳謠也會有罪的。朱嘉稑說:“這不會是謠言,里弄干部已傳達過,只關照不要對外國人講。林彪一伙人是外逃叛國投敵,在飛機上被打死的。”她言之鑿鑿,徐鑄成卻將信將疑。
徐鑄成不敢輕信,在他住處的弄堂外,是上海音樂廳。第二天,他上街去察看情況。音樂廳門口的櫥窗里還陳列著刊有林彪照片的那張《人民畫報》,同時還陳列著林彪幾個親信黃永勝、吳法憲、葉群、李作鵬、邱會作等人的活動照片。這更加深了他對這消息的懷疑。
第四天下午,他回干校前,又囑咐妻子一番,要她保持緘默,免得遭禍。
回到干校,情況了無變異,這更證實他的懷疑是對的。何況他依然是干著沉重的勞役,沒有半點輕松。
然而沒有多久,變化開始了。那位干校的太上皇軍宣隊的韓政委忽然不見了,他的職務由一位姓王的工宣隊團長和一位姓沈的工宣隊政委共同代替。相隔幾天,干校的學員也開始減少,沒有“政歷”問題的與問題不大的都調回原單位工作。干校原有學員兩千多人,一下銳減到三四百人。本來是十六個連,縮編成三個連。新聞系統的編入第四連,出版系統為第三連,還有一個第一連,戴反革命帽子的,右派分子沒有摘帽的,以及各式各樣被認為壞分子的人,都編進這個連。所有繁重的勞動,都由第一連的人干。意想不到的是,徐鑄成編進出版系統的第三連,而且可以和革命群眾一起“天天讀”(語錄),一起“天天唱”(樣板戲)。他自己想,這可能是自己名氣雖大,究屬死老虎,又是“沒有黨證的國民黨員”,所以有這“恩典”。
在這些變化下,林彪的真相終究封鎖不住了,由所屬連長報告林彪一伙的反革命事件與“折戟沉沙”在溫都爾汗的全過程,稱為“九#8226;一三事件”。聽過報告后就分組討論。徐鑄成這組只有五六人,討論相當敞開,一致認為林彪推行的極左路線禍國殃民。
然而僅隔幾天,上面又發下文件,立即傳達,說林彪路線不是“極左”,實質是“右”。林彪連偉大統帥都要謀害,豈非右到極點。右乎?左乎?一般人也實在弄不明白。上面規定由批“左”繼續深入批右。這一百八十度的大變化,使參加討論的人從此又少說為佳,那些“死老虎”更是鴉雀無聲了。
不過,他眼前的境遇繼續有變化。
新任的三連連長,顧念這個“老山東”(諧音,已在干校三個寒冬)已經年邁,可以不去田間勞動,專管工具間。具體工作是收發鐮刀、鐵塔、糞桶、水桶等,晚間交還時再洗刷干凈。其間,一度調到老虎灶幫助燒開水,因他是深度近視眼,水蒸氣一沖眼鏡就模糊一片,有一次給各連灌水瓶,燙傷了手。連長仍調他回工具間,只是多了一個任務,每天去收發室取報,然后分發到各個小組。
這樣一來,他就有了閑暇時間。那時人少房間多,辟了幾個圖書室。從各出版社取來多余的圖書,其中不乏新書。如郭沫若媚時的大著《李白與杜甫》也有。利用閑暇,在幾個月里,徐鑄成居然讀了前四史(《史記》及前、后漢書與《三國志》)以及《莊子》、《列子》等古籍,精神上有了寄托。
真沒有想到,給徐鑄成的生活費,從20元變為100元。家用也就寬裕了許多。原來他抽8分錢一包的“生產牌”香煙,這時改抽2角2分一包的“勞動牌”香煙,偶然還買包“前門牌”來嘗新了。
這時稍感缺憾的是,他妻子朱嘉稑,因北京的大兒子眼睛工傷,她去北京代長媳照看孫子。徐鑄成每次放假回家,只是一人獨坐陋室,頗感寂寞,有時他就去親友家消磨長日。
轉眼就到了1973年,秋天,又有一批人調回出版社。徐鑄成也在其列。
他從此離開了曾在這里生活四年的“五七干校”。
噩夢終場前后
從五七干校調回上海,由于原來的文獻所已撤銷,徐鑄成被安排到《辭海》編輯所,分配在該所資料室。他自嘲是“廢物回收利用”。
其實廢物不廢,利用他的廣博知識,要他從古籍中找語詞,做成卡片,準備作修改《辭海》(未定稿)的參考。
這未必是壞事。他正好借這機會埋頭讀古書。即使在家里,大部分時間也在昏黃的燈光下,讀《資治通鑒》與《續資治通鑒》,以及王船山的《讀通鑒論》、《宋論》,一邊摘抄做卡片。
