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齡的夢中情人

在中國古代短篇小說里，聊齋愛情描寫可謂姹紫嫣紅、千姿百態(tài)。作者蒲松齡卻是窮苦的、地位低下的秀才。他為什么能寫出那么多愛情小說？成為研究者津津樂道的話題。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曾有過“蒲松齡第二夫人”之爭，爭論結(jié)果是：蒲松齡并沒有“第二夫人”。想從蒲松齡的現(xiàn)實生活中尋找那些千變?nèi)f化的愛情故事“原型”根本走不通。

那么，聊齋那些互不重樣的愛情小說又從何處而來？完全是天上掉下來的？

根據(jù)筆者對蒲松齡生平、思想研究，發(fā)現(xiàn)：聊齋豐富多樣的愛情故事基本上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但之所以掉到蒲松齡筆下，卻在一定程度上和蒲松齡的特殊感情經(jīng)歷有關(guān)。

在蒲松齡身上一直有個特別現(xiàn)象，人生和愛情在他心中一直有兩種完全不同的解釋：

他數(shù)十年守著的，是不識字或識不了多少字的糟糠之妻；數(shù)十年向往的，是出口成章、吟詩作賦的風(fēng)雅女性；

他數(shù)十年對著的，是尋常面貌的荊釵布裙；數(shù)十年向往的，是環(huán)佩叮當、妖嬈可愛的國色天香；

他數(shù)十年過著的，是粗茶淡飯的百姓生活；數(shù)十年向往的，是嬌妻美妾、富貴神仙的逸樂生涯。

當現(xiàn)實生活不足時，想像就來建立空中樓閣。于是在聊齋故事里，窮書生因為有才能把龍宮駙馬做上了；窮書生因為有才能，一舉成名天下聞了；窮書生因為有才能，花妖狐魅化成的美女送上門了。弗洛依德說“夢是愿望的達成”，聊齋那些飛黃騰達的窮書生，那些花妖狐魅變成的美女，只不過是窮秀才蒲松齡的白日夢。雨果說：想像是偉大的潛水者。非常有道理。

但是，人的精神生活是個非常復(fù)雜的現(xiàn)象。為什么偏偏是窮秀才蒲松齡能寫出那么多愛情小說，還有個重要原因：他確實有個夢中情人。

有的讀者可能要說：你在寫小說嗎？不。我是在認真研讀蒲松齡詩歌、《聊齋志異》，聯(lián)系蒲松齡人事關(guān)系前后變化綜合考察，深入思考，才這樣斷定。

蒲松齡是正人君子，我一點兒都不懷疑。蒲松齡是窮塾師，既無石崇之富，也無潘安之貌，他寫自己“爾貌則寢（丑陋），爾軀則修（傻大個兒）”，而且“木訥”，不善于高談闊論，蒲松齡吸引女人的優(yōu)勢并不突出，但他的內(nèi)心世界非常豐富，對情感追求異于常人。他有個夢中情人是正常的。而這個夢中情人又隱秘地影響到他的創(chuàng)作。

那么，蒲松齡的夢中情人是誰？

蒲松齡朋友孫蕙的侍妾顧青霞。

有的朋友可能啞然失笑了。怎么可能？古人云：朋友妻，不可戲，堂堂蒲松齡，怎么可能對好友的侍妾有非分之想？

請注意：我說的是“夢中情人”，這“情人”存在于意識中，存在于想像中，并不存在于現(xiàn)實，存在于肉體之間。借用《紅樓夢》的話來說，是“意淫”。

蒲松齡對顧青霞有說不清道不明，卻非常強烈的憐愛、愛戀之情。最主要的原因，顧青霞是蒲松齡青年時代有過密切接觸的文學(xué)佳麗。

孫蕙字樹百，又字安宜，是蒲松齡的同鄉(xiāng)?？滴跏?，蒲松齡應(yīng)邀到孫蕙做縣官的寶應(yīng)縣做幕賓。孫蕙的侍妾顧青霞能歌善舞，喜歡吟詩寫詩。孫蕙跟朋友相聚時，顧青霞常參加。于是，顧青霞開始出現(xiàn)在蒲松齡的詩歌當中。

