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鐵軍說自己是一個改良主義者,然而他的路卻愈走愈窄,《中國改革·農村版》被關閉了,晏陽初鄉建學院也被關了,對他的評價也越來越復雜。
新“定縣實驗”結局
事情來得太突然。2007年4月12日晚,7點40分左右,距北京230公里的晏陽初鄉村建設學院的電被停了,正在觀看中央電視臺去年采訪溫鐵軍錄像的學員們陷入一片漆黑。
不一會兒,一大群人出現在學院門口,17輛車把學院門前的路排滿。門衛張大叔還以為又來了一批學員。
后來,他發現不對,人越來越多,而且都是本地人,其中幾個還戴了墨鏡。他們讓參加培訓的學員當晚即離開此地。
一番爭執后,晚上9點多,所有的學員被要求集中開會,定州市教育局有關人員宣布說,學院是非法辦學。學院工作人員馬上爭執說,他們有合法注冊證件。
一宿,這些人沒有離開,他們守在學院門口,在車上睡覺。學院工作人員給院長溫鐵軍匯報此事,沒有明確的答復,他們只有自己商量著到底怎么辦。
第二天早晨,他們選擇了離開。第一批人員清早搭公交車走了,第二批走的時候,學員們讓工作人員帶著在院內拍照留念。這時,學院的牌子第一次被摘了下來。
約摸20日左右,一輛車子把辦公電腦等物品運走,所有的工作人員全部離開了學院。
走的時候,學院工作人員與村里簽訂了協議,每個月付給村里2000元,用來保管留下來的財物。
至本刊記者今年1月10日趕到河北定州,學院“關門”已半年多了,學院工作人員還沒回來。北方的冬天干而冷,地上有水的地方結的冰比水泥地還硬,一個在村里投資的公司的人員已經借住在學院的一角。
定州市教育局辦公室人員的正式答復是“非法辦學,已經被關閉了”,當初負責學院注冊的成教科科長王習文說,“這是最高指示,保定市教育局、保定市中級人民法院都已經下結論了”
村支書米金水對記者的到訪幾乎沒作任何表態,只是一個勁地抽煙,連說了3個“很復雜”。
門衛張大叔則貼近記者的耳朵說:你記著,我說他們是不會回來的。
這些細節透露出這一場被稱為繼晏陽初之后的新“定縣實驗”的結局。
晏陽初鄉建學院前后
從2003年7月19日到2007年4月12日。學院存活了3年零9個月。長滿蟲子的有機農業,“地球一號”生態建筑,農村合作社……3年里,學院一直在媒體的聚焦燈下。
溫鐵軍也數不清多少次站在學院的一角,田間地頭,或是站在“建立民主、改善民生”的大白底藍字刷的標語前接受采訪。有人評論說,溫鐵軍成為中央電視臺2003年度經濟人物,也與鄉村建設的這些事分不開。
對于學院被關閉,溫鐵軍和學院工作人員都不愿發表看法。
米金水,翟城村黨支部書記,多年來一直希望找到什么方法,能夠重新利用歷史上晏陽初在該村做實驗的歷史資源,光大村莊名聲,他當時想到的辦法是注冊“晏陽初牌蔬菜”,在遇到邱建生的那段時間,上頭還正在評選生態文明村。
邱建生,《中國改革》雜志社農村版編輯,他是個奇怪的人,多年癡迷于晏陽初,見到米金水時,他在《中國改革·農村版》做了半年多的編輯
2003年春節前,邱建生和同事帶領了一群大學生到這個村與村民共度春節,與書記米金水相遇,之后他們找到晏陽初的兒子晏振爾,討論了建學院的想法。村委會也買了一座廢棄的學校(后來的學院地址),花了39萬,并且起了晏陽初頭像。
溫鐵軍起初沒有答應邱建生辦學院的事,提了3次、溫鐵軍才答應了。
2003年7月19日,學院開張。
開幕式那天,艷陽高照,悶熱無比,村里組織了秧歌隊、鑼鼓隊,4架大鼓同時擂起,鼓聲喧天,1000多村民等待著北京的專家和當地的官員到來,溫鐵軍也發表講話。
這時,學院沒有注冊,沒有辦學的規劃,也沒有資金來源。
之后,邱建生在村民家里草擬學院的規劃、招收志愿者的文件。文件發出后,一個個懷著各種理想的人來到翟城村,他們大多數并不懂晏陽初。
9月底,這個學院的第一筆資金——溫鐵軍承諾的個人出資3萬元,大部分已到位。
