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馬克還是很清醒:他每天早上照樣牽著他的狗來報亭“上班”,繼續用他的條件式倒裝句向行人要兩三個歐元。他清楚地知道,這一輩子當選上巴黎6區區長的可能性大概微乎其微,但是,他很堅決地對我說,“只要能喚醒或觸動哪怕一丁點社會良心,使人們稍稍忘卻一會兒‘金錢至上’,對窮困階層的處境給予更多的關注,我的目的就達到了。”
圣日爾曼德普萊(fsaint-Germain-des-Prés)這個巴黎塞納河左岸拉丁區的“小村莊”里,總有出人意料的事發生。
2008年元旦剛過的一天下午,當我照例去位于“桅樓”書店(La Hune)、“雙偶(Les Deux Magots)”和“花神(café deFlore)”咖啡館對面的報亭買《世界報》的時候,往日總是坐在報亭旁邊一把折疊椅上,一邊看報一邊心不在焉地向過往行人要兩三個歐元的流浪漢(“SDF”——按時下“政治正確”的說法,叫“無固定住處者”)讓·馬克,大明星似地靠在桅樓書店的玻璃墻上,正接受好幾個記者采訪呢!走到報攤跟前,迎面看到一張高高掛起的《巴黎人報》,我才恍然大悟:流浪漢讓·馬克要競選市長了!
54歲的讓·馬克·萊斯杜,長著一頭蓬松得像圣誕老人的花白頭發和大胡子,風雨無阻,27年如一日在“桅樓”報亭乞討。很多年,他夜里睡在奧賽博物館的拱廊下,白天在圣日爾曼德普萊的報亭前“上班”。

2006年冬,一個名為“堂吉訶德的孩子們”的協會為了喚起社會和政府對無家可歸者境況的關注,向流落街頭者分發帳篷,并且在圣馬丁運河旁設立了一個流浪漢“帳篷村”,引起了法國媒體和公眾的極大關心,也迫使政府在解決極度貧困人士居住問題時加大了力度——這便是2008年1月1日起正式生效的“可抗辯住房權”這一最新法律條文得以出臺的背景。這部由法國議會2007年3月5日通過的法律,把公民的“住房權”納入國家必須予以保障的基本人權,規定:任何在法國國土合法生活的人,遇到這一權利受到侵害,即可通過司法途徑追究政府責任。
讓·馬克也去圣馬丁運河的“帳篷村”住了一段時間?!疤眉X德的孩子們”協會在拆除營帳時,與政府相關部門交涉,幫助一部分“帳篷村”的無家可歸者找到了安身之處。讓·馬克分到的那間房子,在6區最昂貴街區之一布希街一幢剛被“?,斢谒箙f會”接管的大樓里。
這幢大樓的來歷非同一般:2006年初以前,它一直是法國國立行政學院的學生宿舍,一代又一代法國政界高級官員和社會精英,都曾在這幢7層宿舍樓里住過。2006年國立行政學院徹底搬遷至斯特拉斯堡。其時這一街區的房價已飚至均價每平米1萬歐元以上,而美國的各類退休基金會正趁機在巴黎大規模從事被法國人稱作“整買零售”的房產投機交易,不僅把一批又一批中產階級家庭逐出巴黎市區,更使大量低薪階層人士因付不起高昂房租流落街頭。左派主政的巴黎市政府從國立行政學院收回這幢大樓,決定把它改造成一座專門接納無家可歸人士的“驛站之家”,委托給上世紀50年代起就呼吁社會解決窮人住房問題的“?,斢谒箙f會”管理。2007年3月,共有35名成人和20名兒童的28戶流浪者家庭,在周圍高雅鄰居的一片格格咬牙聲中,搬入了他們做夢都不敢奢想的大樓。讓·馬克是幸運者之一。
讓·馬克不僅有了“安家”的感覺,還忽然萌發了“參政”的意愿。新年之前,讓-馬克在“帳篷村”結識的“窮小子”協會主席雅克·戴羅打電話告訴他,準備在2008年3月巴黎市議會選舉時,在各區推出“貧困受害者”階層的代表,參與競選。讓·馬克二話不說,立即表示要在6區領頭參選,與現任右派區長競爭下一屆區長(法文maire,巴黎市內20個區的區長,相當于其他市鎮的市長)!
