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前,史學界流傳北平有三個老板:胡適、傅斯年和顧頡剛。顧頡剛默認了當時在學術研究上三足鼎立的局面;但在權位和經濟實力上遠不能等比。其時胡適是北大文學院院長,握有中華教育文化基金董事會(美庚款),振臂一呼云者集;傅斯年是中研院歷史語言所所長,他一手抓美庚款,一手抓英庚款,人財兩旺,實力雄厚;顧頡剛只是燕大教授,類屬自耕自種的一介布衣。前兩位足踏學術、政治兩只船,隨風漂洋過海;后一位專攻學術,恪守、終老本土。
近一個世紀以來,胡適在大陸學界橫豎都是出頭鳥,被追捧或被棒擊,眾目所注;傅斯年因“大炮”盛極一時,隨斗轉星移不被人齒及,而近年又重浮大陸水面,文化人皆知一二;惟顧頡剛名落孫山,只有學界圈內論及,大眾讀者幾乎無人知曉。筆者以為他實在不應被忘卻。
顧頡剛(1893-1980),江蘇蘇州人,出身詩書世家,康熙皇帝下江南時獲悉顧氏家族文風勁盛,譽其為“江南第一讀書人家”。顧頡剛1923年《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橫空出世,他論“層累地造成中國古史觀”,被譽為史學界的“進化論”而暴得大名。顧氏早年加入社會黨,退黨;后入國民黨,又退黨;當過國民政府的“國大”代表、“參議員”;1943年的“獻鼎”活動中,鼎上有名;也是中研院首批院士。1938年毛澤東對他情有所重,曾贈他《論持久戰》。解放后曾是多屆全國政協委員、人大代表、民進中委,1971年周恩來欽點他主持標點二十四史……
顧頡剛畢生在學術園地耕耘,“創造了輝煌,也留下了遺憾”。他撰聯自嘲:
好大喜功,終為怨府;
貪多務得,那有閑時!
顧頡剛對史學界的貢獻早有定評,此類頌揚懿德的文字汗牛充棟,毋庸贅述,筆者就他生平與師友間的恩怨是非梳理成文,一彰顯顧先生豐富多彩的人生,二可促人尋味。
與魯迅:池魚之殃
《辭顧頡剛教授令“候審”》,這個標題十分跳眼,魯迅將其收在《三閑集》內,不知何因沒有另行發表。何謂“候審”?緣自顧頡剛向魯迅討公道的一封公開信,回擊魯迅對自己的中傷。(指發表在《中央日報》1927年5月11日上魯迅致孫伏園的一封信)顧頡剛認為“非筆墨口舌可明了”,故要打官司。時魯迅正在廣州,顧頡剛要求魯迅暫勿離開,準備對簿公堂“候審”。
魯迅與顧頡剛何以結怨?說來話長。
他們始識于1918年。時顧頡剛與傅斯年、羅家倫等興辦《新潮》,如期贈魯迅雜志,以求得到支持和指導。俟《語絲》問世時,顧頡剛是長期撰稿人。魯迅在《我和〈語絲〉的始終》中曾提及顧頡剛。顧頡剛的《古史辨》等著作出版后亦寄贈魯迅。由此看,顧是尊重魯迅的,他們的關系是不錯的。
1926年6月,林語堂受聘廈門大學文科主任。搭班底時林薦請沈兼士、魯迅為研究教授,顧頡剛為教授。魯迅對顧頡剛在廈大的作為不滿,是年底,魯迅忽然向廈大提出辭呈,顧致胡適的信(1927年4月28日)說出了原因:“我初到廈門時,曾勸語堂先生不要聘川島(章廷謙),孰知這一句話就使我成了魯迅和川島的冤家。”此言從魯迅致川島的信(1926年10月23日)中得到證實。魯迅認為顧頡剛在搞兩面派。他對川島說:“這實在使我吃驚于某君(顧)之手段,據我所知,他是竭力反對語堂邀你到這里來的,你瞧,陳源之徒!”在這件事情上顧頡剛確實有點表里不一,他曾受川島之托介紹其到廈大,心中本不愿意;川島另徑打開廈大之門后,他在致川島信中又說“事已辦妥了”。此處又有點貪功的味道。其實,魯迅也不欣賞川島,曾說:“他不能講課,我要他來做什么!”川島事件,只不過是一種表象。另一點值得注意的是:顧頡剛本來在北大是助教,這次是聘他來當教授的。可一到,學校基于他《古史辨》等研究成果獲譽甚隆,學術地位提高了,改聘他為“研究教授”,“連升三級”,與魯迅享受同等待遇,同室辦公,同桌吃飯。魯迅是否有妒,也值得研究。
