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3日6日,最后一批中國在押的日本戰犯踏上了歸途。4月,我置身撫順戰犯管理所獄中兩個月,參與寫作《十四年來教育改造日本戰犯工作基本總結》。
時任所長金源,追憶10年前聽取周恩來總理于1956年5月3日傳達國家主席毛譯東在一次國務院司(局)長會議上的講話精神,毅然延伸高墻深院的“靈魂再造工程”,組織上千名在押日本戰犯分批外出參觀,廣泛接受社會視聽虛實幫教的情景。
毛澤東主席說:
我們對戰犯問題有個寬大的處理:準備一個不殺?,F在先放他們到各處參觀,不管是康澤(本文作者注:原國民黨軍第十五“綏靖”區中將司令)、王耀武(本文作者注:原國民黨軍第二“綏靖”區中將司令兼山東省主席),或者是宣統皇帝(本文作者注:愛新覺羅·溥儀),都讓參加。前天晚上天安門放焰火,讓戰犯們都去看了。
既然要教育他們,就要他們看看群眾嘛,這樣才會影響他們。完全關在屋子里,怎么能影響他們呢?這個辦法,對于一些外國朋友來說,覺得很別致很奇怪了,但實行的結果是好的。
日本戰犯,也要他們參觀。
于是,戰犯們沿著當年鐵蹄遺跡,遠足長城內外、大江南北11個城市的99個單位,留下了一地地追悔與見證的歷史記錄,踩下了一步步走向新岸的人生腳印。
遠東審判追憶圣誕前夕問絞
在當年民國首都(今南京)參觀雨花臺,聽取參與屠城戰犯的自供,日本戰爭罪人面對全市向30萬死難者致哀。
關于南京大屠殺,遠東(東京)國際軍事法庭審判的判決書濃筆寫道:
中國軍隊在南京陷落前就撤退了,因此日軍所占領的是無抵抗的市……日軍單獨地或二三成群地在全市游蕩,任意實行殺人、強奸、搶劫和放火,當時任何紀律也沒有……對一點也未開罪他們的中國男女和小孩毫無理由和不分皂白地予以屠殺,終至在大街小巷都遍地橫陳被害者的尸體……中國人被像兔子似地獵取著……
這批關押在今日撫順的日本戰犯被告知,早在1946年5月3日開庭的對東條英機等28人舉行的東京審判,受理文字證據4336件,有12個國家的419名證人出庭,有799人書面作證。經過長達兩年又7個月的818次開庭審理和131次秘密審理(內部裁定175件),法庭英文速記48412頁,日文為10卷千萬字以上,最后做出了1231頁的書面判決書。
南京大屠殺首犯松井石根,與自殺未遂的甲級戰犯、日本內閣首相東條英機一起,被遠東國際法庭處以絞刑。法庭上,這個大屠殺的總兇手松井石根,簡直是一個馴服得像綿羊似的可憐蟲。英文報說,這位當年殺人如麻的大將,像一個失了業或欠薪已久的銀行小書記。他嚇得面無人色,魂不附體,兩足癱軟,不能自支,由兩名憲兵扶持,始得拖步走出法庭,于1948年圣誕節前夕問絞。
7天后,世界迎來了1949年的元旦,又開始了一個春天。南京審判前,東京審判后,1949年12月25日至30日,蘇聯舉行伯力(遠東地區的哈巴羅夫斯克)審判,判處日本細菌戰犯、關東軍總司令山田乙三等3人25年(廢除死刑后的最高刑)以下有期徒刑。這是眼前這些當初關押在蘇聯收容所的次級戰犯所不甚知道的,也是他們所不愿意知道的。他們被移交中國后,不想知道也得知道。今天,他們不僅想要知道,而且想要更多地知道。
東京審判歷時兩年半,法庭定讞的判決書宣讀了8天時間,堪稱“馬拉松宣判”。判決書第5章,赫然地以“日本的對華侵略”為題,“認定對華戰爭自1931年以后是侵略戰爭”,嚴明指出:這期間,日本出動陸軍百萬,超過第一次鴉片戰爭以后百年英、法、德、俄、日、美歷次侵華戰爭兵力的八九倍;(“七·七事變”)后時間連續8年,接近于百年外國侵華戰爭時間的總和;中國幅員遼闊的國土一半(富庶地區絕大部分)被占領,930座城市(占總數47%,大城市占80%)被盤踞,53座城市遭浩劫,3840家工廠被破壞,戰禍災區人口2.6億,無家可歸人口4200萬,傷亡人口2100多萬,軍民被殺戮1200多萬,財產損失600多億美元。寥寥數語不啻是活生生的人間地獄寫真圖。