康熙十年，蒲松齡寫顧青霞的詩歌至少有四首。我們從這四首詩可以看出蒲松齡對這位江南佳麗有多喜愛。

《為青霞選唐詩絕句百首》：“為選香奩詩百首，篇篇音調(diào)麝蘭馨。鶯吭囀出真雙絕，喜付可兒吟與聽?！逼阉升g給顧青霞選了一百首唐詩香奩絕句，讓顧青霞黃鶯啼囀似的吟誦。蒲松齡稱顧青霞“可兒”，令人稱心滿意的人兒。是不是蒲松齡代孫蕙稱“可兒”？不是。因為蒲松齡沒在詩歌題目中說明詩是寫給孫蕙的，是不是詩歌題目短不能標明？也不是，蒲松齡有的詩歌題目長達二十余字。如果寫給孫蕙，肯定要在詩歌題目中標出。蒲松齡的詩歌題目僅說顧青霞，且親切地稱“青霞”。所以，給顧青霞選唐詩，或者是根據(jù)顧青霞要求做的，或者是蒲松齡毛遂自薦。這首詩是蒲松齡描寫自己的感受，并不想讓孫蕙知道。

《聽青霞吟詩》：“曼聲發(fā)嬌吟，入耳沁心脾。如披三月柳，斗酒聽黃鸝?！边@是對顧青霞吟詩的詩意化描繪。蒲松齡覺得，聽青霞吟詩，像聽黃鸝啼鳴。顧青霞年紀頗小，聲音頗好聽，形態(tài)頗佳，如小鳥依人。

緊跟《聽青霞吟詩》其后的《又長句》：“旗亭畫壁較低昂，雅什猶沾粉黛香。寧料千秋有知己，愛歌樹色隱昭陽。”這首詩仍是描寫顧青霞吟詩，而且有句說明詞“青霞最愛斜抱云之句”。說明蒲松齡聽顧青霞吟詩不是一次兩次而是多次，他知道顧青霞最喜歡吟誦哪一首。

同一年有三首詩在題目上注明寫同一女性，在蒲松齡很少見。更值得注意的是，這一年蒲松齡還有首沒標明寫顧青霞的長詩?！秹艋冒耸崱穼懫阉升g夢遇神女，跟風(fēng)雅的神女相戀：“帳懸雙翡翠，枕貼兩鴛鴦。刀尺溫柔府，琴書翰墨場?！边@首詩被王漁洋加上“纏綿艷麗”的評語。蒲松齡這位夢中神女什么樣兒？“倦后憨尤媚，酣來嬌亦狂。眉山低曲秀，眼語送流光。弱態(tài)妒楊柳，慵鬟睡海棠”。說顧青霞個性嬌癡，用楊柳和海棠形容顧青霞，是蒲松齡詩歌特有的用詞。所以《夢幻八十韻》實際是曼聲嬌吟的顧青霞在蒲松齡夢中想像性變形。