這中間還有誤會。那年代人際關系復雜,盤根錯節。原北師大白果(黃堅)也來到廈大,此人曾與魯迅有過摩擦,魯迅以為是顧頡剛薦來的。魯迅把對白果的憎惡遷怒到顧頡剛頭上。白果實則是林語堂介紹的。
究其根子,還是那個“陳源之徒”!陳源是魯迅的不共戴天的冤家。那是宿怨。說來話更長———
蔡元培長北大,組織教授會,定出教授治校的方針。教授爭權,分為留學英美和留學法日兩大派,各自有刊物。前者以胡適、陳源等為中堅,興辦《現代評論》和《晨報副刊》;后者以沈兼士、沈尹默、沈士遠和馬裕藻、馬衡為支柱,他們是浙江人。魯迅、周作人均加盟。他們是浙派。當時顧頡剛既從學胡適,又在沈兼士手下研究所供職。處在“兩姑”之間,常受夾板氣。顧頡剛甚為苦惱。
早在1921年魯迅作《阿Q正傳》,談阿Q之名為“桂”或“貴”時說,只有待于“有‘歷史癖與考據癖’的胡適之先生之門人們”的考訂了。含沙譏諷了胡適與顧頡剛。雙方心中早有芥蒂。
使矛盾尖銳的是1925年北京女師大(原女高師)學潮。當時魯迅、周作人在報端直指楊蔭榆為禍首,認為她壓制學生運動。顧頡剛認為此事與“法日派領袖”李石曾有關。而陳源(西瀅)是楊蔭榆的無錫同鄉,為楊作辯護。雙方展開激戰,由此結怨發展到兩派之間。加之,魯迅作《中國小說史略》參考日人鹽谷溫的資料,未加說明。有人認為有抄襲之嫌。陳源與顧頡剛談及,陳源將此在報上捅了出去。魯迅持據反擊。為此魯迅與顧頡剛結怨,顧自然就成了“陳源之徒”。
加之,當時在廈大,魯迅以為還有一些人也是顧頡剛所薦:“在國學院里,朱山根(即顧頡剛)是胡適之的信徒,另外還有兩三個,似乎都是朱薦的,和他大同小異,而更淺薄。”(1926年9月20日致許廣平信)“看廈大國學院,越看越不行了。朱山根自稱只佩服胡適、陳源兩個人的,而潘家洵、陳萬里、黃堅三人,皆似他所薦引。”(1926年9月25日致許廣平信)“在北京是國文系對抗著的,而這里的國學院卻弄了一大批胡適、陳源之流,我覺得毫無希望。……我們個體自然被排斥。”(1926年10月16日致許廣平信)魯迅表示“不與此輩共事”的決心,又出于廈大當初對魯迅出書的承諾沒有兌現等諸多原因,遂向廈大提出辭職。
當時魯迅對顧頡剛的怨,并未公開化。因此魯迅離開廈大時,顧頡剛還向其致候,魯迅上船后,顧頡剛又到船上揖別,“不曾當面破過臉”。
1927年初,魯迅到廣州中大任教務主任兼國文系系主任,傅斯年任文學院院長兼哲學系系主任。傅斯年與顧頡剛本是北大同窗,傅便邀顧赴中大辦中國東方語言歷史研究所。
當魯迅從傅斯年口中證實顧頡剛要來中大,“勃然大怒”,當即表態:“他來,我就走!”傅斯年竭力挽留魯迅,并說有“補救法”。(詳見“與傅斯年”一章)恰逢此時發生“四一五”大屠殺,營救學生無效,魯迅于4月21日向中大遞辭呈,義憤拂袖而去。魯迅與他的學生謝玉生于4月間分別給時在武漢的孫伏園寫信敘說中大的情況。孫伏園將兩人的來信加按語發表在5月11日武漢《中央日報》上。謝玉生的信大意是魯迅向中大辭職的直接原因是顧頡剛來中大;顧頡剛去年在廈大造作謠言,誣蔑迅師;以及林語堂甘為林文慶謀臣,主張開除學生,致使學生流離失所。魯迅信中說顧在廈積極反對民黨……孫伏園加的按語是:“看來我們那位傅斯年先生和顧頡剛先生大抵非大大的反動一下不可的了。”“廈大的情形,林語堂先生來武漢,才詳詳細細的告我,顧頡剛先生真是荒謬得可以”,“傅斯年、顧頡剛二先生都變成了反動勢力的生力軍”!
