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氏絕唱

猶如一位滿懷激情站在舞臺上的歌手，正漸入最佳狀態時卻突然被宣布取消資格——吳端平無疑就是這樣一個悲情的歌手。這種悲情絕唱，也許不僅僅屬于吳端平一個人。

楔子

定格在吳端平記憶里的那一年夏天，似乎特別地燠熱難耐。

黃昏將至，陽光依然過于燦爛，空氣中的悶熱壓迫得人幾乎喘不過氣來。吳端平不由得加速駛進“眾誠汽車”招牌的陰影下，恨不得一個箭步就能躲進公司大樓里。

一樓是眾誠汽車貿易有限公司的展廳，靜靜停泊著十幾輛嶄新的進口豪華轎車。員工三三兩兩，見他走進來都恭敬地叫一聲“吳總”。吳端平微微點頭示意，沒有停留，直奔二樓。二樓屬于泛亞電子商務有限公司。當然，也是他吳端平的產業。

二樓辦公室寬敞而精致，劃分出了“商務部”、“音樂部”等多個工作區域，而會客區則按照他的意思，不僅擺放著一組組漂亮的沙發，還設有一個附屬的吧臺。因為剛剛才裝修完成，還散發出一股淡淡的油漆味。吳端平皺了皺眉，暗自琢磨著明天一定要讓人買幾盆植物放在角落。他幾乎已經等不及要開張這個“娛樂基地”了。

“娛樂基地”是他剛剛和朋友喝茶聊天時，靈機一動隨后立馬拍板的名字——簡直太“油菜”了！吳端平一個人坐在吧臺邊，忍不住“嘿嘿”地笑出聲來。已近不惑之年的他，竟然因此流露出一絲天真。

“雜牌軍”

吳端平曾開玩笑說眾誠的成功是“逼出來的”。

1991年年僅26歲的他就已成為杭州東風汽車廠有史以來最年輕的銷售科長。四年后，他卻突然辭職下海，揣著借來的錢奔向股市，折騰半晌，最終倒欠了一屁股債。無奈之下，吳端平重操舊業賣汽車。足足賣出2000輛汽車后，他才終于還上30萬元的債務，隨后創辦了浙江眾誠汽車貿易有限公司。

此時的吳端平實際上就一汽車“黃牛黨”。因為那時候還沒實行汽車品牌管理制度，更沒有什么4S店，有的是市場空間供他大展拳腳。什么進口車賺錢他就做什么車。從豐田佳美、尼桑風度再到寶馬，憑借自己在行業內多年積攢的人脈，吳端平的“車路”非常廣。由此他的名氣也越來越大。僅1997年這一年，吳端平就銷售了2個億！

2000年以后，車市井噴，吳端平又“上了一個臺階”。浙江賣出的第一輛蘭博基尼，就出自吳端平之手，而法拉利、瑪莎拉蒂等一系列名車，在他看來更是小兒科，隨便賣都能賣出一個至今無人打破的記錄——一天之內賣掉九輛法拉利再加上兩輛保時捷！

2003年，眾誠的汽車銷售額達到7個億！吳端平春風滿面。為徹底擺脫一貫予人的“黃牛”印象，他還特意在杭州文一西路上建起了進口汽車展廳。諸多豪華轎車云集一時，賓來客往，好不得意。此時但凡對杭州汽車界略知一二的人，提起吳端平無不嘖嘖贊嘆。

在如斯輝煌的背景下，吳端平的“吳氏風格”更彰顯得淋漓盡致。

2002年，廣本將4S店模式引進國內，隨后迅速盛行開來。許多經銷商紛紛掉轉船頭變身為某一個汽車品牌的專賣店。類似于吳端平這樣的“雜牌軍”，盡管還能維持一定的銷售額，可是畢竟“沒過明路”，處境很是尷尬。

吳端平開始謀求應變之道。一方面，“做慣了進口車，他嫌國產車利潤太薄。代理高檔進口車品牌，他的資金實力卻不夠，只好拿下進口起亞來做。”另一方面，他選擇了主打另一條路徑。

從2003年開始，吳端平就已專注于投資163car汽車熱線。巧合的是，日后號稱亞洲最大網絡零售商圈的淘寶網，同樣是在2003年，同樣是在杭州建立。當時國內就連專業汽車網站都屈指可數，吳端平卻異想天開一心要把163car汽車熱線打造成類似于淘寶網的貿易網站，成為汽車交易的一個平臺。他被這個“前無古人”的汽車銷售模式激勵得夜不能寐，屢次在眾誠內部放出豪言壯語，甚至為此投入了1000多萬元的真金白銀。

可惜夢想總是很美好，現實卻總是很殘酷。汽車銷售畢竟不同于零售。所以淘寶網成功了，吳端平的163car汽車熱線卻一直在苦苦支撐。

直到2006年初，吳端平終于決定放棄這個不切實際的念頭，老老實實地開一家4S店。2006年4月，起亞4S店正式開業。此時距他宣布眾誠成為韓國起亞汽車特許的具有4S資格的經銷商，并且承諾“兩個月后將在杭州開出一家起亞4S店”，已經過去了整整兩年。而且“開這個店前后大概花了2000萬元，銷售展廳投入都是吳端平自己出的錢，但是維修車間的投資方卻另有其人，維修利潤歸投資方。”眾誠資金鏈之緊張，初見端倪。