當然,長達千頁歷歷如繪的判決書,也不過只能略錄其大端罷了,而種在億萬中國人心目中的此類情狀之慘,要遠比錄存在案的那些具體得多,深刻得多,沉重得多。
《中國抗日戰爭期間人口損失總計表》如下:
“抽大麻有癮,吸毒品有癮,你們還不知道殺人也有癮,”日軍第三八師團二三○聯隊一二隊三四小隊宮本見二在日本病危中懺悔,“這是一種在世界上能居首位的癮。它能讓你產生一種屠戮的快感,也能讓你知道什么是生殺大權的實質,這是最刺激的人間游戲。你可以由于殺人而感到自己存在的偉大和自豪?!彼f,“我和我們的軍人,都成了殺人狂??晌覀儺敃r并不知道1937年12月12日的南京大屠殺,所以我當時認為(我們的屠殺)這是全軍的杰作。后來回國后,聽取中國軍事法庭對第六師團谷壽夫將軍的審判廣播,才知道我們的屠殺只是他們的百分點?!?/p>
同樣,新中國關押的這些戰犯知道了這些,也自然明白,作為日本侵略軍的一員,他們所創造的罪惡數字也包含在這筆筆統計之中,不必計較所占比例是幾分之幾,或是幾十分、幾百分之幾,反正沒有埋沒就是了。
他們更知道,今天不是論功行賞,而是要論罪行罰。他們無奈,都在暗地里對號入座,各自尋找自己在被告席上的位置,衡量自我在法律天平上的分量。
松井石根,在戴著“MP”臂章的憲兵監押下,站在被告席上接受判決:“……這種暗無天日的犯罪是從1937年12月13日占領南京市開始的,迄至1938年2月初還沒有停止……他(松井石根)是知道這類暴行的。他既有義務也有權力統制自己的軍隊和保護南京的不幸市民。由于他怠忽這些義務的履行,不能不認為他負有犯罪責任……根據起訴書中判決為有罪的罪狀,遠東國際軍事法庭處你以絞刑?!?/p>
1948年12月23日零點,松井石根與東條英機、土肥原賢二、武藤章,進入刑場。40只電燈一齊點亮,明如白晝,如光天化日。他們4個人先步于佛堂中簽名后,各自呷下一口葡萄酒,魚貫地走上了絞架的13個階梯,套上絞索,彈開腳板,一一離開了大地。
對照這一幅幅文字畫像,眼前這些戰犯無不維妙維肖地判認自我,承領罪罰也當有過之而無不及。
南京審判定讞谷壽雨花受死
重游故地參觀,追悔的戰犯們,最關心的是那個擢升為日本國中部防衛司令官、廣島軍管區司令官的乙級日本戰犯谷壽夫。
他及其手下幫兇、那個賭酒殺人300的中隊長田中軍吉等,1946年8月3日和1947年八九月間,先后被南京政府引渡到中國上海,關押在提籃橋監獄里,等候國防部的軍事審判。
他們也許不知道,這里是由公共租界工部局1901年始建、1903年5日18日啟用的東方最大的監獄,可他們知道1946年1月24日10時,美國軍事法庭借西人監舍二樓開庭審判虐殺美軍俘虜的日本戰犯,日軍第三四軍參謀長鏑木正隆等5人,于4月22日8時在同監三樓被絞死。這是中國境內最早審判日本戰犯的地方。
1946年8月1日,谷壽夫由巢鴨監獄被押赴羽田機場。登機前,他向東方三叩首,舌舔地面,吞咽了3口黃土,像一個死靈魂呆立在望鄉臺上,追憶1937年由日本率軍侵華,與中島十六師團、牛島一八師團、末松一一四師團各部會攻南京之時,因遭中國軍隊堅強抗抵,血戰4晝夜,始于斯年12月12日傍晚由中華門用繩梯攀垣而入,翌晨進城報復,留駐一旬,雙手沾滿鮮血而于21日移鄰蕪湖。
