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臟亂差,餐具間隨處可見,蟑螂和老鼠屎,洗菜還不如洗豬草
小時候,我有一個夢想,那就是去縣人民飯店像叔叔一樣做廚師。盡管叔叔說,一年到頭聞油煙太多,再美味的菜自己也沒有食欲,說這是個專門伺候別人胃的苦差使,但我覺得天天變著花樣炒出美味又好看的菜,是件非常有意思非常有成就感的事。
1998年,高考落榜,我的夢想也不再限于在小小的縣城做廚師。這時,我心中的偶像是周星馳扮演的“食神”,我立志也要成為“食神”級人物。這年8月,我來到省城一家烹飪學(xué)校。在那里刻苦學(xué)習(xí)了兩年,我成功地拿到了中式烹調(diào)師的中級職業(yè)資格證書。
由于我洗、切、烹、煮、雕樣樣精通,畢業(yè)后,學(xué)校把我這個優(yōu)秀學(xué)生推薦到了一家大型酒樓。這家酒樓裝修豪華,客流如潮,我為自己能到這樣一家酒樓工作感到無比自豪。
然而,當(dāng)我躊躇滿志地走進(jìn)這個酒樓之后,發(fā)現(xiàn)一切完全出乎我的想象。廚房里,垃圾、菜及配料混雜堆放,一條排污溝中積了厚厚一層油污及腐敗的菜葉,發(fā)黃的洗菜池里泡著一大堆剛從冰箱中取出的魚片。餐具間,工人的衣物和各種餐具雜亂地混放在一起,角落里隨處可見蟑螂和老鼠屎。倉庫里,老鼠肆無忌憚地在一簍簍發(fā)了霉的干貨間躥來躥去……
“新來的?快來幫忙!”一個正在洗菜的小工招呼我。我走到滿滿一盆小白菜前,只見那個小工把手放入盆里,使勁攪了幾下,撈起來,讓我在另一個盆里再攪幾下,就說可以拿去炒了。“就可以了?”我小心地問道。“當(dāng)然可以啦,你還想像家里那樣洗菜?哪有那么多時間!”那小工很不耐煩地說。
這里洗菜不如我小時候在家洗豬草,其他方面就更與我在學(xué)校學(xué)的相差甚遠(yuǎn)啦。在學(xué)校時,老師說,蔬菜、生肉和熟食,要用不同的案板,不同的刀切。在這里,所有的菜都是用同一塊案板同一把刀,切完一個菜,案板和刀也不洗一下,拿塊抹布抹一下就接著切另一個菜。
餐具是洗衣粉洗出來的,碗筷是用抹布消毒的
在這里,洗衣粉的用途很廣,按說洗碗是使用洗潔精,但一瓶洗潔精沒幾下就用完了,不劃算,老板就買來洗衣粉替代。
通常,前廳收回的碗筷、盤勺、茶具、煙灰缸,都混在一起洗。這時,主管會特別提醒:“先洗玻璃杯,一定要洗干凈,瓷器臟點(diǎn)看不出來。”洗碗工很利索地把洗衣粉倒入洗碗盆中,用手?jǐn)嚢璩雠菖荩烷_始洗起來。另一個洗碗工則負(fù)責(zé)把滿是泡泡的碗放到另一只裝有清水的盆里,隨便漂一下,就把碗撈起來放到一個塑料筐中。
上百件餐具,不到半個小時就洗完了。接著,洗碗工人手一塊干抹布,擦起碗筷來。旁邊有一人把擦亮的碟子和碗整齊地排放到消毒柜里,筷子擦干后則放入那種寫有“已消毒”字樣的紙?zhí)桌铩O竟裰挥猩厦鎭砣藱z查時才開,一是為了省電,二是因?yàn)檫@么大一個酒樓,如果全部餐具都要消毒的話,消毒柜根本不夠用。
不過玻璃杯倒是享有特殊待遇,用洗衣粉洗過后還會用摻了洗潔精的熱水再洗一次,這叫“打亮”。經(jīng)過這樣處理的玻璃杯,不要再過清水,直接用干布一擦,就亮得晃眼睛。
