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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振英——陳獨秀的得意弟子

2008-04-29 00:00:00李繼鋒
炎黃春秋 2008年3期

北京大學:新文化運動中的師生

袁振英與陳獨秀第一次見面是在1917年,地點是在北京大學。他們最初的關系只是單純的師生。那時的陳獨秀已是聲名滿中國的北京大學文科學長,袁振英則是默默無聞卻桀驁不馴的北京大學西洋文學系學生。但要論起進入北京大學的時間,學生卻比老師要早了兩年。

袁振英字震瀛,號黃龍道人等,出生于廣東東莞縣溫塘村。袁姓家族是當?shù)氐耐澹热酥幸悦鞒┠甑拿褡逵⑿墼鐭ㄗ顬橹W迦藗兘ㄓ小霸綆熿簟薄T虾笕俗x書會得到“袁督師祠”的津貼。但對記事以后的袁振英來說,家族的官宦輝煌已經(jīng)不再,只剩下了詩書傳家的傳統(tǒng)。袁振英幼年曾在父親辦的私塾接受中國的傳統(tǒng)教育,他的父親袁居敦中過秀才,以后一生就完全靠教私塾為生。袁振英生在這樣并不富裕的家庭,可衣食并無匱乏之虞,他也能夠安心向學。

1905年,對全中國的讀書人是轉折性的一年,延續(xù)千年的科舉被廢除了,讀書、中舉、當官這條路突然堵塞了。袁居敦收入銳減,為了生存,他決定到鄰近的英屬香港去討生活。11歲的袁振英跟著父親去了香港,先后在英皇書院與皇仁書院讀書,接受了西式的教育。

袁振英是皇仁書院的高才生,但并不認同當時香港的主流文化。他既不喜歡已經(jīng)成為商業(yè)社會的香港,也反感嚴厲而功利的西式教育。自尊心極強的他對英國人在香港表現(xiàn)出來的不可抑制的優(yōu)越感,更是深惡痛絕,無法忍受。同時,他在皇仁書院讀書時了解到無政府主義,對無政府主義者憧憬的理想社會情有獨鐘,改造不合理的中國社會是他堅定的信念。他把無政府主義稱為“無治主義”,這個信仰幾乎伴隨了他坎坷的一生。因此,從皇仁書院畢業(yè)時,他做出了迥異于他所有同學的反常決定:返回內地,投考國立北京大學。1915年,他如愿以償,進入北大西洋文學系。而這一年,陳獨秀在上海辦起了《青年雜志》,開始了新文化的啟蒙。因為《新青年》雜志,他一躍而為中國思想界的明星。

1917年,當蔡元培出任北京大學校長的第9天,任命陳獨秀為文科學長。《新青年》雜志也從上海遷到北京。民主和科學,是陳獨秀在《新青年》雜志公開亮出的武器。北京大學成為席卷中國的新文化運動狂飆的中心。

奇怪的是,這位聲名大振的文科學長一開始卻沒有給袁振英留下好印象。當時的袁振英甚至對陳獨秀的學術水準很有懷疑,他后來這樣寫道:陳獨秀“根本不懂得教育為何物,絕對沒有教育經(jīng)驗。陳獨秀聽說曾到過日本,但他讀過什么書,得過什么文憑和學位,都沒有人知道,他也沒有什么專長,只會作些政論罷了”。

圍繞一位任課老師的聘用,性情剛烈的袁振英還和陳獨秀發(fā)生了沖突。袁振英晚年詳細描述了事情的原委。當時,陳獨秀聘用的一位英文老師剛從日本高等師范畢業(yè),年紀很輕,陳獨秀便任用他來教北京大學英文學系的畢業(yè)班。這讓學生們感到吃驚與氣憤。袁振英寫道:“我們中國國立北京大學是與日本帝國大學同級;我們中國的國立高等師范也是與日本的高等師范同級。中國高等師范畢業(yè)生從入北京大學還要從第一年級起讀;日本高級師范畢業(yè)生如果要入北京大學也要從第一年級讀起,因為中日兩國常常也會交換教員和學生的。所以陳獨秀任用一個日本高師的畢業(yè)生來教我們北京大學英國文學系畢業(yè)班的英文,這簡直是國家一種恥辱。”袁振英當時正好是班長,副班長是后來寫《馬克思傳》的李季。他們直接找到陳獨秀申訴,并聲稱:“假如他不趕走那一個教員,我們只有不上課”。學生們不惜罷課的警告,使得性情剛烈的陳獨秀難堪而無奈,最后只得順從了學生們的要求。從此,他對這位英文優(yōu)秀、思想激進、性情倔強的袁振英有了深刻印象,但他沒有因此歧視這個學生,反而給他機會,讓他成了自己主編的《新青年》雜志投稿人。

