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的典型

在這個年頭，做官沒有路子，做生意不能賺錢，讀書沒有好的先生，當工寫文章又得受嫌疑，真不知做哪一件事好？

撥開了面前的云霧，抹干凈了眼睛，向四下張望，只見人山人海，也是跟我一樣地在徬徨。更看遠處，是一層層的亭臺樓閣：衙門，商場，廟堂，工廠，學校，妓院，戲園，書坊，還有些公開的展覽會，秘密的聚集所，畫室，編輯處……各式各樣，使人頭暈。

從這些里面出進的，便是跟我完全一樣的人類：他們也生著兩只眼睛，一個鼻子，兩只耳朵，一張嘴，他們也用兩只手來工作，兩條腿來走路。但是他們卻各有各的面貌，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服裝，各有各的地位。當我再湊近些看時，卻被我發現了他們的共同相似處，或許這便是人類的特點，原來他們每人的鼻梁上面都有一小塊時刻在縮緊的肌肉，兩根眉毛便時時刻刻幾乎會接連起來。不滿！不滿的空氣散布在各人的臉上！我想到這里，頓時又發現他們全身的線條都在表示著不滿。是他們的欲望太大么？還是他們的工作都失敗了呢？種種的疑問起伏在我心頭，我于是便開始我考察人類典型的計劃。

我第一步的工作便是去捉了每一種典型的代表人物來細細審問。我查詢他們的歷史，他們的欲望，他們現有的工作，與他們成績的程度。我同時更留心他們面部的表情，聲調的高度，服裝的尺寸，與嗜好的種類。下面便是我工作的報告了。

元首

鼓動群眾去推翻專制的政策；又引導群眾選舉自己做元首。他是群眾的代表，他在憂郁的時候，全群眾便也不得舒服；群眾要的一切快樂，也不妨讓他一個人去任受。本來要個個人同時快樂是必不可能的事，要個個人都有衣穿飯吃也是仙人所辦不到的。那么揀一個人，把他像菩薩般供養起來，作為一種象征，也是很應當的了。所以我們選元首時，應當選一個精強力壯能代表了全群眾去享受一切快樂的漢子才是。我們有性欲，他便應得收羅多量的后妃；我們要穿，他便不得推卻紫貂或是銀鼠；我們要吃，他便只得把魚翅燕窩人參往喉嚨里咽；我們要錢，他便只得想出種種法子去弄金子銀子……這才是我們真正的元首！

文 學 家

他們的身材并不壯大，無論做什么事情他們都不適合。他們藐視他們所得不到的幸福，而加以一種“粗俗”的罪名。他們看見天上沒有人上去過，于是想上天。他們也上去不得，于是想在地上造個天堂。他們又買不起種種建筑的材料，于是便把他們所想得到的字眼寫在紙上，自己過癮。同時又想把這天堂炫耀給人看，于是請出版者印行。他們怕人家會說他們是發神經病，與嗤他們是無業流氓，于是便美其名曰文學，自己便是文學家。

畫家

自小喜歡齷齪，長大了這種脾氣還是改不了。想把糖和醬油或是爛泥胭脂往身上涂，事實上太不好意思，于是便只能另外想一個法子來發泄。把干干凈凈的白紙鋪在臺上，或是把白帆布放在木架上，老著面皮，把畫缸里的顏色拼命地往上涂。興趣高的時候便涂只馬涂只狗；更高興的時候，爽性舒服一舒服，一大堆的顏色便作為是一座山，與山上的樹和花。有種慣捧場的人佩服他們異想天開，于是尊其名曰畫家。

妓女

正像文學家把自造的天堂給人參觀，她們便把天設的地獄任人游覽。她們又想與其請一個人免費入內，不如讓大家買票進門。做一個救苦救難觀世音，爽性大發慈悲普渡眾生。把上身下身，打扮齊整，擦上胭脂敷上粉，加上香水更是一陣陣的勾魂。來者不拒，讓他們快活一個盡情。流連忘返的給他們一個教訓，不得到白病便得到紅癥。尤其是對那般小說家與詩人，要多供給他們些煙土披里純（inspirtion靈感）。

巡捕

原不關我的事，偏要我來干涉！誰說是為的公眾道德？這無非是為我個人尋碗飯吃。雖然乏味，卻也有趣；黃包車夫不懂外國規矩，我可以拖他到行里去。總司令到上海，也得請我們去保衛。人家打野雞，我們捉野雞；高興起來，嘗嘗野味。你不見“將軍多似狗，巡捕滿街走”，鄉下人到上海，究竟可以少出些亂子；外國人到上海，也可以多占些便宜：這究竟是我們的好處！

賊

敘利亞人對中國人說：“你們為什么總叫我們是賊？誰說這樣東西是你一個人所獨有？上帝給我們拿，錯在什么地方！”中國賊沒有這種純樸的哲學，但是他們卻有知人之明。他們知道一個人無論有多少東西，假使別人規規矩矩向他要，他總是不肯，而且還要不舒服。明白了這點，所以不如不聲不響拿走了，既可以免除對方的不舒服，更可以省說許多好話，結果看到一雙兩雙白眼。還有一種偷女人的賊：他不過向你借來用用，不過要是對你說明了，你卻要完全送給他；那時他既不能吃下肚去，又不能放在袋里，眼看這件活寶貝也要飯吃也要衣穿，做賊的趣味，逃得無形無蹤了。