按規(guī)定,專供客人擦臉或擦嘴的“消毒濕毛巾”,要在條件好的干洗店干洗的。但那樣一條至少要一角錢洗滌費(fèi),一天下來要多花幾十元,而且還要很多毛巾周轉(zhuǎn),酒樓自己用洗衣粉洗,成本就大幅降低了。用過的毛巾回收后,放在用于洗工作服的洗衣胡里用洗衣粉洗,洗完后噴上花露水,再放到包房內(nèi)同樣很少啟用的消毒柜里。
我觀察過,沒有一個顧客懷疑過這香噴噴的毛巾,拿到手就會習(xí)慣性地擦擦臉和嘴。
好看又好吃的尖椒牛柳,是經(jīng)色素和去污粉處理過的。
可就是這樣一家金玉其外的酒樓,地理位置又不在黃金路段,生意卻常年火爆。這除了價格合理之外,主要原因還是菜好吃。我是新人,招牌菜是不由我來做的。比如尖椒牛柳,我暗地里按我在學(xué)校學(xué)的,把牛肉用芡粉勾兌一下再去炒,炒出來卻沒兩位主廚炒的好看、鮮嫩。
我開始主動與兩位主廚套近乎,搶著幫他們干活,還時不時地買包好煙或檳榔孝敬他們。終于有一天,我得到了“真?zhèn)鳌保鹤雠A且蠞{的,上漿要用色素,這種色素只要一滴就能把一大碗水染成紅色,但他們用色素不是一滴,而是好幾調(diào)羹。上過漿后,再用油過一下,這樣炒出來的牛柳顏色非常好看。牛肉鮮嫩,是因?yàn)樗麄冏鲋岸紩谩笆撤邸彪缰啤K^“食粉”,實(shí)際上就是人們通常用的去污粉。經(jīng)去污粉泡過的牛肉,幾乎用水一燙就熟,好吃極了。越老的牛肉,“食粉”放得越多。
在那個酒樓做了兩年,我知道的秘訣也越來越多。比如,為了讓菜的色澤更漂亮,用雙氧水泡鳳爪;拿工業(yè)用硝酸鹽炮制“蜜汁烤雞翅”;把明礬加入開水用于燙青菜,使青菜看上去翠綠欲滴。再比如白毛肚,烹飪課本上說是用食用堿發(fā)泡,但在兩位主廚的指導(dǎo)下,我實(shí)際操作的流程是:用溫?zé)崴?0分鐘,加入工業(yè)用燒堿,再加入雙氧水,攪拌均勻后將毛肚發(fā)泡20分鐘,最后滴入福爾馬林保鮮。他們告訴我,食用堿是發(fā)不好白毛肚的,勉強(qiáng)發(fā)出來也是蔫的,加了福爾馬林才能保證看上去色澤光亮,吃到嘴里新鮮脆嫩。毛肚本來沒有白色的,白毛肚一般都是用雙氧水發(fā)制出來的,它比黑毛肚的危害大多了,因?yàn)楸仨氂秒p氧水泡很長時間才會變成白色。
酸豆角、酸芋荷是在公共廁所的頂樓上曬干的
這樣的酒樓里是絕對出不了“食神”的。2001年,我南下廣東,在某市一家規(guī)模不小的餐館呆了下來。沒想到,到這里我又看到了我不想看到的東西,比如臘肉。這家餐館對外說所有臘肉都是特意從鄉(xiāng)下運(yùn)來的正宗煙熏臘肉,實(shí)際上,這些臘肉全是我們老板從集市廉價買來的,它們中含有的重金屬、防腐劑等,對人體危害極大。
辣椒炒風(fēng)吹肉里的風(fēng)吹肉,是我們自己做的。風(fēng)吹肉用的是老板不知從哪里買來的豬肉。我們把這些肉切成一條一條之后,用醫(yī)用消毒液沖一遍,然后再把它們丟入鹽水和少量福爾馬林混合液中泡兩天,撈出來,往外面一掛。隔天,這肉就可以用來加工成菜了。
白辣椒、酸豆角、酸芋荷等,也是我們自己做的。這些東西,做起來非常簡單。白辣椒就是把從市場買來的青辣椒先放水里煮熟,再用鹽腌漬一晚,拿出去曬幾天就變白了。豆角和芋荷就更簡單了,把從市場買的豆角、芋荷等菜切成段,用鹽腌一個晚上,然后拿出去曝曬幾天就可以做成菜賣了。
這種做法沒有問題,但是在曬的過程中問題就出來了。這家菜館一共兩層,三樓以上是商住樓,東西不能往樓頂上曬,老板讓我們把菜都晾到馬路對面公共廁所的頂樓上去曬。這些菜有多少蒼蠅叮過,我們很少有人關(guān)心,反正我們自己是從不吃的。