《新青年》雜志:主編與投稿人

袁振英在陳獨秀主編的《新青年》雜志上發(fā)表的第一篇文章是一篇譯文,題目為《結婚與戀愛》,這篇文章是美國女無政府主義者高曼女士寫的,文章批評沒有愛情的婚姻,指責與抗議男性在社會與家庭里對女性的歧視與壓迫。這篇文章載于1917年《新青年》雜志第三卷第五號。當時能夠在《新青年》上發(fā)表文章的學生鳳毛麟角,袁振英甚至自負地說:“學生中亦我一人”。他的英文水準與激進的思想令他的兩位老師胡適與陳獨秀刮目相看,胡適還給袁振英上過英文課。這兩位老師的賞識讓袁振英近水樓臺先得月,他也因此和陳獨秀、《新青年》結下了不解之緣。

袁振英在北京大學求學的時期,發(fā)表的最有社會影響力的文章是《易卜生傳》,這篇文章也可以說是他一生中最得意的。《易卜生傳》發(fā)表于1918年6月15日出版的《新青年》第四卷第六期上。這一期為“易卜生專號”,里面除了袁振英的《易卜生傳》,還同時刊載了胡適的《易卜生主義》,羅家倫、胡適等譯的《娜拉》,陶履恭譯的《國民之敵》,吳弱男譯的《小愛友夫》連載。這也是陳獨秀創(chuàng)刊《新青年》雜志以來第一次以個人為主題來組稿出版。

這檔專號出自北京大學教授胡適的策劃。直接導致易卜生專號出現(xiàn)的觸發(fā)點是當年昆劇突然在北京盛行開來,昆劇的內容依舊是傳統(tǒng)的倫理觀念。新文化陣營的人們對此有所不甘,胡適便想到用易卜生的話劇來對抗。魯迅在十年后寫的文章通過引用日本學者的文章對此事留下了贊賞性的記載:“民國七年(1918)六月,《新青年》突然出了《易卜生號》。這是文學底革命軍進攻舊劇的城的鳴鏑。那陣勢,是以胡將軍的《易卜生主義》為先鋒,胡適羅家倫共譯的《娜拉》(至第三幕),陶履恭的《國民之敵》和吳弱男的《小愛友夫》(各第一幕)為中軍,袁振英的《易卜生傳》為殿軍,勇壯地出陳”。

“易卜生專號”的發(fā)表使得當時的中國人開始關注起挪威偉大戲劇家易卜生。易卜生是19世紀歐洲著名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歐洲現(xiàn)代戲劇的創(chuàng)始人,“社會問題劇”的開創(chuàng)者。他是西方文壇上繼莎士比亞和莫里哀之后出現(xiàn)的第三座戲劇高峰,有“現(xiàn)代戲劇之父”之稱。

正在挑戰(zhàn)中國傳統(tǒng)倫理的陳獨秀與胡適需要得到易卜生這個挪威人的幫助,在新文化運動初,易卜生的戲劇與思想對于消解中國傳統(tǒng)倫理思想的禁錮、樹立男女平等的新觀點以及喚醒國人的個性與自主意識等發(fā)揮了特殊的啟蒙作用。

在胡適策劃“易卜生專號”的時候,他的學生袁振英當時正在著手撰寫畢業(yè)論文,胡適便建議他以易卜生為題,袁振英接受了老師的建議,開始尋找并翻譯與易卜生相關的資料,用英文撰寫易卜生傳記。這個論文題目非常對袁振英的口味,他和陳獨秀、胡適兩位老師一樣藐視中國傳統(tǒng)禮教,直到晚年,他依舊稱孔子是孔老二、孟子是孟老三,贊同全盤西化。胡適、陳獨秀在那個時代已經(jīng)是激進的象征了,可他們的這個學生比老師還要激進許多。他追求的目標不只是個人的自由與獨立的人格,還有各盡所能、按需分配的無政府共產(chǎn)主義社會理想。在傳記的寫作中,易卜生日漸成為他推崇的英雄,極表欽慕與贊美。在他的筆下,“易氏雖為一有名之大劇曲家,然亦一大革命家也。”他高度評價傳主的思想與為人:“易氏之新思潮,如好花怒放,甘冒天下之大不韙,果敢無倫,前人之不敢言者,彼乃如鯁在喉,以一吐為快;發(fā)聾振聵,天下為駭,此氏所以有‘惟天下之最強者,乃能特立獨行’之語也。”