當時顧頡剛正在杭州為中大購書,7月22日見到這張《中央日報》,大憤。“他感到魯迅等人值此國民革命之際加自己反對民黨的罪名,真是要置自己于死地!”所以7月24日他給魯迅寫信:“此中是非,非筆墨口舌可以明了,擬于9月中旬回粵提起訴訟,聽候法律解決。如頡剛確有反革命之事實,吊受死刑,亦所心甘,否則先生等自當負發言之責任。”這期間傅斯年勸顧頡剛不必訴訟。魯迅也根本沒留在廣州,他在接到顧頡剛來信當天(7月31日)便給川島寫信說:“今得其來信(指顧),閱之不禁笑矣,即作一復,給他小開玩笑。今俱奉錄,以作笑資。”魯迅并沒有把這封信公開發表,大概怕把事態擴大。顧頡剛雖信誓旦旦,他是可以在廣州提出訴訟的,然而他也沒有。一場官司也就不了了之。
顧頡剛在《自傳》中慨嘆:“我一生中第一次碰到的大釘子是魯迅對我的過不去。”
與胡適:亦師亦友,由親而疏
顧頡剛1913年考入北京大學預科,1916年入北大文科中國哲學門。時蔡元培長北大,為根治校風腐敗,他提出:“大學學生,當以研究學術為天職,不當以大學為升官發財的階梯。”遂廣攬具有新思想的教員。胡適剛留美歸來,1917年作為舊學新知兼備的學人登上北大講壇。當時,胡適才二十七歲,太年輕,北大一班對傳統學術訓練有素、自視甚高的青年學子不把他放在眼里。顧頡剛聽了胡適幾堂課后被震懾,認為胡適是位“有眼光,有膽量,有裁斷”的歷史學家。在胡適大力鼓吹“多提出一些問題,少談一些紙上的主義”、“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的治學的理念的浸潤、影響下,顧頡剛的興趣由哲學轉入史學。不過,那時他們之間的關系平平,沒有深交。
1920年夏,顧頡剛畢業了,找工作無門,羅家倫把顧頡剛推薦給胡適。胡適以愛才稱著,他為顧頡剛在北大圖書館謀編目員一職,月薪五十元。當獲知顧頡剛家累太重,入不敷出時,胡適私下每月資助他三十元,請助其編書。這種雪中送炭的情誼令顧頡剛十分感動。他們之間的關系由此變得日益親密起來。當時胡適正在研究《紅樓夢》,顧頡剛為他搜羅曹雪芹的家世等相關資料。后來,胡適在他的“自傳”中特別提及。是年秋,胡適發表《水滸傳考證》,顧頡剛讀后深受啟發。他想,既然可以用研究歷史的眼光去研究故事,反之,也可用研究故事的方法去研究歷史。不久,胡適又讓顧頡剛標點《古今偽書考》,顧頡剛又從胡適處得到《崔東壁遺書》,獲益甚大。崔氏提出“世益晚則其采擇益雜”、“其世愈后則傳聞愈繁”的現象,在顧頡剛心中漸漸釀成的萌芽,“不由得激起了我推翻偽書的壯志”。天時地利人和。顧頡剛一頭扎進故紙堆,興趣日濃,遂向胡適建議編輯《辨偽叢刊》,又由此結識了錢玄同。錢的用古文字學家的話批評今文學家,用今文學家的話批評古文學家的觀點,給顧頡剛極大的啟發,得到了“辨偽事比辨偽書尤為重要”的策示。關于評經部偽問題錢玄同給顧頡剛寫一長信,觸發了顧頡剛長期郁積心中對古史的見解,撰《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一文,刊發在《讀書雜志》(第九期)上。顧在編者按中提出“層累地造成中國古史”的觀點。此言一出,石破天驚,在史學界掀起軒然大波。南京東南大學的劉掞黎和胡適的族人胡堇人依經據典大加反駁,更有譏笑和責罵。顧頡剛的“禹或是九鼎上鑄的一種動物”的判斷被陳立夫等簡化為“禹是一條蟲”而哄傳一時。
1926年,顧頡剛把上述討論文章結集成《古史辨》出版,一時風靡學界,一年內印二十版。面對眾多的責難、譏諷,胡適予以熱情地肯定:“這是中國史學界的一部革命的書,又是一部討論史學方法的書。此書可以解放人的思想”,“頡剛的‘層累地造成中國古史’一個中心學說已替中國史學界開了一個新紀元了。”蔡元培、傅斯年、郭沫若和王伯祥等都交口稱贊。
《古史辨》成了顧頡剛學術生涯的起點。他稱“胡適是我學術上的引路人”。顧頡剛在《古史辨》自序中,坦然地表明了這一點。當年,顧頡剛與傅斯年、毛子水打起“整理國故”大旗后,胡適曾適時地為他們指明“用歷史的眼光來擴大國學研究的范圍”等研究方向,并撰考據文章示范之。胡適欣賞顧頡剛的才華,認其是他史學上最得意最有成就的學生。