如果說溫鐵軍起初并不了解晏陽初思想,甚至也沒有清晰的規劃,在以后的日子他為學院付出了很多。
學院初期,邱建生參照晏陽初的國際鄉建學院的規劃草擬了“辦學綱要”,而多方力量加入之后,學院離晏陽初思想就更遠了,內部分歧越來越大。2006年4月,邱建生被溫鐵軍派到海南負責新的實驗區,離開他一于創辦的地方。
按晏陽初定縣實驗的思路,先做好村序的實驗,然后才有經驗推廣全國。而在這里,實驗似乎離開了村莊,只是在離村莊幾百米遠的81畝地的學院內自己做實驗
飽受爭議
學院的中心工作后期集中在在大塊:生態農業和生態建筑、農民培訓(包括建立農村合作社等內容)和晏陽初資料的整理和收集。
這些幾乎都與村民不相關。生態建筑——用米金水的話說,“咱這里的農民,不怎么喜歡,上還露在外邊。”生態農業也是如此,周邊農民們的反映是:“你們的作物再不打藥,蟲子都跑到我們地里來了”,“長出來的西瓜只有拳頭大”。
而農民培訓,多是全國各地來的人,本村的較少。
村民們越來越覺得,花了40多萬辦學校,可惜了。來了記者,卻來不了經濟效益。“放在銀行,利息也有不少。”
溫鐵軍是個明白人,這些他當然知道他只能希望村民能再打耐心一點,并且盡量給村民業多的信心,比如學院申了國家“985工程”、向中央高層匯報了辦學院等等。
學院繼續沿著“生態”的主題往前走。墻壁上刷的“動真功夫做實事解決三農問題”的標語讓人們覺得這就是“溫三農”所開出解決三農問題的藥力,在演講中,溫也不斷地宣講自己在這里進行的實踐,并樂于接受學院帶來的榮譽。
但一些農民隱約覺得有些“不怎么對勁”,他們覺得溫鐵軍是大學者,大學者就應該談大問題,比如能源危機、人多地少、美國模式等等,他們聽在心里,也記在心里,但總覺得有些與現實生活離得比較遠。
而培訓的形式所引起的爭議也絲毫不少于內容,在大學生支農活動中,參加調研的學生們都在左臂上系紅領巾,據說起初是為了防止下鄉調研時學生走散,方便辨認,后來逐漸成了一種文化,他們到哪里,紅領巾就系到哪里。
2004年4月7日,溫鐵軍的左臂上也系上了紅領巾,他在中央財經大學為“鄉村建設高校行”活動發表講話,他面前的欄桿上也系了無數的紅領巾,聽講座的學生左臂上也都系了紅領巾。演講中,他要求每位成員都要靜下心來,不計個人得失,真正將自己所作的貢獻與個人利益脫鉤,要切實做到“勿以善小而不為”。
這張圖片使許多自由派知識分子感到“恐懼”,他們覺得曾經的紅色革命文化又來了。
幾年前、溫鐵軍接受《經濟觀察報》采訪時,也不否認這一培訓模式:如果將來我們的鄉建中心搞起來,進行培訓的時候,新成員和老成員要一起大喊一句話,唱一首歌。他要大聲喊“我是人”,他要大聲唱《團結就是力量》。
在上百高校的大學生支農活動中、在全國新鄉村建設試驗點中,這些都實現了
一位自由主義知識分子評價學院時說,“這是培養毛派分子的基地”時評家笑蜀對溫鐵軍思想的評價是:溫鐵軍從本質上是一個國家主義者,毛對他的影響很深。
前年,“溫鐵軍賣大米”事件更加劇了這一浪潮,《祝賀溫鐵軍賣不動大米》的評論被傳為笑談:溫鐵軍到底是做什么的?他不能違反市場規律呀,無公害大米好,但價格高,你怎么能受人家滅?有人甚至就,溫鐵軍干脆改行當某個企業的形象代言人算了。
質疑越來越多,越來越大。
李昌平說,“這是個民間行為,溫鐵軍可以搞溫鐵軍的,木鐵軍可以搞木鐵軍的,關鍵不在于怎么搞,而在于要允許搞,要有選擇,有選擇了就有自由競爭。”
可問題在,溫鐵軍給人的印象,太像一個官員了,他經常在演講中暗示自己跟某某領導匯報過工作。
這種在公眾形象中的角色扭曲給他帶來的挫折,已經不是第一次。改良的另—種代價
這次,在學院被關后,溫鐵軍曾在一次內部交流中,沉重地談到他人生的幾次挫折,其中提到前幾年《中國改革·農村版》被關。這就是2004年8月底網絡流傳的“中改劇變。溫鐵軍遭受沉重打擊”事件。
