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移居繁華城市以前,我工作的地方既不是鄉村也不是城鎮,而是一家坐落于鄉村與城市之間的企業。那時候這家企業還很紅火,福利待遇雖然算不得很好,生存問題卻不用犯愁。講求精神的年代會有太多的人樂于奉獻。內心里沒有了追逐金錢的急迫,人就很容易生出閑情逸致。我在院子里種了各種蔬菜,想想又搭了供葡萄藤攀爬的架子,剩下的那塊空地我栽了兩棵枇杷樹。
每年的春夏兩季,院兒里的枇杷樹把碧綠的枝葉伸展到我的窗前,我感到窗欞上透進的陽光也成了綠色。被這樣的柔光照耀著,生命突然就變得彌足珍貴了,因此我更加注重內心的純凈和完美。下班之后我回到有樹的院子,拿一冊喜歡的書坐在葡萄架下,整個身心就被那濃濃的綠蔭滋養起來。寧靜之中我時常聽到那樹上的鳥鳴,每次聽到我的目光就會離開書中的文字,仰著臉兒去看那樹上的鳥兒。此時的枇杷樹已綻放了白色的花朵,一只鳥兒在樹枝間上下竄動,這種景象讓我神清氣爽。鳥兒的自由轉化為我心靈的自由,欣賞著由鳥兒帶來的詩情畫意,我覺得這就是幸福的本身。
通常情況下,來到我院子里的鳥兒只有一只,時間一長我們便熟悉了。它全身的羽毛黃得艷麗,只有那張小嘴是紅色的,長長的尾巴把它襯托得高貴而優雅。這鳥兒像是有著很深的修養,它看見院子里有人讀書便不再嗚叫,就連在樹枝上的跳躍也十分地輕盈。不多時它便落入了院兒里的菜地,先是停在那兒看看我,見我沒有反對的意思它便開始在菜葉上搜尋小蟲。下午的陽光已營造出柔和寧靜的氛圍,而那只鳥兒卻像昂揚閃亮的音符,它的忙碌竟使這無邊的靜謐有了歡快的聲音。就在這種歡快的旋律之中,我看見花朵正在悄然地綻放,河水正在靜靜地流淌……
我完全地沉醉起來,閑蕩的思維延伸到時光深處,忽然就想起了明朝的陳繼儒。想想這陳繼儒也好生了得,他說人有不識一字而多詩意,不濡一勺而多酒意,這話真是絕妙至極。不過,絕妙歸絕妙,真要達到這種境界,總得有個前提。無論你是多“詩意”還是多“酒意”,只要你產生了這種心境,那就是受到了外部事物的感染。一個人在美的事物中有所觸動,不能只是強調內心的因素,更重要的當是他生活著的那個環境。說到環境范圍就廣了,社會的和諧、自然的純性,這都屬于環境的范疇。人總是逃不脫日常生活的循環和往復,我能在這種循環和往復中享受到一種自然情趣,最關鍵的就是我營造了環境的蔥綠。
那天我沒去上班,其原因是我生病了,高燒發到39度。我昏沉沉地躺在床上,眼睛卻一直盯著窗外,所以我仍能看到陽光在樹葉上的閃爍。那只鳥兒又飛來了,它落向樹枝的時候翅膀橫向地扇動了兩下,那個瞬間在我的眼里真是無比的優美。起初它還是在樹枝間躍動,沒多會兒它便停了下來,傾著身體朝我的屋里張望。就好像它已意識到我正在生病,突然間“呷”尖叫了一聲,像一聲長長的驚嘆。平時它像這樣多數是因為遇到了危險,那蓬松的羽毛表明了它內心的緊張,這之后它會立刻飛走。可這一次它沒有飛走,它就那么驚詫地望著我,直到把我的內心望出了暖人根底的熱流。
僅僅是由于一次偶然的關切,我把那只小鳥兒當成了摯友,以后我再看到它時目光里總是充滿著愛意。與一只小鳥兒朝夕相處,一種生命關注著另一種生命,眼前的世界就變得多彩而又美麗。我知道任何一種生命都是這世上的惟一,越是貼近心靈的生命就越是精微細致,我院兒里的小鳥兒也屬于此類。可惜的是我與它相處的時間不長,我甚至還沒弄清它的學名,單位的情況卻發生了變化。此時的單位已經不景氣了,單位領導把一些人留在了原來的地方,我和另一些人則走進了繁華的城市。
走進城市等于是走進了嘈雜,生活節奏快捷得近乎混亂,內心里總有那么多的惶恐與不安。置身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人的眼睛看不清彼此的面孔,能看清的就只是用漢字書寫的姓名。每個姓名的背后都跟著長串的職務和身份,這些附著之物遮蓋了生命的本相,我無法感受到生命原有的溫暖和力量。時間一久我便開始懷念從前的環境,有時我分明是在做事,手卻莫明其妙地停下來,腦子里想的也都是另外的事情:我從前的那個小院兒,還有那棵枇杷樹和樹上的小鳥兒,它們現在都怎樣了呢?
國慶節放長假的時候,我實在忍不住對那只小鳥兒的思念。終于回到了我曾生活過的那個地方。我想此次故地重游,尋訪往日舊友,定會找回從前的感覺。然而,當我踏進那個小院兒的時候,才發現這小院兒已被徹底地改變。院兒里的枇杷樹不見了,葡萄藤也不見了,原來種著蔬菜的地方蓋起了一間土坯房。我和院子的新主人談起了小院從前的樣子,問他在砍倒枇杷樹以后那只小鳥兒是否來過,結果是我遭到了新主人的善意調侃。新主人說,你們這些文化人可是真操蛋,也不看看這單位都成什么樣子了,還有心思玩你們的那種情調。他還說他的三個孩子都已長成了大男大女。不把樹砍了蓋成小屋,你讓他們到哪里去住?我知道他說的都是事實,但我不想再聽他說下去了,我覺得他的聲音不如鳥兒的聲音那么好聽。
離開我從前的小院兒,我不時地仰起臉來,想在天空中找到那只小鳥兒的身影。然而我的目光一次次地觸到了空白,我預感到那只小鳥兒已經不復存在,它很有可能已經消逝在某段時光里了。我心里很明白,與時光一起消逝的不僅是那只小鳥兒,還有我當年的感覺和心情,那曾經是我整個的心靈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