吳端平的錢上哪兒去了？

我的夢想我做主

的確，吳端平是一個有想法有激情的人。但他的想法往往太快太“猛”太“前衛”。如果說投資163car汽車熱線還能被人視作對汽車銷售模式創新的話，那么2004年7月，他投資5000萬元建立“娛樂基地”就難免讓人看不懂。

“因為喜歡所以喜歡，音樂是偶生命的一部分。”——39歲的汽車經銷商吳端平用流行的網絡語言這樣闡述道。吳端平是標準的“飆歌一族”。早在念大學的時候，他就在學校里自組樂隊，擔任吉他手。愛好音樂，再加上對網絡新經濟的迷戀，讓他決心搞一個音樂網站，命名為“娛樂基地”。

就建在文一西路眾誠汽車展廳樓上的“娛樂基地”，因此更像是吳端平的個人王國。在這個王國里，他的名字叫“羅杰”。

當然，作為一個商人，吳端平更堅信自己挖到了金礦。當時汽車銷售市場江河日下，他“要挖掘永不枯竭的資源，這才是投資的機會所在。”而他所指的永不枯竭的資源正是數字音樂產業的版權資源。

娛樂基地成立不久，它提供的聽不完的歌曲就讓網站日流量達到了400萬。按照吳端平最初的構想，盈利來自于免費試聽的廣告收入。但這種單一的盈利模式必定受制于流量更大的門戶網站。如果提供在線下載，一首歌收取五毛錢或者一塊錢會怎樣？因為娛樂基地沒有音樂版權，其大部分收入只得拱手讓給唱片公司，“無論盈不盈利，版權費都是必須交的。”

怎么辦？數字音樂無疑是未來音樂消費的一種趨勢，但是音樂服務商一直受制于整個產業鏈中的其他環節。上游是控制版權的唱片公司，下游則是控制技術的運營商。唯一賺到手的微薄廣告費無形中就被盤剝了——這幾乎是整個行業習以為常的困境！吳端平卻憤憤不平。他不甘心。他要掙脫束縛。

娛樂基地由此開始了漫漫產業整合之路。

一方面向上游音樂內容提供商轉移。吳端平先是找上了幾家大的唱片公司，希望可以購買一些已經有一定傳播力的歌曲。結果不言而喻。他不得不將目光聚焦在草根創作人身上。

“死了都不賣，不給我翻倍不痛快，我們散戶只有這樣才不被打敗……”股市升溫讓網絡歌曲《死了都不賣》火遍大江南北。吳端平馬上找到這首歌的創作人。他了解到這首歌改編自《死了都要愛》，而《死了都要愛》又是一首韓國歌曲的中文版。因此把《死了都不賣》的詞曲版權全部買斷，竟花了吳端平1800萬元！

按照這一套路，娛樂基地迅速占有2000多首歌曲的版權，其中80%來自原創。與此同時，娛樂基地前前后后簽約了包括湯加麗、胡東、金巧巧、沙溢在內的12位國內明星，草根歌手更是高達數千名。

另一方面則是向下游運營商滲透。2006年，娛樂基地攜手美國BrainMedia公司進軍手機流媒體軟件。通過該軟件，手機用戶也可以在手機上下載欣賞音樂，音質不遜于CD效果。“手機流媒體業務是當今無線增值行業的發展方向。”吳端平如是說。

盡管這一次巨額投資開始得像一場游戲，但是吳端平雄心勃勃：“別以為‘娛樂基地’只是一家提供原創歌曲和彩鈴下載的網站，它是一家集唱片公司、影視公司、經紀公司、互聯網技術平臺為一體的娛樂傳媒公司。以后我們還會投資公交移動電視領域，打造像分眾傳媒那樣的戶外廣告傳播平臺。”

他手上最大的籌碼就是娛樂基地巨大的版權資源。

“國內版權第一人”

簡言之，把創作人手中的版權聚集起來規模化經營，正是娛樂基地的盈利模式。

2007年8月，“娛樂基地”入選由美國著名風險投資雜志《紅鯡魚》評選的“2007亞洲創新百強企業”。這一消息猶如給吳端平打了一劑強心針，“這意味著娛樂基地給音樂唱片業帶來的數字化之路獲得了認可！”

于是他無數次對前往報道的記者宣稱，經有關專家估值，“娛樂基地”包括無形資產版權等在內估值約有10多億元，投資回報率高達2000%！他還略顯神秘地透露，已經有大量產業基金前來和他商討投資事宜。隨之吳端平又話鋒一轉，“但是我們現在并不急于融資。我可以等待‘娛樂基地’慢慢做大之后再說。”他甚至還計劃著，到2009年年底，“娛樂基地”準備在國內A股或是美國紐交所上市。

