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員劫匪

白天是恪盡職守的官員，晚上是專門襲擊女性的劫匪，偏執的觀念和脆弱的自尊，讓這截然相反的兩種身份出現在一個人身上。

今年5 月30 日晚，吉林省四平市鐵東廣場。“不許動，搶劫！只要你不反抗，我不會傷害你。”一個低沉的男聲從身后傳來，四平市電視臺的女主持人明宇還來不及轉身，就被人從身后抱住。幾番掙扎之后，她廝打不過這個壯碩的漢子，無奈奉上挎包，里面有她的手機。

第二天清晨，明宇報了警。警方持續撥打明宇的手機，到了晚上居然撥通了，仍是那個低沉的聲音，說道：“明宇還在睡覺。”而后，警方通過技術手段確認了手機的準確位置。

“我就是你們要找的人。我是鐵西區區委統戰部的副部長。”6 月2 日上午11 點多，警察找到了搶劫手機的男子，卻被他這個“開場白”怔住了。他叫于海濱。

這不是“分裂”

如果沒有接聽這部搶來的手機，于海濱或許將繼續這樣的生活：白天，他是工作踏實穩重的官員，業務和為人口碑俱佳，有一個身為中學高級教師的妻子和成績不錯的兒子。晚上他會接妻子下晚自習。他們看起來感情和睦，物質富足。

然而5 年來，于海濱在生活中一直扮演著雙重角色。這一次，中間的幕布被扯下，另一個于海濱暴露在了眾人面前。在等待妻子下晚自習的時間里，他變成旁人口中的“溫柔劫匪”——手持并不鋒利的兇器，專挑當地名流尤其是女性下手，但一般不造成人身傷害。據他自己供認，5 年來犯案10 起。

于海濱被逮捕后，辦案人員仔細對照他工作證上的照片，反復確認這名疑犯的官員身份。和于海濱朝夕相處的妻子坦言，無法相信自己的丈夫竟會淪為劫匪，并且都發生在接她回家前的那段時間。一個自稱熟悉于海濱的朋友在網上留言：“我想不通為什么會是他發生這樣的事，是人格的裂變嗎？”其他網友也有評論，認為于海濱“性格分裂”或“人格分裂”。

于海濱的“分裂”表現似曾相識。電影《布魯克斯先生》中，主人公布魯克斯在外人眼中是一個成功的企業家和慷慨的慈善家，衣冠楚楚地出入于上流社會的各種社交場所；對家人，他是貼心的父親和忠誠的丈夫。然而，他的潛意識中，一直存在另一個“自我”——Marshall。每當Marshall 占據了他的思想，企業家就會搖身變成冷血殺手，殺人像完成任務般利落。而《猜謎殺手》中，男主角凱文則總懷疑有人要殺自己，最后卻被發現，他獨自在地下室自言自語，并且拿槍指著自己。這是人格分裂的典型。

然而，中國政法大學研究犯罪心理學的馬皚教授說：“于海濱不是人格分裂。”普通人理解的“人格分裂”，準確的說法叫做“分離性身份障礙”，臨床心理學將其解釋為“同一個人在不同時間表現為截然不同的至少兩 .或兩 .以上的人格特征，通常__以一種為主，當表現為一種特征時，自己完全沒意識或僅僅部分意識到另一種人格特征。”

但于海濱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在警方搜出的一份記錄上，于海濱將搶奪來的財物仔細歸類，他在行政工作中廣受好評的嚴謹作風和清秀字體，在此派上了用場。

控制帶來自尊

在馬皚看來，這些“專業程度堪比檔案”的搶劫記錄，是于海濱的一種成功體驗，等同于打來的獵物，欣賞時感到滿足。在關于于海濱為數不多的報道中，都提到這樣一個細節：警方在于海濱家中和辦公室內搜出很多現金和女士飾品，但這些財物從未被動用。

這難免令人聯想起偶爾曝光于娛樂版的明星偷竊案件。最惹眼的是2001 年12 月案發的薇諾娜#8226;賴德，她曾因主演《小婦人》獲得奧斯卡最佳女配角提名，有“好萊塢玉女”之稱。但她卻在百貨商場將價值4760 美元的衣服和飾品摘下防盜標簽，放進自己包中。這一幕被監控攝像機錄下。而薇諾娜被法庭判處3 年緩刑、60 天社區服務、以及罰款1萬美元。公眾嘩然：為什么？她并不缺錢！

同樣的情況，于海濱和妻子的收入也都豐厚，這是其案情中令人費解之處。北京阿尼瑪心理診所的心理咨詢師趙晨濱說：“這和病理性偷竊一樣，都是一種象征，想要奪回自己沒有的——就像一個人童年失去的玩具會對他產生重大影響，驅使他用一生去尋找。”

但馬皚認為在此案中對其產生重大影響的，應是于海濱的“第一次搶劫”——在第一次作案的成功體驗中，獲得了他想得到的或從前未曾體驗到的東西，會導致他將來在同樣的情境中，容易產生這種沖動和刺激。于海濱此后的搶劫都沿襲相同的模式，包括他引起諸多揣測的特定作案時間（接妻子下晚自習前）。只是囿于種種限制，“第一次搶劫過程”的細節，我們暫時無法獲知。

“此案中，唯一已知的就是根據于海濱的供述，他實施犯罪的對象都是名流，大多為女性。從符號學的角度看，她們象征著成功人士。”