一天晚上,轉押于南京小南門看守所的谷壽夫突然被宣布死亡,停尸市郊教會醫院。南京國防部軍法司特勤組特派看押少尉軍官邢子健懷疑內中有詐,當夜潛進醫院太平間,午夜12時擊斃了潛獄劫人的谷壽夫手下干將岡田次郎,揭破了另一干將河野滿收買看守所副所長畢尚清用特殊藥丸制造假死再演太平間“借尸換人”的陰謀。谷壽夫被解押于南京特別軍事監獄后,河野滿又綁架看守員、奪得通行證,闖獄搶人被擒時自嚼毒藥而亡。
南京審判持續到1947年3月。軍事法庭全城張貼布告索證。1000多人舉證約459件罪案。法醫專家在中華門附近5處,挖出成千上萬顆顱骨。
2月6日14時,南京中山路(今307號)勵志社彩繪的門樓上,高高掛起了白布黑字的政府“國防部審判戰犯軍事法庭”開庭的橫幅標幟。幾萬居民在庭外廣播喇叭前收聽審判實況。
戰犯們被告知,谷壽夫穿著拆去了星章、綬帶的日軍軍服,走出小營戰犯拘留營,在法庭上狡展圖卸,空言抹煞,譫妄延宕,乃殊無抵賴之余地,毫不可采。
“殺了這個大劊子手!”“殺死他!”“殺死他!”旁聽席上突如火山爆發的咒罵聲、怒斥聲、號啕聲,匯合成巨大的聲浪,大有掀翻屋頂之勢。
檢察官提供幸存者尚德義、伍長德及目擊者美籍醫生羅伯特等人證詞,以及其他證據材料,堆積一尺多高。法官又讓他在日軍自己和美國駐華使館新聞處以及牧師約翰·馬吉實地拍攝的播放105分鐘紀錄片中,在英國《曼徹斯特導報》記者特伯勒、美國《紐約時報》記者杜廷、金陵大學美籍教授史密斯和貝德斯等人出庭證言中,看到了自己,瞠目結舌。
法庭開列參議會調查2784件屠城確鑿眾證,痛陳如繪,至為明顯,無可掩飾:“被告與各會攻將領,率部陷我首都后,共同縱兵肆虐,遭戮者達數十萬眾,更以剖腹、梟首、輪奸、活焚之殘酷行為,加諸徒手民眾與無辜婦孺,窮兇極惡,無與倫比。不僅為人類文明之重大污點,即揆其心術之險惡、手段之毒辣、貽害之慘烈,亦屬無可矜全。應予科處極刑,以昭炯戒?!?/p>
66歲的谷壽夫,東洋胡須,低著光頭,臉色蒼白,雙目呆滯,腳穿布鞋,身穿草綠軍服,強力支撐著矮胖的軀體,被關在被告圍欄里受審。3月10日,軍事法庭庭長石美瑜宣布判決。
《戰犯谷壽夫判決書》正本主文,斷然寫道:
被告因戰犯案件,經本庭檢察官起訴,本庭判決如下:谷壽夫在作戰期間,共同縱兵屠殺俘虜及非戰斗人員,并強奸,搶劫,破壞財產,處死刑。
執行官驗明正身,說道:“你還可以最后陳述?!惫葔鄯虼蚴謩菀鼰?。憲兵隊長遞給他一支香煙。他顫抖著手筆,用日文給其妻谷梅子寫下了遺囑:“昭和22年4月26日受死刑于中國南京雨花臺,身葬異域,魂還君旁,永遠訣別?!?/p>
谷壽夫早知大限已到,惜時如命,竭力拖延著死神到來的時間,又遲緩地從衣服兜里掏出了一個早已備好的白綢小口袋?!按锩嫜b有我的頭發、指甲和一首詩,請先生轉寄東京都中野區富士町53號我的家屬。讓我的身體發膚回歸故土?!?/p>
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人生處于瀕亡體驗,大都會有上乘的表現。絕命詩曰:“櫻花開時我喪命/痛留妻室哭夫君/愿獻此身化淤泥/中國不再恨日本。”
這不是遲來的人性復歸,而是人性的回光返照。然后,谷壽夫的手握著筆,在筆錄上簽了字。然后,谷壽夫頸掛木質斬標,坐上紅色刑車。然后,囚車尖聲呼嘯著,在人巷中駛向雨花臺刑場。
“鋤一獸而眾苗成,刑一惡而萬民悅”。4月26日,南京市民傾城而出,從中山路到中華門,20里長街兩旁,約10萬人來到刑場,用陣陣掌聲向他索命,零距離感受兇魔的末日。沿途觀眾如潮如涌,歡聲雷動,爆竹齊放。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辰不到”。12時45分,時辰已到,谷壽夫得到應有下場,以其兇殘的惡名遺臭萬年!