2007年12月29日,讓·馬克換了身干凈衣服,來到6區區政府,辦理他這輩子的第一次選民登記。當他鄭重其事地告訴區政府女辦事員,他要參加競選,與卸任區長勒高克競爭時,把那位女辦事員逗得好一陣樂。而讓·馬克卻從此一板一眼地做起競選準備來了!他和雅克·戴羅一起,成立了一個名叫“廢除一切特權”的團體,準備以此名義參選,堂堂正正、大張旗鼓地代表巴黎一無所有者的利益。
在6區,讓·馬克擁有其他競選者所沒有的優勢:知名度!他27年寸步不移地“扼守”的這個報亭,位于圣日爾曼德普萊街區中心的中心,可以說是全法國,乃至全世界最著名的文化要地和全球各路明星要人行蹤的最佳觀察點。與報亭正對的“桅樓”,是巴黎惟一一家半夜12點還能買到《存在與虛無》的書店:而與“桅樓”遙遙相對的“里普咖啡餐廳”,是一個“只要進去坐一會兒,花一杯啤酒錢,就可以把法國議會兩院、總理府和政府各部當天的議事內容打聽得一清二楚”的地方。
所以,讓·馬克剛放話要問鼎巴黎6區區長,不出兩天,《巴黎人報》便頭版頭條登出消息。讓·馬克的明星支持者委員會名單還沒擬定,已經有住在本區的著名電影演員路易·加埃爾和里夏爾·波蘭杰報名參加。
讓·馬克人緣好,有修養。他是很少見的用法文條件式倒裝句向行人乞討“兩至三個歐元”的人,而且不管人家是否昕到或理會,后面總是緊接一句“謝謝,祝您白天好”。有一位法蘭西學院院士前兩年寫過一本研究法語語法的書,談到法語條件式倒裝句不僅昕起來悅耳,而且很性感,能刺激聽者,使其產生某種給予的欲望,甚至獻身的沖動!讓·馬克的條件式倒裝旬在圣日爾曼德普萊可是用對了地方,這可是一個“從二樓窗口扔下一個蘋果一定會砸中一位法蘭西學院院士或者某位大名鼎鼎的作家藝術家”的風水寶地啊。所以,讓·馬克總是樂呵呵的,也總有人倚著“桅樓”,和讓·馬克攀談。
我和讓·馬克說來也算很熟了。自從我2001年搬到這個街區以來,差不多天天都要在報亭見面。有一天,他正和報亭老板閑聊,忽聽他冒出一句:“德勒茲要比貝納爾·亨利·萊維強多了!”我頓時被鎮住:這可是一個即便有Bae+5(5年制碩士文憑)水平也不一定能做得出的判斷呀!
讓·馬克是我每年送第一份圣誕禮物的人。蟄居巴黎以來,我養成了一個20年不改的習慣,每到圣誕節,總要給我家附近的一位流浪漢送一份小禮物;原來住5區時,是給一位站在郵局門口為人拉門的東歐籍流浪漢,每次一兩百法郎;搬到圣日爾曼德普萊之后,就是給讓·馬克了。每次去朋友家度平安夜之前,總要先把一個裝上30或40歐元的信封遞給讓·馬克,并祝他節日快樂。他也總是用雙手緊緊握住我的手,眼神里流露出一種真摯的感動。記得那年歐元貨幣第一次發行,法郎即將退出流通,因嫌兌換麻煩,我把積攢了數年的足足有幾斤重的法郎生丁分幣裝入一個塑料袋,提著去見讓·馬克,用他所擅長的“條件式”問他是否介意我把那些法郎送給他。他當時似乎喜出望外,連聲道謝,居然高舉著那袋至少幾百法郎的硬幣,沖著“雙偶”咖啡館露天座的客人,邊跑邊喊:“我得了這么多法郎,我得了這么多法郎!”
說到這兒,我想起曾在一本書里讀到我的“鄰居”薩特和圣日爾曼德普萊一位流浪漢的關系的軼事:據曾任薩特私人秘書的讓·戈回憶,當年薩特走紅后,身邊圍了不少向他伸手求援的人,每個月月底,伽利馬出版社的稿酬一到,薩特便立即吩咐讓·戈給所有人開支票,每次總要特別叮囑讓·戈別忘了給一位名叫“塞尼(Sény)”的先生開支票。這位“塞尼”先生就是長年受薩特施與的被那個時代的法語赤裸裸地稱作“clochard”的真正流浪漢。雖然薩特自己也常常捉襟見肘,但他不僅如期開支票給塞尼,使他能跑到街上喝得酩酊大醉,還經常幫塞尼支付看病的費用。
圣日爾曼德普萊原先是一個思想和精神至上的地方,人們對周遭的人和事,哪怕是與已無關的窮人流浪漢,都抱著一種深深的同情與團結之心,樂于給他們一種自然而溫馨的人道關照;隨著一代文化巨人的消失,隨著經濟全球化的滲入,昔日圣日爾曼德普萊的那種人文關懷的精神正面臨嚴重的沖擊,金錢至上的風氣也在抬頭蔓延,這些,恰恰是促使讓·馬克站出來參選的原因之一。
讓·馬克宣布競選后,我對這位未來可能的本區區長更加肅然起敬。每次路過幾乎已經成為“讓·馬克競選總部”的報亭,他總會樂滋滋地向我通報“選情”:據最新情報,這兩天凡來這兒買報的本區選民,很多人已明確表示第一輪要投他的票!讓·馬克甚至已開始認真地考慮要找一家便宜點的印刷廠,印制與其他候選人字號規格一模一樣的選票了。
當然,讓·馬克還是很清醒:他每天早上照樣牽著他的狗來報亭“上班”,繼續用他的條件式倒裝句向行人要兩三個歐元。他清楚地知道,這一輩子當選上巴黎6區區長的可能性大概微乎其微,但是,他很堅決地對我說,“只要能喚醒或觸動哪怕一丁點社會良心,使人們稍稍忘卻一會兒‘金錢至上’,對窮困階層的處境給予更多的關注,我的目的就達到了?!?/p>
據法國國家經濟研究與統計署2001年在全國范圍所做的一次大規模調查,法國共有8.6萬名無家可歸的人。據皮埃爾神父基金會2007年1月底公布的一份報告,法國流浪漢人數為10萬人。
我已決定:3月9日。我會在圣日爾曼德普萊街區杜拉斯(大名鼎鼎的女作家)老家對面的小學改設的投票站里,投流浪漢讓·馬克·萊斯杜一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