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書魚兒,是家鄉百姓對書蟲即蠹魚的一個稱呼。我很不喜歡它,因為它噬紙毀書,十分可惡,且形象不佳。可是,我倒喜歡這個名字—書中的魚兒,書海中的生靈,終日與書相伴,在書海中遨游,何其風趣、風雅、風流乃爾!本人自小便是一個書魚兒,最愛最離不開者即書。在讀書噬書之后,總要留下點渣兒,于是便有了一篇篇或長或短的札記。現拿出來示眾,但愿別讓您鬧心,預申明矣。
高力士禮佛
高力士乃唐代一個著名的太監。他本姓馮,因家族獲罪,成年男子皆被殺,而他因未成年,于是被閹后送入宮中。其后又被高延富認領為養子,便改冒其姓。高力士和唐玄宗李隆基年紀相仿,兩人從小就在一起玩。在玄宗誅殺韋后、太平公主等歷次兇險而關鍵的大事件中,高力士都是堅定地站在玄宗一邊,忠心不貳,所以玄宗便以其有功而封他為右監門將軍,并由此而開創了宦官當權的先例。
高力士受寵后權力極大,對于朝中大臣及各方送來的奏章,如是小事,高公公便自行處理。玄宗甚至夸贊說:“力士當之,我寢乃安。”意謂有高力士當班,我就能睡踏實覺。以致于在楊玉環的銷金窩里縱情歡樂,“從此天子不上朝”了。
高力士到底是一個何等人物,人們大多借助于唐玄宗、楊玉環的風流故事和曾給李謫仙脫過靴子的演義小說,來知其品格之不倫。近來有人為其“正名”、“辯誣”,說其實高公公是一生忠誠且很有才能的。對此,筆者未有研究,也不想評論。我感興趣的是,高公公居然信佛禮佛,十分虔誠,令人感到好笑且別有意味。這一點,新舊唐書皆有記載。
《舊唐書》云:“力士資產殷厚,非王侯能擬,于來庭坊造寶壽佛寺……寶壽寺鐘成,力士齋慶之,舉朝畢至。凡擊鐘者,一擊百千;有規其志者,擊至二十杵,少尚十杵。”《新唐書》所記與之大同小異,更具體地說高公公所建廟宇十分豪華壯觀,“珍樓寶屋,國貲所不逮。”當寶壽寺的鐘鑄成后,高公公還專門舉宴為之慶賀。儀式上的一個重要議程便是請眾公卿“扣鐘”。“一扣鐘,納禮錢十萬,有佞悅者至二十扣,其少亦不減十”。
從這些記述,我們至少可以看出這樣幾點:一是高力士財大氣粗,不但笑傲王侯,而且富超國庫。二是高力士權勢炙手可熱,平日一些高官重臣“愿一見如天人然”,今日宴請焉能不“舉朝畢至”。三是高之禮佛其意在斂財,撞鐘一下收錢十萬(《舊唐書》說“百千”亦當為十萬),每人撞十下二十下就是一兩百萬。“舉朝”人眾,有多少沒有說,姑且說來的有百余人吧,高公公瞬間即可成億萬富翁矣。
聯想今日官場,官員中信佛禮佛者竟也日見其眾,尤其是貪官中的佛家信徒更見其多。他們為了表示虔誠,不僅見廟燒香,見佛磕頭,禮拜甚勤,而且肯于出重金,下大價錢。近年來,常聽說某些官員為了爭撞第一聲鐘,為了捐建廟宇佛像,一出手就是數十萬的新聞,便不由感嘆不已,憤慨不已。他們禮佛的目的,無非是讓佛保佑自己官運順通,財運亨通,保佑自己丑惡行徑不致敗露,不受懲處。在這一點上,我想他們與高公公大約是相同的。只是人家高公公當場借禮佛斂財,貪官們卻是大把往外掏錢,表現大為有異。不過,掏錢便是為了撈錢,為了保錢,而且這禮佛的出資說不定還是公家(更可能是私企大老板)埋單呢。這樣說來,二者在本質上又是完全一致的。
只是,佛主張的是慈悲為善,救世度人,并不保佑貪婪之輩、作惡之人。高力士在馬嵬坡事變后被流放巫州,人財兩空,下場十分凄慘。如今的貪官們盡管城府很深,手段很高,有的還有很硬的后臺,但仍然一個又一個被揭露出來,受到法律的嚴懲。這大約也是歷史的辯證法,亦符合佛家因果報應之說的吧!