孫蕙風(fēng)流倜儻，身邊女人很多，還到處尋花問柳，經(jīng)常沉湎在紙醉金迷中，“笙歌一派擁紅妝”，“雛姬扶上象牙床”。做他的侍妾實際很痛苦。蒲松齡《戲酬孫樹百》寫：“漏板依稀夜二更，檀郎何處醉瑤笙？凌波露濕慵無力，斜倚危欄看月明。”很可能是寫顧青霞的感受。她盼望孫蕙對她多一點關(guān)懷，多一點兒相處。但孫蕙并沒有這樣做，孫蕙不懂得單一的愛，他憑著金錢和勢力對家庭內(nèi)外的女人廣施雨露。顧青霞在他心中，不管多么年輕美貌，不管多么會寫詩吟詩，不過是若干普通侍妾之一。孫蕙可以跑到外邊欣賞“麗人聲價重紅樓”，“笑把金釵扣玉壺”，可以回家到其他姬妾房中卿卿我我，還可以跟丫鬟眉來眼去，就像蒲松齡《戲酬孫樹百》另一絕句所寫：“狡鬟不解東風(fēng)恨，笑折花枝戲玉郎?！睂O蕙風(fēng)流快活，廣結(jié)情緣。顧青霞只能老老實實等孫蕙“臨幸”，經(jīng)常獨守空房。孫蕙因為姬妾太多，互相吃醋拈酸，這尷尬的局面甚至出現(xiàn)在蒲松齡的詩歌里?！稑浒偌已鐟虺省罚骸捌饚?，開樽飲不痛。趙燕彼何人，容爾眼波送。”因為孫蕙多看了哪個女人一眼，其他女人就鬧起來，家宴喝酒都喝不痛快。敏感、文弱的顧青霞處于這樣的“醋海風(fēng)波”中，該多么無助、多么可憐。

蒲松齡眼睜睜地看著自己非常喜愛、非常珍重的女詩人不被重視，不被憐愛，甚至被冷落。胸中像打翻五味瓶。他能不能照顧青霞？不能，“羅敷自有夫”。但他對顧青霞卻一見生情并日久彌深，他只能把感情深深埋在心中。

說顧青霞受孫蕙冷落有沒有根據(jù)？有。從蒲松齡詩句里找。蒲松齡南游歸家第二年，康熙十二年，有一首長詩寄孫蕙，寫詩起因就是孫蕙來信告訴蒲松齡，他的一位內(nèi)人死了，他傷心得官都不想做了。蒲松齡安慰孫蕙“還應(yīng)鞅掌酬明圣，莫為灰心決去留。”還是想想國家大事，想想皇帝的恩典，不要為一個女人就辭官吧！這個如此讓孫蕙動情的女人不是顧青霞。顧青霞的名字繼續(xù)出現(xiàn)在蒲松齡后來的詩歌題目中。同一年蒲松齡寫的《又贈孫安宜》組詩有這樣一首：“小髻云鬟香霧凝，垂肩絳帳剪紅燈。自家學(xué)作《長門賦》，不把千金賄茂陵?！睂O蕙身邊一位小美人，自己能寫《長門賦》，不必學(xué)陳阿嬌用千金向司馬相如買賦。孫蕙身邊能寫詩的小美人，還有哪個？顧青霞。而她要寫賦挽回郎君的朝三暮四了。

此后，蒲松齡的組詩《閨情呈孫給諫》，從題目上可看出，孫蕙已做了京官給事中。蒲松齡的“閨情”是代孫蕙沒有帶到身邊的美人寫的，詩里說“千里蕭郎去未旋”，“薄幸不來春又暮”，“淚中為寫相思字”，“晴窗睡起嬌無那，倚遍東風(fēng)十二闌”。所有的詩句都一個意思，思念遠在天邊的郎君。小美人基本成棄婦了。

康熙二十一年，蒲松齡四十二歲時又有一組詩在題目上明確注明寫顧青霞，《孫給諫顧姬工詩，作此戲贈》。詩里寫，顧青霞給孫蕙做妾時年齡很小，“當時垂髫初見君”。孫蕙是康熙八年到寶應(yīng)做知縣的，顧青霞此后不久成為他的侍妾。年紀大約十五六歲，比孫蕙小一半兒。顧青霞既擅長書法繪畫又能吟詩寫詩，受孫蕙身邊其他女人的妒嫉和陷害，很痛苦?！皶W陽畫似鉤，誰知才思更風(fēng)流。卓爾妒婦如相見，不敢高吟賦‘白頭’”。實際上，康熙二十一年的顧青霞已經(jīng)被排除在孫蕙最得寵的女人之外。孫蕙在京城做高官，顧青霞被丟在她非常不習(xí)慣的淄川，丟在孫家所在的荒涼山村。孫蕙家所在的村叫“奎山村”，我曾到那兒考察過，時至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那個地方仍是個交通不太方便的小山村。三百年前江南美女顧青霞就孤零零地呆在那個小山村，“今日使君萬里遙，秋閨秋思更無聊”。蒲松齡這組《孫給諫顧姬工詩作此戲贈》七絕共八首，蒲松齡一輩子寫妻子的詩也不到八首。如果他心中沒有顧青霞，如果他不是對顧青霞真心憐愛，深情愛戀，癡心暗戀。孫蕙把哪個姬妾丟在家中，礙蒲松齡哪根筋疼！