在胡適和陳獨秀正式?jīng)Q定推出易卜生專欄以后,袁振英就忙著把英文寫完的易卜生傳翻譯成文言文,胡適與陳獨秀因為忙于出版,再三催促,袁振英匆忙之下沒有譯完,就只好把翻譯好的一部分濃縮成《易卜生傳》登載出來了。

易卜生的作品與思想很快引起了城市青年學生的興趣與共鳴。袁振英后來對五四時期與易卜生的這種共鳴做了清楚的說明:“易卜生是一個少年的思想家,適合于現(xiàn)代的新思潮,……中國的惡社會底勢力,還是很大,不知有多少的青年人,做他的犧牲,易卜生主義實在是:戰(zhàn)勝這種萬惡的環(huán)境的很好的工具。”娜拉的形象印在了眾多女性的腦海里,而“惟天下之最強者,乃能特立獨行”這句話也成為眾多追求獨立思想與人格的年輕人案頭的座右銘。1918年8月10日,遠在南國廣州的《廣東中華新報》特地轉載了胡適的《易卜生主義》和袁振英的《易卜生傳》,文末附有編輯寫的感言,題為《冷觀附識》,他在文中寫道:轉載胡、袁兩位的文章,“以博讀者之歡迎,抑亦記者同情于文學改良思想之表示也”。

1920年2月22日,廣東“新學生”社將袁振英的《易卜生傳》單獨成書出版,已經(jīng)離開北京大學的袁振英為新刊的《易卜生傳》寫了題為《近代戲劇大家易卜生傳序》,序中,他回憶了成文與成書的經(jīng)過。他這樣寫道:“新學生把我這篇舊作,印成單行本,作他們的增刊,是我很贊成的。因為易卜生的生平和著述,不僅可以作我們‘新學生’的模范,并可以針砭我們中國舊社會的‘舊學生’!”

袁振英編撰的《易卜生傳》是用中文撰寫的第一篇易卜生傳記。他不僅是中國研究易卜生的第一人,也是中國近代戲劇理論研究的拓荒者之一。1919年2月出版的《新青年》雜志第六卷二期上,袁振英用筆名“震瀛”翻譯了美國人撰寫的《近代戲劇論》。這一貢獻也就是日后袁振英自詡為“五四運動急先鋒”的底氣所在。而他另外的一個自我評價是“共產(chǎn)主義馬前卒”。如果說成為五四新文化的急先鋒只是他間接的得到了陳獨秀的幫助,而化身為共產(chǎn)主義馬前卒則完全是陳獨秀一手促成的。

上海:籌建中國共產(chǎn)黨的同志

1920年7月,袁振英從海外游歷歸來,路經(jīng)上海,并遇上了陳獨秀。當時的袁振英與老師陳獨秀已經(jīng)長達兩年沒有見過面。

陳獨秀離開北京大學以后,思想日益激進,從一個民主主義者轉變?yōu)轳R克思主義者,1920年初,他到上海以后正在忙著組建中國共產(chǎn)黨。而離開北京大學的袁振英遠赴廣東、香港、南洋,遠離了新文化運動的中心北京。但他仍然為他的社會理想而奔走活動。為了反對日本的對華侵略,他參加了“廣東省游東記者團”到日本、朝鮮、臺灣等地從事宣傳活動長達數(shù)月,直到1920年7月,袁振英等才返回上海。在上海與陳獨秀的相見使袁振英成為中國共產(chǎn)主義運動最早的推動者,他直接參與了中國共產(chǎn)黨、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的創(chuàng)建,并因為擔任《新青年》雜志“俄羅斯研究”欄目的主編而在介紹蘇俄與宣傳馬克思主義方面成就斐然。

晚年的袁振英這樣寫道:“回國經(jīng)滬見到了陳獨秀。他要我?guī)兔λM織了共產(chǎn)黨小組。”陳獨秀為什么請袁振英協(xié)助他,有諸多原因。其一是袁振英不僅是他的學生,也是知名的無政府主義者,陳獨秀在北京大學任教的時候就已經(jīng)知道袁振英與無政府主義的淵源。那時候的無政府主義者與馬克思主義者都屬于激進的社會主義者,都對俄羅斯的十月革命表示歡迎與支持。來自共產(chǎn)國際的代表維經(jīng)斯基等極力促成中國的無政府主義者與馬克思主義者的合作,并要在上海成立社會主義者同盟。陳獨秀當時與無政府主義者是盟友,袁振英可充作他與無政府主義者的橋梁。其二是陳獨秀要借助于袁振英的英文,因為陳獨秀當時與國際上的社會主義者來往頻繁,讓英文很好的袁振英做翻譯非常合適。其三,陳獨秀考慮將《新青年》從北京遷到上海出版,但雜志遭遇主題轉型與文章匱乏的問題,他需要既會寫文章,又熟悉社會主義理論的人協(xié)助他辦好《新青年》雜志,而袁振英正是合適的人選。