教授

靠嘴吃飯的生意有幾種，最不費力的是做教授。柔弱的書生便選定了這門行當。站在講臺上跟衣裳店的伙計一樣，口講指畫，把一件舊貨炫耀那般沒衣穿的人。事實上他們自己也知道這是一出滑稽戲。他們自己說，他們都有做官的本領不過他們不屑做。但他們也說，真本領不是書上讀來的，所以許多學生總說，他們的先生只配教書。

商家領袖

中外幾千年的歷史，對于他們是時常加以一種蔑視的。自從煤油大王成功，阿德哥得發以后，他們的地位，方始漸漸地確定。他們的面貌，并不有什么特點：但是當我們見到他們的時候，卻又很容易能指示出來。他們的眼睛都很小，看出去一切東西都會放大不少。依了他們的目光：一塊洋錢磨光了可以當著衣鏡；一張鈔票裱好了可以當中堂立軸。碰到不跟他們有什么交易的人，他們喜歡談政治。他們說：“現在時世不安定，做官的今天不知道明天，還不如小本經營賺些錢來養家活口。”

外 交 家

有了欺詐哄騙等等不良行為而不受處分的，這是外交家。各人公開地戴了假面具，說誑話不臉紅。在最近的情形看來，他們都喜歡白的顏色；哪怕是皮膚的黑白，他們也分著高下。因此一個公使一定要有一個漂亮的公使夫人。一個公使館的書記，更得要有個漂亮的書記夫人，以壯觀瞻，這于外交上確實有許多好處。那么，公使自己，也最好是白臉，否則至少得要有白發白須。不是有個公使便是因了這個而得到外交與內政上的成功的么？

算命先生

曾經做過官迷，夢想自己是包龍圖般的青天大老爺；結果是頂子沒戴到，卻剩得兩袖清風。窮極無聊，忽然異想天開；既然沒有福氣判斷人家的是非，不如將公案安排在弄堂門口，來解說個災難幸福。沒有主意的究竟多，世上更不少想發橫財的人，于是問禍求福，絡繹不絕，竟然生意興隆，豐衣足食。眼見得財運高照，官癮也過到了；于是以仙人道士自號，掛起招牌來。雖然做不到官，卻比官的威信更普遍；雖然做不到包龍圖，但至少也是個諸葛亮了。

律師

受了氣，沒處發泄；平時人緣不好，連冤家都找不到一個。于是只得代替人家去相罵。殺了牙根癢，又可以得到些錢鈔，那么，何樂不為？不會討債不會賴債的都到他這里來。不愛妻子的來叫他代表做丈夫；不愛丈夫的來叫他代表做妻子。他于是今天說這樣的話、明天說那樣的話：不要說人家不知他的晴雨寒暑，便連他自己也認不清自己是男女老少。這種人便是所謂律師。

賣餛飩的

把廚房灶頭挑在肩上走，去布施那般躲在洋房里喊肚饑的人，這又是一位偉人。據說第一個發明餛飩的人是個暴發戶。他不敢離開家門，怕竊賊會把他的房子偷掉。后來碰到了個多謀善計的秀才，便為他想出這一個絕妙方法。造所小房子，出門的時候便挑在肩上。年數多了，一件件東西都陸續在路上丟掉了，存下一個灶頭一個廚房。以前有的錢也漸漸花光了，于是想來賣饅頭，過日子。只奈拿了粉和肉不知怎樣做饅頭。情急智生，把肉去在粉里一捏；人家問起來，便說是名餛飩。愛新鮮的人比愛吃饅頭的人究竟多，居然生意興隆，重顯門戶。這一個發明，遺傳到了今天，還是一樣地受人歡迎。

電影明星

這本是啞巴的職業之一種，他的成績，在過往的歷史上已可堪見。愛好者不限于聾子，世界各國沒有一處不歡迎電影。舞臺戲的演員大起恐慌。為求表演他們的技能起見，于是極力促成有聲電影的發明，啞巴便仍只得去織布編籃子了。

神童

他有一個很聰明的父親，或是很聰明的母親；他便是他們倆的傳聲機。人家賜以神童的雅號，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是一種榮耀，還是褻瀆。他只覺得周圍很熱鬧。有來請他寫對的，有來請他畫畫的。他便把他父母平日所教他的僅有的一些本領完完全全一次兩次地照抄。他自己簡直感不出一些興趣來。

和尚

為了沒飯吃而去受戒的，不是我這里所要講的。我所說的是真正的和尚。據說他們看破了世上的虛偽，自己便假裝去求仙，他原本是想就此了結了他失意的一生；只奈一般少奶太太不知小僧苦衷，硬嬲著要為她們放焰口打水陸。雪白的洋錢及……笑瞇瞇地送上來，當然卻之不恭，因此漸漸感到佛地的仙趣，也不想死了。夜晚人靜，少奶太太去了以后，獨自在禪房焚香讀經，但愿真有個菩薩來使他不老長生；那么，此間樂趣，豈是凡人所能希冀，怕連他們夢想也沒有這樣快活呢。正是南無阿彌陀佛。

（選自《不能說謊的職業：隨言卷》/邵洵美 著/上海書店出版社/2008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