麻辣小龍蝦也是一道特色菜。洗小龍蝦,是很麻煩的事,但要省事也相當(dāng)容易。以前他們是把小龍蝦丟到洗衣機(jī)加洗衣粉洗,但洗出來的小龍蝦腳都沒了,經(jīng)常有顧客投訴說不是活蝦做的。后來他們干脆把小龍蝦丟到加有洗衣粉的水盆里,泡幾分鐘后用腳來洗——腳穿雨鞋進(jìn)去拌一會兒,撈出來后再用水龍頭對著沖一會兒。
這樣洗出來的小龍蝦自然不干凈,但小龍蝦的湯料原本就是用八角桂皮等13種香料熬制成的,又濃又黑,顧客根本看不出這蝦干不干凈。
還有,這里做小龍蝦的汁美其名曰“獨(dú)家制作的老鹵汁”,實(shí)際上是多次回收的:顧客吃剩下的殘渣過濾后,用大火將回收的鹵汁燒開,等做下一鍋小龍蝦的時候再加進(jìn)去。餐館的主廚告訴我,幾乎每家酒樓都做回收工作,而這,我也確實(shí)在后來換的多家酒樓里看到了。
掛羊頭賣狗肉,越是高價菜,貓膩也越多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對餐飲行業(yè)越來越充滿困惑。我開始懷疑所謂“食神”只是周星馳電影里的人物,懷疑自己的夢想不再有實(shí)現(xiàn)的可能。
2005年初,我應(yīng)聘到了一家星級酒店。這是一家集客房、娛樂、餐飲于一體的星級大酒店,外表裝修高貴豪華,出入這里的不是政府高官,就是高收入人群,更有許多外來的客商選擇在這里就餐、住宿,在當(dāng)?shù)赜兄己玫目诒?/p>
這里分中、西餐廳,寬敞明亮的廚房,左邊是中餐廚房,右邊是西餐廚房,大門上貼著“廚房重地,閑人免進(jìn)”的醒目標(biāo)識。上班第一天,當(dāng)走進(jìn)整潔明亮的廚房時,我仿佛覺得自己與夢想的距離終于近了一步。
然而,工作一個月之后,我又開始迷茫了。這個酒店的萊價比普通酒樓高出好幾倍,不過顧客花了大價錢,卻未必就能吃到貨真價實(shí)的好東西。而且,往往越是有錢人越好宰,越是高價菜貓膩也越多。因?yàn)闆]有客人會跟到廚房來察看,更不可能守著監(jiān)視烹飪過程。
稱蝦短斤少兩、以小換大、用冰凍的死海鮮替換顧客挑選的活海鮮之類的事,對于這家酒店而言是小事一樁。這里做的都是大手腳:用罐裝鮑魚做“澳洲大鮮鮑”,用普通龍蝦冒充澳洲龍蝦,用水發(fā)翅代替大排翅,成本價格相差上十倍甚至幾十倍;一只150克的牛蛙用針筒注射150克的水還算客氣,厲害的最少灌250克;肉蟹、膏蟹賣的是綁蟹的繩子,有的甚至?xí)诓堇K里裹鉛絲,500克重的蟹端上桌頂多300克。
第一次做“紅燒梅花鹿肉”,我還挨了頓罵。那天,我一看菜單上寫著這道名貴菜,便對送菜單進(jìn)來的服務(wù)員說:“沒有梅花鹿肉,讓客人換個菜吧。”廚房主管大龍走過來罵道,“有人點(diǎn)就要想辦法做啊,沒腦子的東西!怎么沒有?就是山龜肉嘛!”菜單上“紅燒山龜肉”定價68元,“紅燒梅花鹿肉”定價268元,盡管我沒吃過梅花鹿肉,但我想這兩道菜味道應(yīng)相差很遠(yuǎn)。
當(dāng)我把我的擔(dān)憂說出來時,大龍不屑地說:“梅花鹿是國家二級保護(hù)動物,哪家酒樓敢真弄來燒啊?沒幾個人吃過的,放心做吧!”果然,我用山龜肉燒出的“紅燒梅花鹿肉”沒有遭到顧客投訴。事后,大龍“教導(dǎo)”我,“以后萬一有人同時點(diǎn)這兩樣菜,就說山龜肉賣光了。一定要確保利潤高的菜式供應(yīng)!”