今天,戰犯同類們參觀、拜謁雨花臺,自然想到∶谷壽夫從這里侵來,又從這里出去,一去不復返!
谷壽夫縱兵在雨花臺砍掉二三十萬中國人的頭;一二十萬中國人又在雨花臺前觀砍谷壽夫的頭,這是歷史的必然。
殺人賽手3兇,同時同地歸西
1947年12月18日,南京5萬軍民草鞋峽遇難10周祭日那一天。
南京政府國防部審判戰犯軍事法庭判決:
向井敏明、野田毅、田中軍吉在作戰期間,共同連續屠殺俘虜及非戰斗人員,故處死刑。
1948年1月18日,以屠殺競賽為娛樂的向井敏明(1947年9月2日在東京被捕)、野田毅(1947年8月在日本被捕),與日軍第六師團第四十五聯隊那個賭酒殺人300的大尉田中軍吉一起,同時同場歸西。
其以屠戮平民,以為武功,并以殺人作競賽娛樂,可謂窮兇極惡,蠻悍無與倫比,實為人類蟊賊,文明公敵,非予盡法嚴懲,將何以肅紀綱而維正義。
判決書肅紀綱,維正義,人民拍手稱快,搭肩,握手,呼朋喚友,頭頂萬里晴空一片蔚藍。
慶勝利,鞭炮啪啪,鑼鼓喧喧;禱英烈,祭香裊裊,酒水酹酹:石頭城苑紅顏醉陶陶、淚滔滔。與其加害的中國受難者的殉命相比,他們這天只是“一槍之罪”,死得過于人道了。
戰犯鵜野晉太郎發表觀感說,把中國俘虜不經審理而當作試刀的尸體之類的事情,對當時擁有日本刀的日軍軍官來說是“極常見的現象”,一次也沒有拿俘虜試刀的事例“倒是很少見的”。像向井敏朋、野田毅那樣“偶因報紙大張旗鼓地宣揚才嘗苦果,‘代表’眾多同罪的日本人受刑。僅此而言,也可以說這幾個小軍官卻是不幸的倒霉蛋兒,可憐的犧牲品吧!”
南京,雨花臺特產的雨花石,染著中國革命烈士的鮮血。南京人民目睹日本軍國主義的末日,大屠殺的陰影卻在心中不能抹去。
南京,日本軍國主義在這里為漢奸汪精衛建立傀儡政權,把江南佳麗之地作為壓迫人民的中樞,使這個古老的城池飽嘗辛酸。
“故園不堪回首月明中”(亡國皇帝李煜語)。人民創造歷史,人民改寫歷史。
1949年4月24日,人民解放軍百萬雄師過大江,南京換了人間。從此,這兒歡歌笑語蕩漾。揚子江上,江淮平原,再也聽不到哀笳怨角了。
帝國主義及其走狗荒淫嗜殺的時代,一去不復返!
(責任編輯 趙友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