袁振英回憶當時的上海共產(chǎn)主義組織時給予后人一個令人詫異的描繪。他這樣寫道:當時上海的共產(chǎn)黨組織中“有許多外國人,不過地點是在‘中國’罷了”。在他的筆下,上海的共產(chǎn)主義組織是一個國際性的組織,有各國人士加入。成員除俄國人外,還有朝鮮人、日本人、中國人、印度人和英國人。袁振英的描述顯然和參與建黨的其他早期黨員的回憶有相當?shù)牟町悺槭裁磿纬蛇@樣的差異呢?這和袁振英當時特殊的角色有關,他因為英語能力,可以直接和各國社會主義者交流,并充當陳獨秀與他們之間的翻譯。同時,他是《上海俄文生活報》的英文譯員,另外他還擔任了《新青年》雜志俄羅斯版的編輯,這三項工作使得經(jīng)常與外國的革命者接觸與合作,因此對共產(chǎn)黨組織萌芽時期的情況有著最直觀的了解與印象,這種印象在他的腦海里一直強烈而深刻。可惜他這種印象一直沒有研究者予以特別的注意,尤其是強調中國共產(chǎn)黨建黨的本土性以后,他的寶貴的片言只語更被自覺不自覺的遮蔽了。如今他的回憶可靠性得到了新發(fā)現(xiàn)的蘇聯(lián)檔案的證實。

當時的上海是蘇聯(lián)共產(chǎn)黨與共產(chǎn)國際推展東亞共產(chǎn)主義運動的秘密大本營。而這個大本營的所在地便設立在袁振英時常進出的《上海俄文生活報》報館。《上海俄文生活報》社址即為共產(chǎn)國際東亞書記處所在地

袁振英是經(jīng)陳獨秀推薦進入《上海俄文生活報》報社的,他充當?shù)氖怯⒄Z翻譯員。這份工作讓沒有正常收入的他有了份不菲的報酬。《上海俄文生活報》是1919年9月21日創(chuàng)刊的。1920年2月,蘇聯(lián)共產(chǎn)黨官員以5000美元買斷,自此以后,《上海俄文生活報》就成為一份有著充裕資金的布爾什維克報紙了。1920年5月,維經(jīng)斯基按照上級指示于5月在上海組建了共產(chǎn)國際東亞書記處以后,《上海俄文生活報》便很快成為該處擁有的重要俄文報刊,維經(jīng)斯基的公開職業(yè)便是《上海俄文生活報》編輯。當時的共產(chǎn)國際遠東書記處下轄三個部:下設中國部、日本部和朝鮮部。當時,共產(chǎn)國際的干部與遠東的革命者在這家報館頻繁出沒,袁振英也是其中的一員。無意中的他已經(jīng)深入到了遠東共產(chǎn)主義革命風暴的心臟。

從1920年7月到上海,到1920年12月離開上海赴廣東,5個多月的時間里,袁振英異常的忙碌,也非常的專注。他要為陳獨秀充當翻譯,要擔當《新青年》一個新辦欄目“俄羅斯研究”的主要編譯者,要為《共產(chǎn)黨月刊》與《勞動界》撰稿,還要為《上海俄文生活報》提供英文譯稿,參與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的創(chuàng)建,擔任外國語學社的英語教師。此外,他還曾遠往武漢爭取另外一個著名的無政府主義者惲代英加入共產(chǎn)黨組織。勞累的他后來甚至感慨道:陳獨秀“民九”在上海組織共產(chǎn)黨小組,也要我?guī)兔σ磺小嶋H上只有我們倆!這句感慨顯然太夸張了,但用在復刊以后的《新青年》雜志的編輯出版上倒是名副其實的。

