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村：親歷羌族“刮西姆”與踩紅鏵

觸摸即將消逝的容顏

策劃/本刊編輯部

執行/黃磊 李寧 潘敏

撰稿、攝影/劍君 于曉江 周一 雨蔚 平措 余耀明

在960萬平方公里浩瀚國土上，有多少深藏在崇山峻嶺的村寨，依然沉浸在寧靜、安詳中，親吻著源遠流長的歲月。隨時光的推移和現代文明的侵入，那些只屬于當地居民的古老多彩的習俗，逐漸在日復一日的歲月中褪色，成為博物館里展示的圖片資料，成為一個又一個遙遠不可及的傳奇。

在獨龍江峽谷里遇見文面部落，在貴州安順看屯堡人耍地戲，到黔東南侗寨追尋“苗王”影蹤，到四川龍溪鄉阿爾村參加神秘祭山會……趁還可以觸摸，讓我們走進山林，尋覓那些消失在即的行蹤，傾聽此刻依然喧騰的鼓樂，親歷鮮為人知的宗教儀式，和當地人一起祈禱和祝福，一起感動和驕傲。

這些影像彌足珍貴，因為，他們的容顏正在消逝。

英國學者羅伯特#8226;瑪格塔說：“醫學起源于巫術和宗教活動。原始社會的舞蹈形式通常是其復雜儀式的一部份，超自然力量就產生于其中。”這句話，恰好概括了羌族釋比的三種身份：巫師，巫醫和舞蹈家。

金絲猴是釋比的護法神

四川龍溪鄉阿爾村的祭山會，又名“山王會”、“山神會”、“轉山會”、“祭天會”，當地羌語稱為“刮西姆”。

阿爾村巴奪寨一帶的祭山會多在羌族新年的大年初一舉辦。據村中最具威望的老釋比余明海介紹，巴奪寨的祭山儀式一般由本寨會首牽頭，釋比主持。釋比僅限于男性擔任，可結婚成家，他們沒有宗教性的組織或寺院，但供奉歷代祖師。據傳，金絲猴是釋比的護法神，所以他們供奉的祖師爺和使用猴頭法器、頭戴的猴皮帽均與金絲猴有關，就是他們跳神時的步法，常用的兩腳緊緊并攏、上下左右跳躍，據說也象征著猴子的步法。

釋比的傳授除少數是后代相承外，一般需要經過三年艱苦的跟師學藝，先學敲鑼、打鼓，背誦咒語。入門后再學拉鐵鏈、穿鐵鏵、踩紅鍋、舔鐵鏟、撈油鍋等巫術，這些本領掌握之后，才可以出師。出師后由師父送給一套法器，釋比的法器有猴頭帽、竹帽、羊皮鼓、神棍、司刀、響盤、令牌等，而以猴皮帽和猴頭最為珍貴。

大家一起來“刮西姆”

太陽偏西時，一片神秘的光線打在大山之間，我們參加了巴奪寨充滿神秘色彩的祭山儀式。除了喪家、有產婦的人不能參加外，寨內12歲以上的男性都來了。法會的執事人員牽著羊子，釋比敲著羊皮鼓邊舞邊唱。眾人在釋比的帶領下，順著崎嶇的山路到“祭坪”處靜候。

到達“祭坪”后，釋比余明海手執點燃的柏枝圍繞杉桿邊走邊念咒語，給所有參加祭祀的人員及愿雞、愿羊解穢驅邪。“出學”完畢，釋比帶領大家從已點燃的柏枝上跨過羊。羌人認為，天神是民族的老祖宗，山神是管水、山和森林的，地神是管土地，牛王是管衣食的。這四尊神對眾生有功，需要還羊愿，由“釋比”將四只羊分配給四尊神。老釋比余明海身穿短褂、白裙，頭戴金絲猴皮做的三尖帽，手搖鈴鐺，用羌語念抖羊詞，請四神認定祭羊，領會眾生的供奉。另一位年輕一些的釋比朱光亮執行“抖水”的儀軌：往羊身上潑冷水，在羊耳朵內放進青稞籽。羊因受冷水刺激發抖，釋比就根據羊抖的情況，預示來年莊稼的豐歉，一直到羊身上的水滴抖完、羌民認為諸神已滿意地領受了供奉為止。

在祭山還愿的過程中，釋比念誦經文是極其重要的組成部份。余明海左手執羊皮鼓，右手拿著鼓槌，神情莊重，按經詞的韻律邊唱邊敲擊。隨后，由朱光亮帶領，阿爾村的釋比們表演起了法事舞蹈——“皮鼓舞”。今天是大型的法事活動，余明海頭戴金絲猴皮帽，持神杖和盤鈴，念咒語、執法器走在前，朱光亮等六名釋比緊隨其后。余明海一手持單面羊皮鼓把手，一手揮鼓槌敲擊，朱光亮等人其后左右起舞，變幻著一些簡單的隊形。開始時鼓聲沉悶，盤鈴聲輕，舞步單一、遲緩，形成虔誠、神秘的氣氛，祈求天神下凡附體。節奏轉快后，動作力度加強，蹲跳、轉打，情緒振奮，表示得到神力，已將鬼怪邪魔趕走，羌寨可保平安。