特別值得關(guān)注的是，蒲松齡有首長詞《西施三疊·戲簡孫給諫》充滿愛意地、窮形盡相地描寫顧青霞。為什么題目沒注明顧青霞卻可以斷定是寫顧青霞？因為有過硬證據(jù)：詞中明確說：孫蕙身邊這位美女在百首唐人詩歌里最喜歡“西宮春怨”。而此前蒲松齡的詩明確寫過，他給顧青霞選過百首唐人詩，顧青霞最喜歡春怨詩。所以，《西施三疊》可算蒲松齡以艷詞形式給顧青霞寫的小傳，蒲松齡用春風(fēng)吹拂似的濃艷筆墨把顧青霞的美麗、可愛、嬌癡寫得活龍活現(xiàn)：

“秀娟娟，綠珠十二貌如仙。么鳳初羅，翅粉未曾干。短發(fā)覆秀肩，海棠睡起柳新眠。分明月窟雛妓，一朝活謫在人間。細臂半握，影同燕子翩躚。又芳心自愛，初學(xué)傅粉，才束雙彎。

那更笑處嫣然，嬌癡尤甚，貪耍曉妝殘。晴窗下，輕舒玉腕，仿寫云煙。聽吟聲嚦嚦，玉碎珠圓，慧意早辨媸妍，唐人百首，獨愛龍標‘西宮春怨’一篇。

萬喚才能至，莊容佇立，斜睨畫簾。時教吟詩向客，音未響，羞暈上朱顏。憶得顫顫如花，亭亭似柳，嘿嘿情無限。恨狂客兜搭千千遍，垂粉頸，繡帶常拈。數(shù)歲來，未領(lǐng)神仙班，又不識怎樣勝當年？趙家姊妹道：廝妮子，我見猶憐！”

在蒲松齡筆下，顧青霞原是剛剛出道甚至不曾出道的雛妓。美麗的短發(fā)披在秀美的肩膀上，模樣像海棠剛剛睡醒，嫩柳剛剛?cè)朊摺Ｐ凶咂饋硐耧w燕凌空，嫣然一笑，嬌癡之至。她默寫唐詩，如云霞滿紙。吟誦宮詞，像黃鸝啼鳴。在一百首唐人絕句中，她最愛《西宮春怨》。她雖然出身青樓，卻非常自重，人們喊多少遍才能請出她來，出來又莊重地站在那兒，眼睛瞟著遠處的畫簾。讓她給客人吟詩，還沒開口，她的臉先紅。那可愛的模樣兒，像顫動的鮮花，像拂動的細柳，客人為她瘋狂，她只是低著頭，很不好意思地拈弄繡帶……這美人兒幾年未見，應(yīng)該更美麗了吧？即使趙飛燕姐妹看到她，也會說：這丫頭，我看了都愛！

蒲松齡對顧青霞是“我見猶憐”嗎？不，是“我見更憐”！

康熙二十六年（1687），蒲松齡四十八歲時，顧青霞死了。此前孫蕙已死。孫蕙之死肯定和縱欲有關(guān)，他死后姬妾大多散去，顧青霞卻留在孫家，過著更寂寞的日子。不幾年，香銷玉殞，終年不過三十三四歲。顧青霞多愁善感，偏偏遇到孫蕙這么個薄幸郎，長期的郁悶造成了她的早亡。蒲松齡寫了《傷顧青霞》：“吟聲仿佛耳中存，無復(fù)笙歌望墓門。燕子樓中遺剩粉，牡丹亭下吊香魂?！?/p>