《新青年》雜志隨它的創(chuàng)辦者陳獨秀從北京遷到了上海。遷到上海以后,這家中國最知名的啟蒙雜志正在發(fā)生巨大的轉變,轉變涉及到編輯方式、經(jīng)費與政治傾向。1920年9月,陳獨秀將5月以來處于停刊狀況的《新青年》復刊。復刊后的第1號,即第8卷第1號開始,該刊實際上成為上海中國共產(chǎn)黨發(fā)起組的機關刊物。在復刊號中,登載了陳獨秀轉向馬克思主義的宣言《談政治》一文。復刊中還開辟了介紹俄國革命的“俄羅斯研究”專欄。這個重要的專欄,陳獨秀交由袁振英主持。

對于布爾什維克領導下的蘇俄,當時人們不是贊揚就是反對、不是喜歡就是失望,對這個人類歷史上從未有過的社會政治試驗既充滿期待,又有著莫名的恐懼,總之,很難做到平靜。作為俄羅斯的鄰居,中國人對新蘇俄也觀感復雜。袁振英致力于把社會主義的蘇聯(lián)實況介紹到中國來,以正視聽。因為遠離了北京大學,《新青年》雜志的稿源匱乏,為了填空,袁振英自己翻譯了大量介紹蘇聯(lián)的稿件登載,占了新青年雜志的相當篇幅。這點,袁振英自己留有記載:“……因為當時‘新青年’的赤化已現(xiàn),‘北大’一班教授已不敢投稿……所以我便不能不多翻譯一些美國共產(chǎn)黨機關報‘蘇維埃俄羅斯’周刊的稿件。”

這種內容上的劇烈變化引起了《新青年》雜志某些社員的強烈不滿。袁振英的英文教授胡適尤其不滿,他抱怨說:《新青年》“差不多成了《Soviet Russia》的漢譯本”。袁振英的大量翻譯文章都源自此刊物。另外一位北京大學教授錢玄同給胡適寫了一封私人信件,清晰地表明自己對這種變化的無奈:“《新青年》若全體變?yōu)椤短K維埃俄羅斯》的漢譯本,甚至于說這是陳獨秀、陳望道、李漢俊、袁振英等幾個人的私產(chǎn),我們也只可說陳獨秀等辦了一個“勞農(nóng)化”的雜志,叫做《新青年》,我們和他全不相干而已,斷斷不能要求他們停版?”

“俄羅斯研究”中的文章讓中國最早期的共產(chǎn)主義者第一次能夠了解到俄國革命的真面目,同時能夠讀到列寧、托洛茨基等布爾什維克領袖的文章。袁振英不僅編輯了這些文章,而且他本人就是欄目最主要的譯者。八卷第四號(1920年12月1日)上十一篇文章全是袁振英一人翻譯。第五號第六號兩卷翻譯了四篇占了一半。事實上,沒有他辛苦而高效的翻譯,這個欄目肯定難以為繼。他這樣描述自己的寫作習慣:“我平生作文不起稿,寫得文潦草,不成字,因為自少讀西文,不懂得中國文字!”他在文革后期給周恩來總理的信中曾強調了這一點,他寫道:“蘇維埃、俄羅斯研究一部門的稿件差不多完全是我的稿件,只有一個留俄華工楊明齋能夠翻譯些俄國的工農(nóng)生產(chǎn)的字數(shù),因為也不懂得理論。”

袁振英一生用過許多筆名,這段時間,他用得最多的就是“震瀛”,取振英的諧音。袁振英那時專心工作,寫文章很多,也很快。他曾經(jīng)用唐朝詩人李白來打趣:“李太白所謂:‘日試萬言,倚馬可待’,也不是一件難事!好不好是另一個問題!”

廣州:中學男女同校風波

1920年底,陳獨秀與袁振英從上海來到了廣州。他們當時都是上海共產(chǎn)主義小組的成員。袁振英對這次回廣州,最初的態(tài)度并不積極,當時,他正把精力專注在《新青年》雜志“俄羅斯研究”欄目的編輯和文章的譯述上。對兩人南下的原委,袁振英后來在回憶中寫道:“‘民九’(1920)粵軍入粵,趕走了莫榮新(桂系)。孫中山先生要我擔任廣東省立第一中學校(廣雅)校長。我因為上海的工作重要,不肯回來。后來陳炯明又要陳獨秀來粵擔任廣東省教育行政委員會委員長職。俄國的同志也要來粵,想解決‘聯(lián)孫’和‘聯(lián)陳’的問題。他們都不懂廣州話,要我傳話,所以便一齊來到廣州。”顯然袁振英回到廣州是要出任廣東省第一中學的校長,并擔任共產(chǎn)國際代表的翻譯。陳獨秀出任廣東省教育行政委員會委員長,同時他的另外一個使命是創(chuàng)建廣州共產(chǎn)主義小組。袁振英后來也成為廣州共產(chǎn)主義小組的成員,但他把主要精力放在了廣東省第一中學的管理上。1921年1月,袁振英正式出任廣東省第一中學校長。