胡適僅長顧頡剛兩歲。在同時代的年輕學人中,他們的通信最多,在《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第四十二冊中,收顧頡剛的函札達一百三十六通之多。在這些信中,有他為胡適解決《紅樓夢》考證問題的,有與他探討學術問題和述說自己的生活狀況的。有些信竟被胡適粘貼在自己的日記中。顧頡剛的研究成果發表后,胡適說他對史學的“貢獻一定不可限量”。這一高度評價,不僅給顧頡剛莫大的鼓舞,在輿論上也樹立了顧頡剛的威信,從而引起史學界對顧頡剛的重視。
“做學問要在不疑處有疑,待人要在有疑處不疑。”這是胡適的名言。“疑”是他們兩人的共通之處,顯然也是顧頡剛對胡適學術精神的師承。因此,說他們兩人的關系是亦師亦友是最妥帖的,可以說胡適促成了顧頡剛的“大器早成”。
胡適與顧頡剛在史學研究道路上,有志同道合、攜手共進的歷史,但由親而疏而變異也是事實。1926年他們在學術上產生了分歧。顧后來說“我做什么,他就反對什么”。“我本是跟著他走的,想不到結果他竟變成反對我”。這主要是胡適將自己手訂的“寧可疑而過,不可信而過”的研究史學的信條,變為“寧可信而過,不可疑而過”,日趨保守起來。以致1929年胡適當著顧頡剛的面說:“現在我的思想變了,我不疑古了,要信古了。”令顧頡剛大為失色。
透視他們的關系的疏遠,在學術上的分歧是其一,對政治的態度是其二。胡適本來聲言只鉆研學問,不問政治,后來傾向“講學復議政”;而顧頡剛則是一個脫離或逃避政治、立志獻身于學術的另一類。1927年,國共兩黨分裂后,顧頡剛先后寫兩封信給胡適,勸諫他遠離政治:“我以十年來追隨的資格,摯勸先生一句話,萬勿回北京去。”“我希望先生的事業完全在學術方面發展,政治方面就截斷了罷。”言詞懇切到“這是我和淚相勸的一件事,請先生聽我罷”!然胡適拒諫,遂兩人由此疏離。1946年胡適由美返回做北大校長,顧頡剛沒有攀附,但兩人仍禮貌地維系著一種師生關系。
這期間,還有一插曲,因誤會導致兩人裂痕的加深。即1929年顧頡剛的學生何定生背著顧頡剛以樸社名義出版了一本《關于胡適之與顧頡剛》(詳見“與門生”一章),弄得顧頡剛十分尷尬,百口莫辯,最后以“揮淚逐愛徒”(何定生)告終。
歷史毋須避諱。1949年以后,顧頡剛在新的歷史背景下,自覺地或不自覺地展開對胡適的批判,且隨著運動的發展批判也不斷地深入。1951年在上海“胡適思想批判座談會”上,顧頡剛的發言僅屬于表態性質,公開提出要在政治思想上與胡適劃清界限,但并未否定胡適在學術上對自己的影響,更沒否定胡適在學術上的貢獻。1954年顧頡剛當選為全國政協委員,在會上的發言調子也陡然高了起來,承認自己解放前是“胡適集團的嫡系”、“胡適的代表人”,并檢討自己“是在一定程度上替他造成他的虛名和聲勢的一個人”,“這就是我對學術界和全國人民抱疚的事情”!對胡適的學品、人格進行了攻擊,徹底否定了胡適對他的幫助和影響。他改口聲稱:“至于我想把經學變化為古史學,給我最有力的啟發的是錢玄同先生,同胡適絕不相干!”(《人民日報》1957年12月25日),給人一種鮮血淋漓的震驚。直至1978年冰消雪融之后,顧頡剛以平和的心態重新回味、反芻胡適對自己的滋養和影響,良心得到復蘇。在1980年寫的《我是怎樣編寫〈古史辨〉的》中,較為客觀、真實地敘述胡適對他的影響:“在‘五四’運動之后,人們對于一切舊事物都持了懷疑態度,要求批判接受,我和胡適、錢玄同等經常討論如何審理古史和在書中的真偽問題……”
相映成趣的是,胡適在1952年年初看到了顧頡剛在上海“批胡”座談會上的發言,把那頁剪報貼在自己日記本上,并作評語:“頡剛說的是很老實的自白。他指出我批評他的兩點(《系辭》的制器尚象說,《老子》出于戰國末年說),也是他真心不高興的兩點。”胡適的態度是從容、平和的。
歷史也需要寬容。
顧頡剛當年對胡適的批判,是政治運動,非學術爭鳴,是在黑云壓城城欲摧下的聲音,亦即“我是一個有兩重人格的人”的反映,絕不是他真實的心聲,是在那個指鹿為馬年代為了生存的一種本能的自我保護。同時與他當時所處的政治地位不無關系。解放后,政府對他的禮遇甚厚,他是人大代表、多屆政協委員和民進中委。