孫蕙，這位跟蒲松齡可以拉得上同學(xué)關(guān)系的同鄉(xiāng)，這位當年提攜蒲松齡的“東家”，這位給諫大人去世時，蒲松齡不曾寫詩悼念。孫蕙的侍妾顧青霞去世，蒲松齡卻這樣寫悼念詩，太不尋常了。

這詩把蒲松齡的感情寫得再明白不過。他對顧青霞之死，不是一般惋惜，而是“牡丹亭下吊香魂”。這是明確表示：他希望跟顧青霞來世結(jié)情緣。

“牡丹亭下吊香魂”，是不是寫孫蕙的意愿？肯定不是。因為此前孫蕙已死，如果蒲松齡替孫蕙抒懷，應(yīng)該為他們地下相聚感到欣慰。

蒲松齡對顧青霞的愛，是柏拉圖式的愛，卻強烈、執(zhí)著，它在數(shù)十年間影響到蒲松齡的思惟，影響到《聊齋志異》多篇名作的誕生。比如：《連城》、《宦娘》、《綠衣女》、《連瑣》、《林四娘》、《白秋練》、《狐諧》。

《連城》，聊齋最著名的愛情故事之一，寫男女之間的知音之戀。男主角喬生獻給女主角兩首詩，其中之一是：“慵鬟高髻綠婆娑，早向蘭窗繡碧荷。刺到鴛鴦魂欲斷，暗停針線蹙雙蛾?！边@首詩對連城、喬生驚天動地的戀情有重要作用。而這首詩是蒲松齡原封不動從組詩《閨情呈孫給諫》搬過來的。如上所述，《閨情呈孫給諫》是描寫顧青霞的。篤于愛情的連城是顧青霞的變形。但是，連城愛上的，卻不是什么高官，什么貴公子，而是蒲松齡式的窮書生！

《宦娘》，聊齋最有詩意的愛情故事之一。女鬼跟人間書生相戀而不能結(jié)合，相約來世。里邊有首關(guān)鍵性的《惜余春詞》，是女鬼宦娘寫的。這詞也是從聊齋詞原封不動搬過來的：“因恨成癡，轉(zhuǎn)思作想，日日為情顛倒。海棠帶醉，楊柳傷春，同是一般懷抱。甚得新愁舊愁，刬盡還生，便如青草。自別離，只在奈何天里，度將昏曉。今日個蹙損春山，望穿秋水，道棄已摒棄了。芳衾妒夢，玉漏驚魂，要睡何能睡好？漫說長宵似年，儂視一年，比更猶少；過三更已是三年，更有何人不老？”蒲松齡這首詞寫對情人的思念之情，非常動人。蒲松齡跟妻子并沒有這樣的感情，他也沒有人們推測過的“第二夫人”，這詞肯定跟蒲松齡對顧青霞的暗戀有關(guān)。

連瑣、林四娘都是文雅羞怯的女鬼詩人，綠衣女是會吟詩、會唱歌、音聲悠細的綠蜂，白秋練是以詩為命的白暨豚，她們酷似視詩如命的顧青霞，包括她們的形象和吟詩的聲音。比如：女鬼連瑣用娟秀的筆跡寫連昌宮詞，用溫柔秀曼的聲音吟唐詩，瘦怯美麗，幾乎是顧青霞的翻版！

而這些美女的戀人，除《林四娘》中陳寶鑰是有官職的歷史人物外，一概是窮書生，是蒲松齡的翻版！可以說，蒲松齡借這幾個著名的聊齋故事，把現(xiàn)實人物變形，借神鬼狐妖形式，和自己的夢中情人成為神仙眷侶。