廣東省第一中學就是如今的廣州廣雅中學。它有著百年歷史,被譽為“中國近現(xiàn)代教育史活的見證”。在這個中學擔任過校長的有梁漱溟等知名學者,在歷任校長中,袁振英任職時間最短,只在校長崗位上干了短短幾個月,但血氣方剛的他卻因為率先招收女子插班生,實行男女同校,從而在校史上留下了絢麗的一頁,同時他的這個舉動被銘刻在中國教育史上。對這件事,廣雅中學校史上有這樣的評價:“是為該校有女生之始,亦開廣東省中學男女同校之先聲。”

民國成立之后,實行全國小學男女同校。自此以后,升入中等學校的女生日益增加,為數(shù)不多的女校已經(jīng)無法滿足女性接受中學教育的要求。從美國留學回來的陶行知便針對這一現(xiàn)象指出:“現(xiàn)在小學女畢業(yè)生一天多一天,一部分是一定要升學的。若不許男女同桌吃飯,就須另外為女子開一桌飯。既不為女子另外開飯,又不許男女同桌吃飯,是不是要看她們餓死呢?”他呼吁普通的中學應該允許女生進入就讀。但因為社會風氣未開,中學男女同校一直沒有進展。

袁振英出任校長時,年僅27歲。他一直密切關注著女性的命運,始終認為沒有愛情的家庭是一種妨礙人發(fā)展的桎梏與束縛。他自己極端主張自由戀愛,而反對包辦婚姻。他常說的話是,寧要沒有婚姻的戀愛,絕不要沒有戀愛的婚姻。他曾在報紙上公開申明,放棄父親給他訂的婚姻,他自己認識了一位叫黃式坤的新女性。這位新女性是學醫(yī)的,很早就成了職業(yè)女性。后來他們一起到法國留學,經(jīng)過數(shù)年的執(zhí)著追求與甜蜜的戀愛以后,在1924年終于結成夫妻。顯然,袁振英是一位思想開明進步且血氣方剛的青年校長,他實行中學男女同校不是偶然,更不是一時心血來潮或者趕時髦之舉。

開先河的行為必然引發(fā)與主流傳統(tǒng)的強大沖突,在當時的中國,包括被認為接受西方影響較早的廣州,男女之間授受不親的傳統(tǒng)積習仍依舊根深蒂固,讓男女中學生同校共讀對絕大多數(shù)士紳來說,就意味著對少男少女出現(xiàn)有傷風化的行為開了綠燈,他們擔憂實行男女同校的中學將成為道德淪喪的淵藪。不滿袁振英辦學理念的反對派對這位思想激進的新校長列舉了十大罪狀,袁振英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他后來回憶當時的情景時曾寫道:“我在‘省一中’招收女生,許多衛(wèi)道的先生們投匿名信來恐嚇我,說什:‘敗壞中國封建宗法以及孔老二的禮教,要飛劍取我頭’,更有公言宣言,宣布我‘十大罪’。”

在十大罪狀中,有兩條涉及關于他和女生之間的問題,當時也是最容易激發(fā)眾怒的話題。反對者列舉的罪狀之一是說袁振英在廣雅書院“無邪堂”專門約來數(shù)十名女生舉行演講及茶會!這個指責不僅暗示袁振英對女生心懷不軌,而且還發(fā)生在“無邪堂”這樣本應純凈無邪的地方。但這個罪名完全是捕風捉影,是莫須有的陷害。對此,袁振英專門做了解釋,他說:“一切男女同學問題,我常在大禮堂對男女全體學(生)演講,用不著向女生特別演講,不許男生來旁聽!”另外一條罪狀是指稱袁振英招收女生入學的動機和目的就是為自己選未來的妻子,是見不得人的、卑劣的“擇妃主義”。這個罪名沒有提出任何事實上的證據(jù),而完全是想當然的猜測,真可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詞了。這樣的罪名提出來讓袁振英只有苦笑,面對這根本是主觀臆斷的中傷,袁振英后來嘲諷地解釋道:“雖然我當校長的時候只有約廿六歲,還沒有結婚,但我絕對不會同一個初中女生來結婚。因為當時只招舊制中學一、二、三年級女插班生。同時,我的愛人在市立醫(yī)院已經(jīng)做了醫(yī)生幾年了,我也認識她幾年了!”