“高處不勝寒”,重新審視這段歷史,也必須要“辨”的。讀顧頡剛的日記和信札,我們便可釋然了。
“并陸續征求辛樹幟、李平心、吳晗、侯外廬、尹達等人之意見,不斷修改、重抄,最后成三千言之文。”“以十人之修改,歷七天而后定稿,大不易矣。”(日記,1954年12月23日。指1954年當選政協委員后會上的發言)
“其一,評胡適的演變方法無毒素;其二,謂予與胡適分路后即不受其影響。”(日記,1955年3月15日。指批判胡適會上的發言不能過關,會后向尹達作的檢討自認的錯誤)
“三個組織———科學院、政協、民進———再加上許多社會活動,幾乎天天有會開,處處逼著自己寫文章,年紀越來越大而負擔越來越重,簡直把我壓死了。”(1957年6月6日。致于鶴年信)
“惴惴恐罹其咎,幸得寬免。”(日記,1957年。指1957年4月對《光明日報》記者談話,不同意“圍剿”俞平伯,把俞平伯罵得一錢不值)
“竟是解放后自傳矣。”(日記,1958年5月10日。指寫的交心材料及十幾萬言的檢討書)
“一篇發言寫了四次,今日略定,甚矣江郎才盡矣!”(日記,1958年12月4日。指發言稿《從抗拒改造到接受改造》因“無政治頭腦”在“親友幫助下”寫了四次才過關)
“然社會主義關不能不過,則只有拼命做去耳。”(日記,1958年2月25日)
“只有勉強掙扎,只要不致跌倒,總當竭蹶以赴。”(致辛樹幟信,1958年3月24日)
戲劇性的是顧頡剛一邊在亦步亦趨地批判他的老師胡適,一邊又戰戰兢兢地接收他的高足童書業、楊向奎對他的批判。(詳見“與童書業”一節)
胡適與顧頡剛關系的變化,是顧頡剛的悲哀,更是時代的悲哀。
與傅斯年:相親相輕
文人無行,此言偏頗;然文人較常人要復雜得多。歷史上有許多文人之間由相親、相輕乃至疏離、決裂大有人在,傅斯年與顧頡剛則是一例。
顧頡剛與傅斯年同于1913年考入北京大學預科,三年后一同進入本科。傅為國文門,顧為哲學門,兩人同住一宿舍五年,又同為胡適的門生。早在讀預科時,傅斯年等發起“文學會”,出版《勸學》雜志,便邀顧頡剛寫稿。顧痛恨個別今文學家的造謠,寫了篇三千字長文《喪文論》,為孔子鳴冤。傅斯年十分欣賞,主張發在刊物頭題,被業師桂先生罵了一通,退稿作罷。
傅斯年選聽胡適的課,還是由顧頡剛介紹的。兩人十分信服,共同成為胡適的入門弟子。傅的舊學根底十分深厚;顧鐘情于古史。羅家倫對他們的品評十分貼切,認為“顧對人非常謙恭”,“精心研究他的哲學與‘史’,傅‘大氣磅礴’,‘高談文學’革命和新文化運動”、兩人性格、興趣的差異沒有影響他們成為好友、相互欣賞,相互砥礪。有人稱他倆是“塤篪相應”。
1918年11月,傅與羅家倫等在蔡元培、陳獨秀支持下,成立新潮社并辦《新潮》雜志,顧頡剛也應邀入盟,積極為《新潮》撰稿。次年“五四”運動爆發,傅、羅作為學生領袖,傅是天安門游行總指揮,羅起草《北京學界全體宣言》。風潮擴大,遠在蘇州因病休學的顧頡剛十分關注。當有人攻擊、詆毀、造謠傅受某日本公司津貼,又傳說因而被同學逐出時,顧堅信傅的品行“親近軍閥的行為斷斷不敢相信”,認為傅遭誹攻,那是木秀于林的必然。一個月后,傅由北大畢業后赴歐留學。
1926年年末,傅斯年學成后回國。
1927年,廣州中山大學聘魯迅為教務主任兼國文系系主任,聘傅斯年為文學院院長兼哲學系系主任。當時顧孟余是中大管理委員會副委員長,他本是北大的教務主任。傅斯年與顧孟余都很認同顧頡剛的人品、學問,又知當時顧頡剛所在的廈大正鬧風潮,便邀顧頡剛加盟中大,壯大中大的學術力量。傅要求顧到中大“辦中國東方語言歷史研究所,并謂魯迅在彼為文科進行之障礙”。(顧日記,1927年3月1日)顧頡剛因魯迅在中大,不想去,函謝。魯迅知道顧頡剛不肯來便說他“與林文慶(廈大校長)交情好,他地位穩固,哪里肯來”。聽到這類話顧越發不肯。熟人好共事,又是大學時代的好朋友,傅斯年便用激將法:“兄如不來,分明是站在林文慶一邊了,將何以答對千秋萬世人的譴責?”