請?zhí)貏e注意《狐諧》！如果看蒲松齡手稿，這是篇改動最多、推敲最仔細、最費斟酌的一篇。這篇小說指桑罵槐，把造成顧青霞悲劇的孫蕙罵了個狗血噴頭！

《狐諧》寫一位口若懸河的狐女跟幾個書生斗嘴，似乎是個詼諧談笑的故事。狐女機智的談吐寫得妙極趣極。狐女的情人叫“萬?！?，小說最后寫，一直跟狐女斗智的孫得言出個上聯(lián)“妓者出門訪情人，來時‘萬?！r‘萬福’”，把“萬福”名字嵌在內(nèi)調(diào)侃之。狐女應(yīng)聲對上：“龍王下詔求直諫，鱉也‘得言’龜也‘得言’”。對得很工，把孫得言的名字嵌在內(nèi)，罵孫得言很巧。

蒲松齡綿里藏針，用山東話來說是“罵人不吐核”。其實狐女其他妙趣橫生的話語都是為最后這句“鱉也‘得言’龜也‘得言’”鋪墊的。蒲松齡把一句最關(guān)鍵的話藏在許多談笑的話里。

這句話是罵孫蕙，罵得咬牙切齒，罵得入骨三分，罵得曲折隱秘，罵得痛快淋漓。

孫蕙是朝廷言官，給事中，蒲松齡一直尊稱“孫給諫”，現(xiàn)在他借小說人物的嘴，說一個姓“孫”名“得言”（姓孫的言官也）的人，是“鱉也‘得言’龜也‘得言’”！這等于說：姓孫的官任給諫的大人先生（孫給諫）算什么東西？烏龜王八蛋！

蒲松齡年輕時跟孫蕙是好友，最后孫蕙在《聊齋志異》被如此影射。為什么？我過去寫蒲松齡傳時注意到，孫蕙做言官后，他的家人在家鄉(xiāng)橫行，其他人敢怒而不敢言，蒲松齡拍案而起，寫了《上孫給諫書》，揭露孫家人的不良行為。這一事件可能造成了二人的疏遠。但蒲松齡對孫蕙深惡痛絕，應(yīng)該是為顧青霞。

孫蕙會不會因為發(fā)現(xiàn)了自己當年的幕賓、一個窮愁潦倒的秀才居然對自己的小妾有特殊情愫，從而產(chǎn)生疑慮，既疏遠蒲松齡，又冷落顧青霞呢？從蒲松齡的詩作中還看不出這樣的跡象。蒲松齡直到孫蕙做給諫后寫給孫的許多詩，仍是友好態(tài)度。但是，在孫蕙和顧青霞都死后，蒲松齡對孫蕙的感情有了突發(fā)性變化。估計是蒲松齡隨著歲月流逝，對紈绔子弟有更進一步認識，才借《狐諧》把自己內(nèi)心最隱秘的怨恨抒發(fā)出來。

蒲松齡如此“口孽”，是不是太不寬厚、太不仁義？如果出于對顧青霞的戀情，算不算重色輕友？非也。蒲松齡通過顧青霞的不幸把孫蕙及類似的花花公子看透了。這些人是兩腳的畜牲。聊齋寫獵艷獵到親生兒女的《韋公子》就是為他們畫影圖形。他們玩弄女性，視美玉為頑石，他們焚琴煮鶴，根本不懂珍惜愛情，也不配擁有真正的愛情。

而真正的愛情可以僅僅是精神愛戀，它是心的呼喚，雖然永不挑明，卻強烈而持久地埋在心底，再通過想像、變形，將愛的本質(zhì)力量神鬼狐妖化，將癡迷的憐愛，將深沉的愛戀，將苦澀的暗戀，將相約來生的愿望，曲曲折折地，巧妙隱蔽地，通過小說形式表現(xiàn)出來。

（選自《馬瑞芳說聊齋》/馬瑞芳 著/作家出版社/2007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