袁振英在孤軍奮戰(zhàn),只有廣東教育行政委員會委員長陳獨秀是袁振英最強有力的支持者與后盾。那段時間,陳獨秀常到廣東省第一中學去作講演以示支持。當袁振英的男女同校的設想遇阻時,他立場堅定的支持袁振英的大膽設想,為了化解阻力,他建議袁振英去找廣東省教育會長汪精衛(wèi),尋求這位會長的支持。聽從陳獨秀建議的袁振英到汪精衛(wèi)家里拜訪,請求他支持在廣東省一中實行男女同校。時任廣東教育會長的汪精衛(wèi)在二十年代初還是思想比較新潮的人物,但就是這樣的“時代精英”,當時也覺得實行中學男女同校的時機尚不成熟,認為袁振英的計劃操之過急,而且含有風險。他給出的理由是:“大學生性情已定,小學生不知不覺,尚且可以男女同校,而中學生性情不定,不宜男女同校。”汪精衛(wèi)擔心處于青春期的少男少女處在一校會在男女生交往上出現(xiàn)難以預料的問題。事實上,汪精衛(wèi)的擔憂在當時社會上普遍存在。倔強的袁振英并沒有收回自己的意見,他竭力在汪精衛(wèi)面前闡釋實行中學男女同校的理由。袁振英給出的理由是這樣的:“高小學生同初中學生相近,高三學生同大學一年級學生也相近,小學、大學可以男女同校,中學也可以。我提出一切學校都應該男女同校,不分男女都可以讀小學、中學和大學。你反對中學男女同校,實際上不就是反對各縣之女子進中學讀書了嗎?各縣哪有那么多女子中學呢。”由于袁振英沖動而強硬的語氣,當時的氣氛很是嚴肅甚至緊張,兩人之間已經(jīng)不是談話而是如同辯論。但最后被說服的是汪精衛(wèi)。

袁振英在廣東省一中實行男女同校成為轟動廣州的一件大事。雖然反對者給了他十大罪狀,甚至想將他置于死地。不過贊成者也頗不乏人。在廣東省一中開始男女同校以后,廣東的婦女組織——廣東女界聯(lián)合會隨即在2月間發(fā)起了男女同校運動。

1921年2月27日,廣東婦女界的領袖們舉行集會,她們一致認為廣東省一中的袁振英校長已經(jīng)著手添招女生,以前視為禁區(qū)的男女同校問題已經(jīng)被打破了。但婦女界領袖伍智梅表示不能滿足于此,在會議上她進一步表示:“今日高師雖有女生,一中雖招收女生,但今日所討論的,是一般學校,不是一二間顯赫小有幾個女生,我們便覺滿足。”她提醒到:“至一中招女生,不過由袁校長一人主張!”婦女界想把廣東省一中的個案普遍化,決定為了中學男女同校問題向省長發(fā)動請愿。要求省長命令各校一律開放,使婦女們享有平等的教育機會。陳炯明省長在聽取請愿代表闡釋的理由以后,表示同情這種運動。代表們又追問,政府的男女同校的命令什么時候可以宣布。陳炯明省長說:此事由教育委員會布告。代表們認為要表達鄭重的態(tài)度,最好由省長親自署名布告,陳炯明也答應了。由于陳炯明的首肯,汪精衛(wèi)的同意,加上陳獨秀的具體操作,廣東省教育委員會于1921年3月23日決議在全省中學開放男女同校,廣東省第一中學男女同校的模式推廣到全省中學。中學男女同校在廣東終于合法化了。著名的廣州執(zhí)信女子中學也隨后實行男女同校,招收男生插班生。

在任校長的那幾個月里,袁振英全力以赴,在文章創(chuàng)作方面沒有在上海那段時間那么高產(chǎn),在廣州共產(chǎn)主義小組內的活動也略顯沉寂。除了招收女插班生,實行男女同校的大膽改革,性格嚴肅而認真的袁振英還著手強化學校的校風校紀的管理,但結果卻因此而激成了一次讓他心灰意冷的學潮并最終被迫離職。