唐太宗審讀國史
唐太宗李世民是中國歷史上一個很有作為、很得民心、名聲甚佳的明主,他開創的“貞觀之治”至今仍為人所津津樂道,他的許多言行至今仍為官員們在從政中引以為鑒借。
可是,他的上臺登基,卻是從一次兄弟相殘的宮廷政變、從一場血風腥雨的屠殺開始的,史稱“玄武門之變”。對這一重大歷史事件,史籍記載和演義小說都是正義在李世民一邊,李世民是被迫自衛、不得已而為之。對于此說,許多歷史學家一直表示懷疑,有的干脆說“玄武門之變”就是李世民搞的一場陰謀。他通過“玄武門之變”,殺兄屠弟,逼父退位,由是才登基稱帝。
真相到底如何,史界仍然頗多爭議,莫衷一是,實難定于一尊。不過,這位明主在其統治的后期,卻突然干預起國史的撰寫,要求審讀起國史來。這件事過去往往被忽略,很少有人深入考察并提及,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有意或無意的失誤,它應是不亞于“玄武門之變”的大事件。
眾所周知,中國自古以來就是很注重修史的。歷史上,歷朝歷代對史官都十分敬重,而史官們也都極其珍視這一職業。他們忠懇敬業,秉筆直書,寧肯犧牲生命也決不偽造歷史。春秋時期,為了直書“崔杼弒其君”一事,齊國大臣崔杼接連殺了三名史官,而后任都仍舊照書不顧,成為史官高尚品格和職業精神的典范而千古流傳,永垂青史。另一方面,作為封建帝王,也都很尊重甚至很敬畏史官,很遵守有關的規矩。不管自己干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丑事,只要史官想記下來,他們一般也都不加干預。而到了唐太宗時期,這一好的風氣便逐漸被破壞了。
李世民在當了十年皇帝之后,在其父李淵當了十年太上皇駕崩之際,不知是不是他想起了以前所干的事不那么光彩,還是出于別的什么心理,竟突然提出要親自查閱高祖皇帝和自己的《實錄》,結果是被恪守祖制的史官婉言拒絕。但李世民并不死心,過了幾年,又親自跑去找諫議大夫褚遂良,客氣地問道:“你還負責記《起居注》嗎?記了什么能讓我看看嗎?”褚回答說:“史官記錄的言論和行動,好壞都要記載,才能使君主不敢做壞事。沒有聽說君主自己可以拿來看的。”唐太宗又問:“那我如果有什么不好的事你也記嗎?”褚答道:“這是我的職責,不敢不記。”黃門侍郎劉泊也在一旁插話說:“假如褚遂良不記,天下人都會記。”李世民又碰了一個大釘子。可是,后來又經過若干變故,社會上出現了更多難聽的流言,唐太宗越發放心不下了,于是又第三次重提查閱國史的要求。這次,他不直接找史官了,而是去找監修國史的宰相房玄齡,并且擺出了冠冕堂皇的理由。他說:“我的用心和以往的君主不一樣。帝王想親自閱讀國史,以便了解自己以前的錯誤,作為今后的警戒。你可以按順序寫了呈上來。”這段話說是請求、商量,其實是命令、指示。這樣一來,大臣們頂不住了,雖然心里不同意,也只好呈上由其審讀。李世民終于如愿以償,于是便在審讀后提出了許多修改意見。面對皇上的明確指示,史官們自然只能體察圣心,按其要求改寫,直到其滿意為止。我們今天看到的《舊唐書》、《新唐書》中有關“玄武門之變”的記載,大約就是在李世民審讀后按其旨意改定的。其后的歷史典籍便也都沿用了新舊唐書中的說法。如果事實果真如此,那么,“玄武門之變”便是被李世民篡改后的歷史,也就不足為信了。
似乎自唐以后,就逐漸興起了帝王閱國史以致任意篡改歷史之風。后來又演變到由皇帝親自出面修撰國史、編纂典籍。由是,歷史便有了嚴格的所謂“正史”、“野史”之分,有了正統、非正統之別。從此,歷史也就變成了一個可以被人任意打扮的小姑娘、一個能夠被人任意揉來揉去的小面人。要弄清歷史的真相,也就成了史學家、考據家們的一大難題。
歷史證明,唐太宗審讀國史,是歪曲史實、篡改歷史的一種制度,是為尊者隱、為勝者歌、為君王樹碑立傳的一種手段,這一點,不能不說是這位“好皇帝”所留下的一個極大的污點和在執政與人生中的敗筆。
孔子是哪級歌手?