雖然林彪死了,“四人幫”卻更加猖狂。1973與1975這三年又掀起一陣陣腥風惡浪。從“批林批孔”到“批周公”、“批現代大儒”、“批宋江”,后來又是“反對經驗主義”、“限制資產階級法權”,最后發展到“反擊右傾翻案風”,總之是人無寧日、國無寧日。
批林批孔中,盛傳偉大領袖有這樣一首詩:“勸君莫罵秦始皇,焚書之事待商量。祖龍雖死魂猶在,孔丘名高實秕糠。百代數行秦政制,十批不是好文章。熟讀唐人封建論,莫將子厚返文王。”詩中指為“不是好文章”的“十批”,就是郭沫若的《十批判書》。
郭沫若這就慌了,也就寫詩明志,以詩一首“呈毛主席”。詩云:“讀書卅載探龍穴,云水茫茫未得珠。知有神方醫俗骨,難排蠱毒困窮隅。豈甘樗棟悲神墨,愿竭駑駘效策驅。猶幸春雷驚大地,寸心初覺祝歸趨。”
有人說,這位郭老是受不了周圍那空氣的壓迫,是“投降表”。一般的看法,他究竟和現代的馮道是有區別的。而五代時自稱“長樂老”的馮道,“后世因其歷事五姓,每加非議”。
在“亂云飛渡”中,徐鑄成保持清醒的頭腦。反擊右傾翻案風時,由工宣隊鼓動,貼出一批大字報。工宣隊又擬定一個批判大綱,著令“辭海園”里的“廢物”(指所謂“控制對象”)們,限期寫出大字報。到期時,徐鑄成沒有交。他向工宣隊請示:反擊右傾翻案風,應該是左派的事,讓我這大右派寫大字報,豈不是給運動抹黑?工宣隊認為他說得有理,讓他免寫。他說:“我用了一點狡獪,免于受良心的譴責。”
1973年的7月及其后一些日子,有幾件事使徐鑄成難忘。由于“落實政策”,他搬出了延安路873弄這灶披間,搬到重慶北路重北新村,有了兩間住房。雖然沒有回到枕流公寓去,他自慰說:“經過多年勞動改造以后,總算可以有一個安居的家,可與老伴朝夕聚首了。”夫人朱嘉稑,這時也從北京回到上海。這之后,又按十四級的待遇,恢復了他成為“右派”時的工資(反右前他是八級)。有一點要說清楚的是,他還是個摘帽右派,沒有一點改變。
在驚濤駭浪中度過三年后,這就到了1976年。這是歷史大轉折的一年。先是中國三位老一輩的革命家———周恩來、朱德、毛澤東的先后去世。全國人民沉浸在悲痛中。
這是1976年10月的一天。中午休息時間,徐鑄成并不午睡,總是在南京西路的“凱歌”茶室,花一角錢買一杯咖啡,以消磨午休的幾小時。這天也是這樣。那時都是自我服務,他買了票,在柜臺上端回一杯咖啡,找個空位坐下,開始慢慢品嘗帶著苦味的咖啡。只見四座的人,都交頭接耳似的在議論什么事。他分明聽得有人低聲說:“如果是真的就好了。這些人也早該這樣了!”
“這些人在說什么呢?”他在想,又不便問。鄰座看他一臉茫然的樣子,用手指著對面墻上,他跟著看去,是兩張白紙寫的大標語。一張上面寫著:“打倒江青、王洪文、張春橋、姚文元!”另一張寫著:“江、王、張、姚‘四人幫’被捕了!”一下子有幾個人走去看。看了默默地走開。接著來了幾個警察,撕下標語,轟走圍看的人。
徐鑄成回到《辭海》編輯所,也有人在議論著。顯然剛才“凱歌”茶室門前的一幕,并不僅是他一人知道。可笑的是,當天下午,《辭海》領導小組還在全體職工大會上作了“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辟謠。接著,第二天上海百萬人上街游行,并持續三天三夜,人們歡慶“四人幫”的徹底垮臺。
歷史記載著:1976年10月,一場噩夢結束。烏云散盡,大地復蘇。
這年,徐鑄成虛齡七十,“特宴客一席,歡宴至親”,既“慶祝七十初度,并共慶十年動亂之收場”。
(選自《報人風骨:徐鑄成傳》/李偉 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7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