2006年酷夏,老板一個朋友的水魚養(yǎng)殖場死了一百多只水魚。老板二話不說,就以3元一只的價格拿了回來。這些水魚,每只僅三四兩重。我們拿來用開水燙一燙,再用爆香的姜、蔥與水魚混炒,把水魚炒到金黃色后逐只放入小燉盅與桂圓肉等藥材同燉。那天,樓面主任讓樓面服務(wù)小姐大力推介這種每盅58元的特色湯——“桂圓肉燉水魚”。沒想到,這道湯特別好賣。據(jù)說有一個單位的人連來了3天,一來就指名要喝此湯,還有人打包帶回家給老人孩子喝呢。
常在河邊走,難免不濕鞋。不久,樓面發(fā)生了一起顧客投訴,有人在“野生紅乳牛肝菌”里吃出了數(shù)條像蛆一樣的白色小蟲子,一顆較大的牛肝菌內(nèi)的小白蟲,扒開后竟然還往外爬。
大堂領(lǐng)班不愧見多識廣,立即主動提出退貨并打折全桌餐費(fèi),還向顧客解釋說“野生紅乳牛肝菌作為一種名貴菌類,都長在那種深山老林,長蟲子很正常。不長蟲子的都不是正宗的,都是人工培養(yǎng)的,打過農(nóng)藥的。這種蟲子蛋白質(zhì)含量很高的,這是我們的洗菜工特意保留下來的。”那顧客肯定是第一次來這么“高檔”的地方,第一次吃這么“高檔”的菜,一聽這話竟真不鬧了。
其實(shí)我們賣的紅乳牛肝菌根本不是野生的,完全是用培養(yǎng)劑培育成長的。而那些蟲子實(shí)際就是培養(yǎng)劑滋生出的寄生蟲。這種寄生蟲很可能會攜帶各類傳染性疾病的病菌,食用后存在感染疾病的潛在風(fēng)險。
廚工染豬病,助紂為虐的背后危機(jī)無限
從2007年5月初起,國內(nèi)各大城市肉價狂漲。老板為了使利益最大化,時不時親自拿回一些肉,這些肉我一眼看得出不是什么好肉。但是老板讓我們這些廚師想辦法摻到那些好肉里,或者干脆加很多調(diào)料做成肉丸。
這事對于我,早不是第一次了,自然輕車熟路。沒來這家酒店之前,我這樣做時心里還有絲絲不安與愧疚。在這家酒店,每日看著那些衣冠楚楚,開著名車,趾高氣揚(yáng)的食客,我邊做心里竟然還升起一絲快意,活該!有錢有勢又怎樣,還不一樣吃不到好的東西!
2007年7月26日,我正準(zhǔn)備昧著良心開始一天的工作時,《南方都市報》上的一條新聞差點(diǎn)把我擊暈,“深圳一廚工感染豬鏈球菌病情穩(wěn)定無生命危險”!我怎么就沒想到,自己這么多年助紂為虐謀害食客的同時,自己也像砧板上的魚肉一樣隨時有生命危險!
當(dāng)天,我辭了職,像個逃犯一樣回到了我們縣城的家里。
如今,我準(zhǔn)備在我們縣城開一家餐館。我的經(jīng)營原則是,賺多少錢并不重要,只要能讓顧客吃得放心、吃得健康。因?yàn)椋椰F(xiàn)在又多了個偶像——韓劇《大長今》里的長今。等我的店開張以后,我也要像她一樣,“常常一邊做食物,一邊想著吃的人臉上浮現(xiàn)笑容。”我想,在我自己的小店里,秉著“食物就是對待人的情意”這個準(zhǔn)則,我的“食神”夢應(yīng)該可以實(shí)現(xià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