“此刻,在火車上,我獨自雙頷緊咬,默默地咀嚼他們因為無處傾訴悲憤而無以言狀的尷尬……”這也是至今能在網絡E找到的溫鐵軍最傷感的文字,他很少在公眾面前表露個人感情,而這篇文字的情緒卻飽滿、熱烈而深沉。
溫鐵軍2004年6月已經到中國人民大學農業與農村發展學院任院長,兼任《中國改革》雜志社總編輯,當時雜志社的上級主管部門體改辦也同意溫兩邊同時擔任總負責人的做法,但后來又將溫鐵軍完全調離《中國改革》雜志社。
事隔3年后,當時《中國改革》雜志社監事之一新望坦言:“我當時是不贊成他還兼任總編輯。”他也不否認存在觀念沖突的可能,“主辦的是經濟體制改革委員會,體改辦的職責是宣傳改革,從正面推動改革……”而從觀念看,溫鐵軍是對于市場化的堅定質疑者。
溫鐵軍離開中國改革雜志社后,農村版關閉也是必然,這是當時所有人的共識。農村版創刊被不少人稱為“自由人的聯合”,一群古怪的、卻是對社會有關懷有理想的人走到一起,這些人包括李昌平、邱建生、劉老石、許志永等等。
邱建生至今仍然感激溫鐵軍的知遇,“像我們這樣,社會上屬于底層,又有點抱負,要施展是很困難的,他作為知識分子,有良知,愿意搭建平臺……這樣的知識分子不多。”
李昌平對溫的評價,第一個詞是“包容”——“在雜志社,他的手下并不都是同志,鄉建學院也是,什么樣的人都有,但他并不因為你是左派或右派就喜歡你。”
溫鐵軍自己也提到性格中的寬厚,那篇文章他深刻反思了自己性格的弱點“或者在于過分強調了‘做人’的寬厚”,“我所客觀缺乏的或主觀不愿的,是及時處置的氣魄和果斷。”
在溫鐵軍眼里,農村版關閉是他“轉向‘改良’的又一種代價”。
路越走越窄
溫鐵軍今年57歲,人大農業和農村發展學院院長第一屆任期將滿。在人大明德樓9樓,作為學校二級機構一溫鐵軍所成立鄉的村建設中心的辦公室只是在—個普通大小的辦公室里用玻璃隔出1/3的空間。
溫鐵軍在自述中這樣劃分自己的人生,“兩個11年對我的思想形成確實有決定作用。”從1968年插隊開始,11年的工農兵生活;第二個11年是大學畢業后,大概是i985年到1995年,從事了11年的基層調研工作。
那么,他的第3個11年呢?這第3個11年,他辦了一本雜志,當了幾年大學院長,這兩者都與農村有關。
在溫鐵軍搭建的平臺上,一批年輕人在行動,大學生支農項目是溫鐵軍一手籌辦的,這個項目中第一年參加培訓的全國各地高校社團負責人就有72個,幾乎包括所有的國內名牌大學。在這72個社團之下,全國高校大學生表示出更多對農村的關注,他們通過一本雜志和身邊的那批人,了解關于農民的信息。
而溫鐵軍的路卻愈走愈窄,農村版被關閉了,學院也被關了。
笑蜀說,“他一直生活在政治和學術夾縫中。”許多人提到他多重角色的混合:官員、學者、行動者。
有人說他像官員,因為他的演講中總有這樣的內容:我跟某某人談過某個問題,這個“某某”一般是一個主流大學者,或是某不能說出名字的高層官員。這被解讀為,他試圖尋找權力的庇護,甘愿做犬儒,并日,讓跟著他的人也做一個犬儒。另一種解讀是,他有社會理想,但總試圖通過獲得權力來實現社會改良。
作為學者,近年來,他的研究似乎“不成體系”,不屬于單純的經濟學科,而是關注全球化、現代化等思想領域的話題,并被稱為“新左派”代表人物之一。一位農經界的前輩甚至評價說,“他是學新聞的,不能以經濟學的標準要求他。”當然,或許溫鐵軍本身就瞧不起按照某一規范做出來的學問。
使得他與一般學者有所區隔的是——行動,然而,他的一個個行動都遭遇挫折,甚至質疑。這既有并不多元的外在環境的原因,但也跟他特別的行動方式,以及一些讓他深刻自我反省的內在因素有關。
“他老以為可以用行動給那些知識分子一記耳光,結果卻是每個人都給他一記耳光。”一個熟悉他的朋友評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