看一看于海濱的履歷，盡管處于上升狀態，但大多是在并無實權的部門。他曾競聘市委宣傳部副部長，但失敗了，過后他曾低迷過一段時間。平時，他愛喝酒、在酒桌上吹牛，并在酒后宣稱自己“才高八斗、堪當重任。”

一般地，犯罪動機都具有綜合性。馬皚認為，在于海濱的案例中，除了報復和情感宣泄的因素，最重要的是，通過控制和指揮別人（尤其是名人）來證明自己的能力。

“他的對象大多為女性并且不取用搶來的財物，因為他不缺錢，只是在此過程中獲得成功體驗，認為這意味著他的能力和自尊。一次得手后，獲得了成功體驗，并且僥幸地認為這沒有風險，他就會不斷去尋找強化物——繼續對名人實施搶劫，并且回顧和體味這種成功。”

說不出的秘密

于海濱并不滿足這樣證明自己的能力，他還有讓別人欣賞他的沖動。馬皚講了這樣一個笑話：“按照舊約的規定，安息日禁止娛樂。有個人偏要破戒，偷偷去打高爾夫球。上帝為了懲罰他，便讓這個人全部的球都一桿進洞，可他卻不敢將這樣的好成績炫耀給別人，最終他死掉了——被這個‘說不出的秘密’活活憋死。”

“于海濱就是這樣一種人。”一方面，他得意于自己對名人的控制，另一方面，他又很清晰地意識到“這不能說”。那些字跡清秀的搶劫記錄，他不能展示，卻又特別想展示。

作案時間固定、對象特定，連搶劫記錄都做得工整明晰，說明于海濱是一個負責任、有條理，但“一根筋”的人。有知情人透露于海濱所學專業為哲學，在很多方面“愛較真”，并猜測這或許是他“誤入歧途”的原因。另一位畢業于哲學專業的學生——臺灣歌手陳綺貞曾創作過一首歌曲《我親愛的偏執狂》，以戲謔的口吻形容偏執的表現：“有千百種可能無解答，你去挪威找魚算帳，又一頭鉆進了犀牛角，今天比想象還漫長。”

性格上存在偏執的人，形成一種看法或態度后往往很難改變。比方說，普通人認為是合理的結果，他可能會認為不合理，并堅持己見。體現到日常中，一旦工作變化或受到挫折，他便會認為是對自己能力的否定。

“而這樣偏執的另一個特點就是自私，需要用自我的證明和強化來維護自尊。用什么方法呢？——他對成功女性的控制，象征著對權力的指揮。”

“于海濱是一個特別矛盾的人，生活在糾葛中。”一方面，他的罪責感并未泯滅。但另一方面，既然搶劫的目的是“證明自己”，除了自我證明，他更需要來自他人的肯定。因此，他希望別人知道——至少潛意識中，他希望別人知道。從某個角度看，“接起搶劫來的電話”這一看似蹊蹺的細節，也可以視作潛意識中“希望別人知道”的表現。

對目前的信息做了分析后，馬 .還是略感遺憾：“推測犯罪者的動機就像解方程式，只能從已知的條件進行推論或者證偽——但現在的關鍵是，對于于海濱的案情，我們知道得太少了。”

（感謝《南方人物周刊》陳彥煒、北京大學心理系張智豐、侯悠揚對于此文的幫助）

Tips

病理性偷竊—pathological stealing

指反復出現不能遏制的偷竊沖動，偷的東西不是個人使用所需，也不是為賺錢，反而可能被丟棄、送人或貯藏起來。偷竊者偷竊前常伴有緊張感積聚，偷竊時或剛偷完則有一種滿足感。在心理學上，\" 病理性偷竊\" 是一類具有要進行偷竊行為的強烈欲望，并付諸實施的精神障礙。偷竊者的目的不是獲得具有價值和使用價值的實物，而是釋放心中的一種欲望。

分離性身份障礙

分離性身份障礙，又叫“多重人格障礙”，通常表現為病人同時存在兩種或多種身份及人格，行為受多種人格的支配，并且各身份之間不存在相互的認知。比如，患者常被告知他們有過的言行，但患者本人卻無法回憶，對一些行為留下的后果（例如筆跡），他們無法解釋和認同。它可能是多種因素相互作用的結果，比如強烈的應激、童年期遭受傷害后缺乏同情和撫慰，以及今后遭受傷害性刺激后缺乏自我保護能力等，都可能導致這樣的精神障礙。

分離性身份障礙可以持續很長時間并且非常嚴重，但是，由于患者常出現與其他精神疾病相似的癥狀，像抑郁、焦慮、恐懼等，所以往往被誤診。這些癥狀可能會減輕，但疾病本身不會自行緩解。一些藥物雖然有助于緩解部分癥狀，但對疾病本質不起作用。所有成功的治療都是通過針對分離性身份障礙的特殊心理治療，促成患者人格的整合。精神科醫生可以通過延長交談時間、催眠等方法，讓患者在檢查期間出現人格上的轉換，使診斷更全面、精確。一些特別制定的問卷也可以幫助識別分離性身份障礙。

流行性

分離性身份障礙的發病率在各國不盡相同，專家認為其中有各國所采用的診斷標準不同的原因，也和各國的社會環境不同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