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彪兄曾問我幾部關于反死刑的電影。這是晚近的一部,已有兩年多了,但去年又在美國公映,挑起又一股死刑存廢的討論。
這兩周想得最多的一個詞,就是大赦。“5·12”地震當天我一個朋友還在看守所里。我特別留心監獄的新聞,一周之內,從災區監獄發出了6萬多條報平安的短信。在什邡看守所,一位在押女性哭喊,“明天我就該出去了,開門放我吧。”他們的所長劉河川,就像電影里那位英國首席絞刑師阿爾伯特,冷靜,專業,又暗藏對生命的敬畏。他決定先斬后奏,打開監室,對犯人說,“不要慌,死亡面前我們都是一樣的。”此后兩天,他下令兩道中門不再上鎖,預備犯人隨時疏散。在北川看守所,6名干警,死亡4人,剩下2名警官用手刨出25名在押人員中的19人,領著他們翻山逃離。
關于死刑的話題,其實可以有個設問,假若一個已判死刑的人被埋地下,要不要像對其他人一樣,冒險盡力救他?
我想,如果是電影開頭的阿爾伯特來回答,一定是先救再殺。但片尾,這位從1933年到1956年,親手絞死608人的絞刑師在自傳中這樣說,“我反對死刑,除了復仇以外,死刑沒有任何意義。”
這是一部將劊子手的光榮與夢想、恥辱和痛苦,描寫得一波三折卻又波瀾不驚的電影。英國演員的表演有一種本事。就是叫你看著比他還難受。阿爾伯特創造了7秒半的絞刑最短時間紀錄那一幕,手腳干凈得令人想要嘔吐。事后,他如庖丁解牛一般,善刀而藏,在休息室點燃煙草,忍不住對助手說,這下他們(指其他絞刑師)再也沒有機會了。
從一個方面說,英國司法制度和絞刑師們追求的死亡時間最短化,在死刑未曾廢除之前,具有令人尊敬的專業性。一開頭,電影最沖擊我的是那個紳士風度的死刑執行過程。和法國著名的“合法殺人家族”桑松家一樣,阿爾伯特也出生在一個絞刑師世家,他父親絞死死囚平均速度是13秒。他平日給人送貨,偶爾收到政府的來函,就收拾行頭,離開家人,前往即將執行絞刑的監獄。
監獄長一般會帶著阿爾伯特和他的助手,檢驗絞刑室設備,詳細介紹死囚的情況。阿爾伯特透過匙孔觀察死囚,以他的經驗判斷對方的身高、體重,甚至性格和可能的反抗,然后精確地決定絞繩的長度,保證在那一瞬間有足夠的力量,使死囚的椎骨在第二根與第三根之間斷開,讓其立即死亡。繩圈前,他看著對方,扶住他/她的雙肩,以優雅的姿態,蒙住死囚的頭,套上繩圈。最后走過去,扳動機關,看著那個被政府殺死的人,從空中落下。
整個預備和執行的過程,獄長、絞刑師和助手,都穿著禮服,仿佛出席一場盛宴。英國絞刑師的理想是,盡量縮短一個死囚從看見劊子手的那一刻到最后離開人世的時間。序幕中,監獄長召集了一班絞刑師,是這樣說的,“時間越短,痛苦越少,對他們來說是這樣,對你們來說也一樣。”
英國政府為什么不直接讓警方行刑而要聘請非政府人員的絞刑師?我想這不是為了追求專業化,而是這事情卑微和痛苦的程度超出了一個公務員所能承受的。政府寧愿把它交給甘愿世代操持這一行當的民間作坊。
阿爾伯特是孤獨的,他的這份兼職高度隱秘,不為人知。他母親叫喊說,我對你爸說過,永遠不要把這件事帶回家來。結果有一天阿爾伯特絞死了好朋友,回家跪在妻子面前,求她抱著自己。妻子絕望地說我做不到,你以為這么多年來你是唯一承受痛苦的人?我們說好的,我們之間永不談論此事,過去不談,將來也不會談。一份合法殺人的職業,就這樣摧毀了夫妻間的敞開與合一。
回想1933年,他第一次被政府聘為絞刑師的助手。絞刑師面對死囚的一瞬間,慌了陣仗下不了手。阿爾伯特果斷地接過絞刑師的位置,像外科醫生一樣冷靜。那位絞刑師將自己的報酬給了阿爾伯特,說我無法留著這個錢。此后,阿爾伯特一路殺人,成為英格蘭最優秀的絞刑師。
絞刑執行完畢,阿爾伯特和助手下去解開死者,負責為他們清洗。電影最動人的臺詞,阿爾伯特冰冷外表下內心世界的表白,差不多都發生在這黑漆漆的絞刑室下層。助手厭惡這個部分,說為什么不能叫殯儀館的人來做。阿爾伯特說,因為他們不會像我們這樣服事死人。罪犯已付出代價,現在他的身體是清白的。
他向助手傳講自己的絞刑經,記住,“是政府要殺死他們,不是我們”。記住,“他們做過什么事,和我們無關”,所以,“每當走入死囚室,我就將阿爾伯特這個人留在了外面”。
二戰結束后,阿爾伯特的一生陡然翻轉。蒙哥馬利點名要他赴紐倫堡執行對納粹戰犯的絞刑。這位英軍統帥說,那些俄國人,讓犯人吊在空中晃蕩半個小時才死。你去,讓他們知道英國司法制度的仁慈和專業。
回到家鄉,阿爾伯特的職業曝光,一舉成了萬人擁戴的反納粹英雄,連妻子也開始為他驕傲。社會對你的評價,不在乎殺人,在乎你殺的是什么人。然而,反死刑的浪潮隨后就來了。阿爾伯特去監獄執行絞刑,外面聚集起越來越多的抗議者。他的名字,從云端跌落,成了殘酷刑罰制度的代名詞。
直到這天,好友在絞刑室叫出他的名字,那個被留在外面的阿爾伯特終于回到了現場。他失去一貫的沉著和漠然,目光游離,心思翻騰,一生的職業開始崩潰。
阿爾伯特的辭職,象征著一個時代的終結。1965年,英國停止了死刑的執行。我接下來的話和電影沒有關系。后蜀時,成都曾發大水,溺死了五千余人,蜀王頒旨大赦,四川全境所有的犯人,全都出獄回家。因為日頭照好人,也照歹人,還是那個設問,已判死刑的人壓在廢墟里,要不要冒險救他?其實和阿爾伯特也有關系,因為他一生的痛苦,都在回避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