在此夾攻下,又念老友的盛情,顧頡剛向廈大辭職,電告顧孟余、傅斯年,他不日赴廣州就職。孰料3月下旬顧突然接到傅斯年電報:“彼已去阻,弟或亦去校,派兄去京坐辦書,月薪三百,函詳。”其意為魯迅反對顧至中大,傅斯年或亦為此辭職。恰逢當時廈門郵局鬧罷工,顧頡剛未能及時收到信。4月初,顧電傅云:“無函為念,可否到粵面商,電復。”數日未見有復,顧在廈大已辭職,便匆匆赴粵。17日顧一到中大,便知魯迅與其冰炭不容的局面。魯迅20日便辭職,可感嘆的是傅斯年與顧頡剛共進退,也毅然辭職。學校紛亂,學生意見不一。朱家驊出面調停。一面同意魯迅請假離校,一面差顧頡剛外出購書,避免魯迅與顧頡剛在中大直面相視。魯迅顯然不滿意這種“和”的局面,拂袖而去,同時寫信給武漢的孫伏園。孫將魯迅的信加按語發在武漢的《中央日報》上,從而引發顧頡剛與魯迅要打官司的一幕。
魯迅走了。傅斯年、顧頡剛留在中大。
1927年10月,顧頡剛外出購書。此前傅斯年宣布顧頡剛任歷史系系主任。顧頡剛欲辭不就,校方懇留。顧頡剛在致胡適的信中說這是“念魯迅攻擊我時他們幫助的好意,只得答應了”。顧頡剛除教書外,傅斯年又邀其共辦語言歷史研究所,主編《國立中山大學語言歷史研究所周刊》。顧擬的發刊詞外人還以為出自傅斯年之手,聊見當初在辦刊方針上兩人的意見還是一致的。傅斯年曾致顧頡剛一封長函,斷斷續續寫了五年,盛贊顧氏“層累地造成中國古史”觀,并受此啟發在信中談自己對“孔子與六經”等的新見解。顧頡剛想發表此信,傅斯年怯于自信不足,不想發;而顧以為其中“有許多極精當的議論”、“至少可以引起多少問題,引起多少人來商量或攻擊”,是件營造學術氛圍的好事,以利求真。傅終于同意了。文人相親。
顧頡剛到中大后,將以北大征集歌謠為開端的民俗學運動帶到廣州,還創辦民俗學會,出版民俗讀物,推動民俗學運動。長期留歐的傅斯年對大眾文化產生隔膜,不以為然,以為“淺俗”、“無聊”。他認為大學出書應當是積年的研究成果,不應從俗。而顧頡剛認為傅的觀點在治世說是對的,在亂世說是不對的,“立意在繼續北大同仁要做而未成功的工作”。兩人由此產生了嚴重的分歧。
由于顧頡剛積極提倡研究學風,獎掖青年,研究成果迭現。樹大招風,周圍的同仁有點不平:“中山大學難道是顧頡剛一人的天下!”顧遭遇一些原北大老同學的冷眼、攻擊,因此心情不快,想回北京。傅斯年在致胡適的信中戲言“頡剛望北京以求孤死首丘”。
適逢1928年燕京大學馳函聘顧頡剛去作研究。顧欣然應答,并將此告訴傅斯年,傅極力反對,認為他在中大缺乏師資的情況下離去,是故意拆他的臺,一怒之下說他“忘恩負義”,并且說“你若脫離中大,我便到處毀壞你,使得你無處去”之類傷感情的話。顧頡剛婉約,他怕傷和氣,便說:“只要你供給我同樣的待遇,我可以不去。”顧向胡適抱怨“孟真對于我的裂痕已無法彌補,差不多看我叛黨似的”。恰好,那時中研院來聘傅、顧兩人籌備歷史語言所,顧不失時機也辭了燕京大學。
當時歷史語言所籌辦于廣州。傅、顧與楊振聲同應蔡元培之聘為籌備委員。在辦所方針上,顧、傅各持己見。傅有留學背景,欲步法國漢學后塵,旨在提高;顧則以廣攬人才、培育人才為要。兩人各執一端,不肯相讓。傅脾氣暴躁,有點家長作風;顧生性倔強,不甘受壓。兩人有次出言不恭以致破口大罵,后由楊振聲勸阻才作罷。顧憤然退出語言所離開中大,到了燕大。兩人由此分道揚鑣了。值得回味的是,顧那時手頭拮據,離廣州時欲向傅借一百元。傅也慨然答曰:“就是二百元也可以。”
在他們兩人之間,胡適做了不少調和工作。他勸顧頡剛不要因驕傲樹敵。顧頡剛認為:“我樹的敵人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嫉妒我,一種是想征服我……我自己不愿壓迫人家,也不愿人家壓迫我。”對這一結怨他認為自己“心無愧怍也”。
1931年蔣夢麟任北大校長期間,胡適任文學院院長,他們希望在燕大的顧頡剛去北大做史學系系主任。顧提出一些要求,蔣夢麟答應了。燕大又熱情挽留顧并為其加薪,盛意可感。顧在兩難之中分別向蔣夢麟、傅斯年各寫兩封長函表示致歉,只答應兼課。傅斯年譏諷:“燕京有何可戀,豈先為亡國之準備乎?”