如此奮不顧身，他幻想中的時代卻遲遲沒有到來。

按照吳端平設計的盈利模式，第一步就是要通過獨占版權帶來流量，以此獲得廣告，同時通過音樂在線下載賺錢。但是娛樂基地運轉了四年，流量卻幾乎沒有變化，甚至沒有一個網民肯花錢從娛樂基地的網站上下載音樂！

給予他迎頭痛擊的無疑是百度等音樂搜索引擎。憑借這些搜索引擎，網民直接就可以搜索到吳端平花錢買下版權的歌曲的深度鏈接，直接免費下載。何需到娛樂基地里去花冤枉錢？

“憑什么？歌曲是我的，百度是用我的歌曲送人！”事實上，百度“數字音樂聯盟”確實因此收獲了巨大的流量，更帶來了巨大的廣告利潤。但是針對MP3、圖片等專業搜索是否構成主觀故意侵權，目前國內尚無定論。以至于諸如百代等唱片巨頭早已紛紛轉變態度，改為與這些搜索引擎合作，以共同分成相關廣告收入等方式進行資源共享。當然，分到的只能是一小塊兒蛋糕。

吳端平不像那些唱片巨頭，動輒財大氣粗滿不在乎。為這“娛樂基地”，他燒了四年錢，幾乎已經動用了自己所有資金！“本來就是我的，我需要流量到我這里來！”為此，從2006年初開始，吳端平以百度MP3涉嫌侵權為由，五度起訴百度，最高時索賠一個億。與此同時，吳端平還相繼起訴新浪、TOM、雅虎中國等多家新聞門戶及搜索門戶，索賠總額超過2500萬元。他也因此被稱為“國內版權第一人”。

這是何等尷尬的“版權第一人”！

種子雖好，卻沒有可供成熟的現實土壤。漫長的訴訟過程讓吳端平身心俱疲，最終等來的還是失望。

死在黎明前

吳端平的夢想是做中國的納普斯特，一個擁有自己版權足以跟大腕叫板的音樂王國。

對他來說，曙光或許已經出現。譬如今年4月，錢柜正式一次性支付中國音像協會、中國音樂著作權協會兩年的卡拉OK版權使用費，總額逾1000萬元。這無疑預示著國內的音樂版權正在走上正軌；

譬如今年6月11日，美國聯邦南紐約地區法院已經正式受理娛樂基地對百度提起的訴訟；

譬如稍早前，香港一家同行對娛樂基地進行了全方位考察，雙方正就參股問題進行談判；

譬如最近，上海一家股權投資機構也對娛樂基地表示出濃厚興趣；

譬如娛樂基地已經在北京、韓國首爾和日本東京設立了分支機構，美國紐約辦公室也將在今年底設立。而吳端平剛剛才宣稱，“目前公司正準備引入大的資金，娛樂基地需要大發展。”在收入方面，預計2008年收入增長將達到500%。

……

就在眼看一切可能的路徑即將變為現實的時候，吳端平賴以安身立命的眾誠“突然死亡”。

事實上車市的持續走低，再加上持續為娛樂基地輸血，眾誠早就不堪負荷。去年7月，吳端平就向廣發銀行貸款500萬元；去年9月，吳端平又通過朋友，以4倍銀行利率向一位慈溪人借來了500萬元“高利貸”；今年1月，吳端平以汽車為抵押，向浙江中財典當取得500萬元資金；今年3月，吳端平又從一位義烏人手中借得650萬元高利貸，月息3%……眾誠資金鏈之緊張，可見一斑。與此同時，素來講義氣的吳端平為朋友擔保借款，因朋友無力償還，不顧自身出手相助，還替朋友還了2300萬元！此時就連他自己的三輛座駕——捷豹、寶馬X5、奔馳350，都被送進了典當行！

2008年6月底，因多筆債務到期，眾誠起亞4S店近百輛汽車終于被法院查封。8份起訴狀中，吳端平涉及標的至少高達6000萬元！

關于他“失蹤”的消息因此一度沸沸揚揚。2008年7月，吳端平終于站出來澄清：“我沒有失蹤，我就在杭州。”他甚至還信心十足地透露，馬上將有新的戰略投資人成為娛樂基地的新股東，到時候注入幾億資金，眾誠的問題也將迎刃而解。

這竟是他最后一次露面。

文一西路上，眾誠公司和泛亞公司早已人去樓空；杭州古墩路680號眾誠起亞4S店外，落日余輝，荒草掩映，竟已有些衰敗的氣息；而娛樂基地的網站上，貼出這樣一張公告，“由于一些特殊原因，從2008年10月25起‘娛樂基地’正式調整為‘草根娛樂’”。隨后記者詢問該網站的工作人員，對方一臉茫然：“羅杰是誰？吳端平？沒聽說過。我們是一家剛成立的公司……”其間記者仍無數次撥打吳端平的手機，從一開始的“您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直至最后變成“您所撥打的用戶已停機”。

編輯 彭子珂

E-mail:pzk@caistv.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