這時候，四周圍觀的村民自發跳起了薩朗，薩朗羌語意為“唱起來，搖起來”，為自娛性舞蹈。身著羌民族傳統服飾的村民，男女分別各站成一排，圍成圓圈，起舞前，男先女后輪唱一遍該舞的歌曲，然后，由一名男舞蹈能手領頭，率領大家邊歌邊舞前進。舞至高潮時，男隊高喊“呀喂”，女隊即應聲“學喂”作為結束，歡快的吆喝聲，彌漫在崇山峻嶺之間……

祭山會儀式結束已近黃昏，執事人將“神羊”分別牽到天神、地神、山神、牛王四位神位前跪著，“釋比”在每尊神位前邊擊鼓邊唱邊跳，身子略朝前傾，雙膝微曲，呈半蹲姿勢，“咚咚咚”擊鼓三次，左腳向斜上方跨出一步，再擊鼓三次，左腳退回原地，直立身體，目光正視神位，面帶微笑。然后右腳又重復左腳動作開始舞蹈。口中念誦還愿經文，當經文念誦完畢，釋比立即下跪，執事人員這時已將羊子殺死，鼓點也由急而漸緩結束。

夜幕悄然降臨了。整個祭山還愿會活動結束后，各戶人領取所分的羊肉，向寨子中自己的家走去。屋外滿天繁星，屋內每家每戶的羌民們圍著火塘邊烤火聊天，邊喝著滾燙的羊肉湯，寬大的房間內，閃爍的火光營造出溫馨的氣息，傳承著巴奪寨悠久歷史的星火。

看得我心驚肉跳的“踩紅鏵”

在巴奪寨村民余永清的幫助下，釋比楊貴生同意為我們完整演示一場羌巫醫中的“踩紅鏵”。這時，黑夜已完全籠罩著整個村寨了。

或明或暗的火塘邊，楊貴生的大兒子把一大堆脫粒后曬干的玉米棒子依次碼放進篝火中，一陣嗆人的煙霧從“鐵三足”下猛然升起。祖傳的神龕前，楊貴生正做著必要的準備工作，他找來幾枝松柏枝、一疊厚厚的紙錢以及三根香。在神龕前，恭恭敬敬的楊貴生點燒地上堆放的松柏枝，然后就著松柏枝上的火苗點燃手中的香。

手持香火的楊貴生，低頭站立著，口中念念有詞。然后老人跪下來，表情嚴肅叩了三個響頭，起身，將香插在神龕里的香爐之中。再將紙錢在松柏枝上點燃，并再次跪地擊打古老的銅罄，邊擊打邊念咒。“敬神”、“請神”完畢后的楊貴生回到火塘邊，他右手持一支點燃的香，左手端著一碗清水，將香灰撒入水中，一面口念經咒，一面仔細觀察著水面的變化。“他是在‘水卜’，看今晚的踩紅鏵能不能做。”余永清小聲解釋道。依羌族釋比的觀念，判斷事物成因、變化，人生吉兇禍福，只有運用表達神意的占卜問卦的方法，求得神的指令，才能決斷。然后，依據占卜的結果請神佑福，進行法事。

以我在阿爾村的調查，下壇釋比“水卜”最為常見的器物還是青稞，行醫時釋比將病人吹過氣的青稞粒撒入水碗，并視青稞粒在水中浮落情況，判斷病因或斷出病人魂落何方，并確定在何時用何法招回魂魄，釋比以此法測算病因或擇出吉日良辰，供人擇用。像楊貴生這樣以香進行“水卜”的，還不多見。

不一會兒，輕松與略帶笑意的表情浮現在楊貴生的臉龐，看得出，“水卜”的結果讓他很放心。他又拿了些紙錢，在火塘上點燃，將燃燒的紙錢全部撒于火塘之中。

楊貴生起身，從墻角拿出一把生鐵鏵頭，將之放入火塘中燒灼。他的兒子又拿來些干柴，加入篝火中。火塘中的火更大了。楊貴生邊吸蘭花煙，邊與同伴聊著天，一臉輕松自如。半個小時過去了，當他用一根鐵棍將鏵頭從火中套取出來時，原來烏黑的鐵鏵已變得通紅發亮。揚貴生站起身來，又短暫念了會經咒，突然，他將燒紅的鐵鏵舉到嘴邊，伸出舌頭，在鐵鏵上飛快舔了一下，陣陣滋滋滋的聲響從他嘴邊傳了出來。他脫下布鞋，又抬起一只腿，用腳在鐵鏵上來回踩踏。我看得心驚肉跳，但他面無懼色，神態自如。

羌族學者余耀明在《神秘的羌族大祭司——釋比》一文中記曰：“病人肚痛心痛或腹部腫脹，一般要請釋比作法。釋比屆時將一只鐵鏵置于火塘中燒紅后，以舌舔之。再用赤腳踩踏鐵鏵三次，旋即將腳掌踏于患者病灶部位，如此反復幾次。或以舌舔過之鏵淬水讓病人喝下，據稱事后多有見效。”可見“踩紅鏵”這一法事，為羌族下壇釋比為人治病療傷的常用手段之一。這次能親睹羌族下壇釋比的“真功夫”，也算大開眼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