廣東省第一中學本來是桂系軍閥所把持控制的,學風非常腐敗,學生常常不遵守校規(guī),新上任的袁振英認為非嚴辦不可。當時正好有一學生在晚間自修時間,還在湖中泛舟,級主任看見,叫他回去自修,但他不但不服從,反而張口謾罵。袁振英得知以后,叫工友把那個學生叫到教務處教育,但這個學生仍然沒有悔改之意思,仍繼續(xù)謾罵。袁振英和他的同事都覺得這個學生既不守校規(guī),又不服從師長,反而謾罵,應該給以懲處。當時便呈報了陳獨秀主持下的教育行政委員會,委員會合議之后,給予那位學生開除學籍的嚴厲懲罰。但這個學生家里很有勢力,他召集了許多年紀大的學生,壓迫年少的學生,集體向教育行政委員會請愿,要求恢復自己的學籍;但教育行政委員會不許,風潮便鬧大了。最終廣東教育行政委員會頂不住學潮的壓力,強悍的陳獨秀也無可奈何,袁振英作為當事人更感到心力交瘁。他后來坦承自己沒有負責任的臂膀,只是個書生,做不了行政職務。在難堪困窘之際,正逢廣東省府派遣一百名公費留學生入法國里昂大學,心灰意懶的袁振英決定辭職,前往法國里昂大學博士院深造。當袁振英出國之際,廣東省第一中學的全體女生懷著感恩的心集體寫信給行將遠赴法國求學的袁振英校長,向他深深致謝!她們感謝這位年輕而勇敢的校長實行男女同校,讓她們得到求知深造的機會,讓她們得以改變了自己的命運。對任職不久的袁振英,這封信是極大的安慰。

據(jù)統(tǒng)計,1921年,率先實行男女同校的中等學校除廣東省立第一中學外,后來還有廣州執(zhí)信中學、北京高等師范附屬中學、湖南岳云中學。繼小學和大學后,女子在中等學校終于開始獲得了與男子享受同等受教育的權利。中學男女同校是袁振英與陳獨秀最后一次成功的合作。

留學法國:悄然的分手

1921年7月,中國共產(chǎn)黨在上海正式成立。當時陳獨秀忙于廣州教育行政委員會的工作,沒有參加中共一大。袁振英忙于準備到法國里昂留學,也沒有參加。此后,他去了法國留學,從此與陳獨秀及共產(chǎn)黨不再有組織上的聯(lián)系。

對袁振英脫黨的原因,有不同的解釋。日本勞動年刊認為他是因為無政府主義的信仰而退出。還有的認為袁振英在留學以后熱衷做學問。但袁振英自己的解釋有兩條,一條是他深受無政府主義強調自由的影響,適應不了中國共產(chǎn)黨嚴格的紀律;第二條是陳獨秀個人的緣故。盡管他與陳獨秀有師生之誼,又有密切的工作關系,但他對陳獨秀作為一個政黨領袖的前景并不看好。他解釋自己退出共產(chǎn)黨的理由很簡單,只是不喜歡陳獨秀,不愿意跟陳獨秀走,到廣東以后除了做翻譯,就沒有在黨務方面有過什么活躍的表現(xiàn),他自己承認:“我自從做了‘省一中’校長以后,因為事忙,便與他完全脫離關系。”他對追隨陳獨秀到廣州以后的活動情況敘述極少,而且廣東方面也很少有人回憶到他在廣州共產(chǎn)主義小組內的具體活動。

袁振英對陳獨秀缺乏內在的尊敬,最大的原因是道德方面的。在特別重視道德水準的袁振英眼里,“陳獨秀是一個不道德主義者”。他在北京大學時就聽說陳獨秀打茶圍、找妓女,“我后來又發(fā)現(xiàn)陳獨秀另戀小姨,把妻子置諸腦后,所以弄到兒子延年、喬年等衣食無著,更無法讀書,迫得到法國勤工儉學去了。”他對陳獨秀在經(jīng)濟上的有些做法也抱有不滿。多年以后,他仍然憤憤地寫道:在上海那段時間,“我的薪水只支回一百元稿費,其他一切任務都是義務的,可是陳獨秀還要扣除我每月廿五元膳宿費(一半是宿費)。其實機關的房錢已經(jīng)由公家付給,陳獨秀的扣除諒又是入了私囊。因為陳氏又愛上了小姨,費用越發(fā)多了。當時又生了一子一女。”

1924年,袁振英從法國留學回來以后,在廣東大學擔任教授。北伐戰(zhàn)爭開始以后,他到武漢擔任武漢中央軍校教官,與惲代英等共事。在武漢,他與當時擔任共產(chǎn)黨總書記的陳獨秀在不同的場合見過幾次面,但只是客套的敘敘北大師生舊情,而不再是工作伙伴和親密同志了。解放后,袁振英經(jīng)周恩來總理介紹任廣東省文史館館員,1979年因病去世。

(責任編輯 蕭 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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