孔夫子確不愧為名垂千古、萬千不朽的中國第一大圣人。在經歷了一次又一次冷遇、批判和被打倒的厄運之后,老先生總能咸魚翻身,東山再起,重現輝煌。如今,在讀史熱、國學熱中,孔夫子又一次被捧上了九霄云天。雖不像歷代帝王那樣對其又加封什么謚號,但贊詞之美、諛詞之豐、推崇之高,卻又是前無古人的。
從名人、教授、大師們的講授和專著中,我知道了孔子不僅是偉大的政治家、教育家、思想家、大學問家,而且據說還是文武全才的軍事家、技藝超人的大武俠。更想不到的是,這位嚴肅迂腐的大儒,居然還是一位歌唱家。
有人寫專文言道:孔子熱愛唱歌,敬業精神極強。“歌唱已是孔子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除非這一天有出門吊喪等哀戚的事,他才停止歌唱”。
還有人引經據典,說司馬遷在《史記》中曾有過專門記載。其一是司馬遷說孔子把《詩經》“三百五十篇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這可是了不得的大工程,亦可證明孔子所會唱的歌曲之多。不像今天某些歌星,盡管被捧上了天,盡管“粉絲”很多,其實真正會唱或唱得有點意思的,也就那么一兩首歌曲而已。其二是《史記·孔子世家》里記有這么一件事:孔夫子一生碰壁,好不容易在其五十六歲時在魯國謀了個“大司寇”的職位,卻又遇到齊國利用魯君好色之癖而送來八十個女子和“三十駟”寶馬之事。這一送,弄得魯君從此“怠于政事”,不再上朝。孔子看不下去,便一再進諫,勸說魯君不要沉溺女色,搞得魯君很不高興。見此情狀,孔子只好卷鋪蓋走人。走時官場中竟無人相送,只有樂師師己送他。孔子自然十分傷感,于是對師己說:“我能不能唱一首歌?”師己說:“當然可以。”孔子便開口道:“彼婦之口,可以出走;彼婦之竭,可以死敗。蓋優哉游哉,維以卒歲。”意思是說,就沖這些女人的嘴,我也得離開;這些女人的到來,必然會導致魯國死敗。如今我無官一身輕,可以快快樂樂地去旅游了,也可以高高興興地過個年了。這首歌兒唱得似乎很輕松,其實中間充溢的是憤懣與無奈。由此倒也可以看出,孔了不僅歌唱得好,而且還會寫詞譜曲,并且張口就來,絕對的“原生態”。此外,據說孔子的器樂水平也相當之高,音樂理論亦十分精湛深刻。一句話,孔子是大歌唱家,是全能全才的大歌唱家。
可是,非常不幸的是,孔子生不逢時。當年他那一套“克己復禮”的政治理念得不到統治者的青睞,他的渾身才藝也不被統治者重視,一生顛沛流離,惶惶如喪家之犬。如果他生在今天,不說別的,單說他的歌唱才能,被評個國家一級演員,弄個相當于處級、廳級、部級的職稱恐怕都是小菜一碟。如果他有幸被特招入伍,穿上軍裝,那么,我敢保證他立馬就會變成團級或師級歌手,再混幾年,弄個“軍級”歌手,再戴上“將軍”軍銜也會不在話下的。
可是,事實上,孔夫子歌唱得再好,在當時卻一無所是,什么“級”都沒有。悲夫!——很是為他打抱不平。
責任編輯魯書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