顧、傅兩人緣已盡,但情未了。
1935年顧頡剛辦的《禹貢》雜志“經費則大費周章”,在經濟上陷入困境,不得不四方“乞憐”,包括給傅斯年寫長函,言詞懇切。傅亦很大度地捐棄前嫌,慨然應諾。傅除自己伸出援助之手外,還代其向朱家驊等募集。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顧頡剛向捐者一一鳴謝,將部分捐款購置的圖書上,刊刻戳記,文曰:“×××先生捐(或募)款紀念,禹貢學會寶藏,蓋于各書卷首,俾讀是書者永不忘此日之嘉惠。”
透視顧、傅的友誼,由親而疏而分的歷程,顧頡剛重知識欲而傅斯年重政治欲是一重要原因。加之兩人經歷、志趣、性格迥異,合作中出現不諧勢之必然。同時,隨著顧頡剛的學術地位提高,名望日重,傅斯年難免心存妒意。早在1926年他致顧頡剛的長信中便有流露:“幾年不見頡剛,不料成就到這么大!這事要是在別人而不在我的頡剛的話,我或者不免生點嫉妒的意思,吹毛求疵,硬去找爭執的地方。”顧頡剛為中大購書回粵,雜務纏身,為自己沒有寫一篇研究文字而向傅斯年訴苦時,傅竟譏諷:“先生名已高矣,錢已多矣!”令顧頡剛心痛不已。
文人相親亦相輕。
與門生:一言難盡
學術是講究薪火傳承的。
顧頡剛是胡適的正宗門人。他除了繼承先師的學品外,在識拔、獎掖、提攜末學上同樣蜚聲士林。40年代顧的麾下一時英才薈萃,勝友如云。他的門生遍布各個學術領域,又以古史、歷史地理領域為最。即在今日,他的傳人們也活躍于當今的史壇。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顧頡剛發跡于北大,結怨于北大;獲譽于愛才,遭誹也于愛才。
顧頡剛在日記中屢發“才難”的感慨。他說:“我的性情過于愛才,只要一個人有些長處,我總希望他肯竭盡其才,做出些有價值的工作。”為了培植后學,他恨不得“砍了當柴燒”。也正因為此,“于是激起一班同事的忌妒心,說我利用青年結合黨徒”。顧的一生招來的非議,引起的禍端,十九都是為門徒所累。現擇要列于后:
◆何定生(1911-1970)
顧頡剛真正執教鞭是1927年在中山大學。何定生是他最早的學生。何氏天賦高,十六歲入中大。他是在顧頡剛循循善誘下,一步步登入學術殿堂的。他的《〈尚書〉的文法及其年代》發表后,受到顧頡剛的激賞,曾說:“你,在天資方面,在外國文方面,在文學方面,都比我強得多”,“你若致力,我深信自己要退避三舍”。為鼓勵何定生孜孜于學術研究,顧頡剛代其向校方申請獎學金。因學校人際關系復雜,有人作梗。顧頡剛與對方大吵,以拂袖示威。何定生深感師恩浩蕩,表示“一定顯其好身手”以不負恩師厚愛。在顧的力薦下,學校最終發給了何定生獎學金。正因為這場風波,“一時忌者蜂起,謠諑紛來,致使何定生難安于位”。
1929年2月,顧頡剛離開中大。何定生感于顧的知遇之恩,毅然退學,追隨恩師到北平,食宿全仗顧頡剛。
令顧頡剛失望并引起莫大的不快的是,何定生在顧離開北平時,背著他以樸社的名義,將胡適的《治學的方法與材料》相關討論文章匯集后,略加修改,冠名《關于胡適之與顧頡剛》出版,序文以《又來〈罵〉胡適之先生》為題,十分惹眼。書出版后,北平、上海學界一片嘩然。因胡適在“材料”一文中曾批評“古史辨”派工作。更令人生疑的是“關于”一書是由顧頡剛任總干事的樸社出版,作者何定生又與顧頡剛有特定的師生關系,確有揚顧抑胡之嫌。傅斯年對顧頡剛說:“想不到頡剛會出這樣的書!”顧頡剛回蘇州為父做完壽,回北平風聞此事如遭棒擊。即令他渾身長嘴,也難辯清。顧不勝惶恐忙給胡適寫信:“(何定生)趁予在蘇州時印成。此次予來,見之大駭。恐小人借此挑撥,或造謠言,即請樸社停止發行,且函告適之先生,請其勿疑及我。”一面又嚴責何定生。盡管何定生天真地想“出了什么事由他自己承擔”,但他豈能擔當得了?這期間何定生在杭州邂逅一漂亮女子,不能自拔,萬念俱灰時幾欲萌自殺念頭,日益頹廢,口碑甚壞。顧頡剛哀嘆:“你已經親手把我一顆愛你的心打碎了。”顧頡剛說,既已失去“傅孟真先生這個良友”,不能再失去適之先生“這一個良師”。顧頡剛毅然向何定生下了逐客令。顧頡剛心酸至極:“我一生所受的累,不是自己的好名好利,而是愛別人的才……不料因此一癖,來了許多麻煩。”
何后來的經歷復雜。1948年任臺灣林產管理局秘書。后重歸學術路,執教于臺灣大學。
◆譚其驤(1911-1992)
譚氏早年就讀上海暨南大學歷史社會系,鐘情于歷史研究。畢業后考入燕京大學研究院。拜在顧頡剛的門下。譚天賦高、悟性好,讀了顧頡剛的《漢書·地理志》后提出自己的質疑,寫信請益。顧頡剛十分高興,復了封六七千字的長函,稱其為“學兄”,把他當作一個學術對手平視,深入討論。他在日記里贊賞:“其驤熟于史事,余自顧不如,此次爭論,余當眾服矣。”后,譚畢業論文的指導老師恰是顧頡剛,得到有力的指導。顧的學問與人格,贏得了譚的欽佩,并影響了他的一生;譚對學問的執著與嚴謹,亦深得顧的欣賞。
譚其驤研究生畢業后即為輔仁大學講師。《禹貢》創刊時,由顧、譚兩人共同主編,合寫了發刊詞。顧在致胡適信中稱“譚君實在是將來極有希望的人”。但在辦刊、治學問題中兩人存在嚴重分歧。譚性情淡泊,行事嚴謹,習慣于埋頭做學問,不太注重辦刊之瑣屑;顧頡剛認為“若為自己成名計,自可專做文章,不辦刊物;若知天地生才不易……便不得不辦刊物”,刊物可以培植造就人才。同時顧對譚的過分自負提出了批評。譚貴“專”,治學傾向于小心求證,以嚴謹、務實著稱,被顧譽為“不茍且”,但寫得太慢,發得太少,難成氣候。顧頡剛屬于“博”的一種,求新求異,開風氣之先,留點遺憾也覺無傷大雅。譚最后還是離開了《禹貢》。他們的關系屬于“和而不同”的君子,但兩人一直保持著亦師亦友的情誼。
解放后譚為復旦大學教授。1979年《歷史地理》叢刊出版時,譚任主編,顧為顧問。
◆童書業(1908-1968)
童氏是顧頡剛最忠實的學生、信徒和合作伙伴。在“疑古派”團體中,惟有他倆是自始至終一“疑”到底的。
童書業天生是顆讀書的種子,極富才華,但他沒有受過系統的教育,連一紙中學文憑都拿不出。1935年他以“顧老板”的“私人研究助理”身份到北平,食宿在顧家,襄助顧頡剛編《古史辨》。他代顧頡剛草擬《春秋史講義》和一系列辨偽文章。《古史辨》由顧寫開篇,后由童書業獨立完成。童書業被稱為“古史辨派”的后起之秀。
1949年后童書業執教于山東大學,為新史學新星活躍于史壇。但他有嚴重的人格分裂,解放后兩度寫文章全盤否認古史辨派。批胡適、批顧頡剛,與眾人一起出演了學生“出賣”老師、老師也在“出賣”老師的悲劇。但顧頡剛大度、寬容,理解他,原諒了他:“此是渠等應付思想改造時自我批評耳,以彼輩與《古史辨》之關系太深,故不得不作過情之打擊。”“是可原諒者也。”因童書業自幼敏感,敏感到近乎神經質的程度,后終致神經錯亂,1968年死于“文革”中。顧頡剛有些文稿本想托付童書業整理,竟成泡影。孰料,1973年顧頡剛還以高齡病軀為弟子童書業校訂遺稿《春秋左傳考證》和《春秋左傳札記》,作序并介紹出版。
◆錢穆(1895-1990)
另有值得一提的是國學大師錢穆。錢穆沒有正式學歷,他本在蘇州中學教國文。顧頡剛回蘇州時與其相識,對他十分欣賞。由顧頡剛的熱情推薦,錢穆走上大學講臺。錢氏的《劉向歆父子年譜》就是由顧頡剛刊發的,而有些觀點他倆的意見相左。錢穆晚年所作《師友雜憶》中說:《年譜》一文“不啻與顧頡剛諍議,頡剛不介意,既刊余文,又特推薦余至燕京任教。此種胸懷,尤為余特所欣賞。固非專為余私人之感知遇而已”。
(選自《曾經風雅:文化名人的背影》/張昌華 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