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靜怡本來想復讀的,可禁不得誘惑,剛剛上完了高中就跑到深圳來,在一家服裝公司做女工。三個月之后就是車間主任,再三個月,她就當了經(jīng)理的秘書。蘇靜怡終于知道,只要努力,所有事情都會有機會的。
喜歡上霍遠帆是半年前的事情吧。那時霍遠帆剛剛來廠子里,因為是大學畢業(yè),一分配就到了銷售部。兩個人第一次打照面是在公司的例會上,因為年輕氣盛,霍遠帆提了許多合理化建議,每一條都涉及到機構和人事變動,經(jīng)理的臉色不太好看,可是蘇靜怡卻說了一句:“我覺得他說得對?!?/p>
兩個人目光碰到一起,先躲開的是蘇靜怡。她的臉微微地紅了,之所以支持他,不僅僅是他說得對吧?他的頭發(fā)是黑亮的,細長的雙腿,一件棉的白襯衣,正是蘇靜怡喜歡的樣子。
后來,就常常一起吃飯,食堂的三號桌。他和她面對面,說著公司里的事情,只能說公司里的事情。那半個小時,蘇靜怡快樂得不行。
她戀愛了,愛上這個叫霍遠帆的男子,愛聞他身上的味道,愛聽他講話,甚至愛看他走路的樣子。
周六晚上,她買了兩張電影票,《周漁的火車》正在電影院里上映。在家鄉(xiāng)的時候,女孩子和男孩子有了意思,是要一起去看電影的。
那天晚上,她一直在三號桌等待他,可是霍遠帆卻沒有來。那兩張電影票浪費掉了,不可能一個人去的,也不可能叫上同伴去的。蘇靜怡早早睡了,然后眼淚一粒粒濕了枕頭。
第二天再去食堂吃飯,她問,“霍遠帆,昨天晚上沒來吃飯啊?”
“是啊,”霍遠帆說,“我的女友來看我了,我們一起去看電影了呢,《周漁的火車》,非常好看的電影,你去看吧。”
“哦?!碧K靜恰淡淡回了一句,心里覺得有什么東西沉下去,一點點沉,沉到看不到的地方了。原來,他是有了女友的。是啊,這么出色的男人,怎么可能沒有女友呢,霍遠帆還在夸著他的女友,“在深圳大學讀研究生,明年,要出國了呢?!?/p>
原來,人家是一朵玫瑰花,而她只是一株小小的無名野花,獨自芬芳。她的學歷,是誰都知道的,曾經(jīng)在吃飯時霍遠帆說過:“蘇靜怡,你應該去進修的,只上到高中,在深圳這個城市,就等于文盲一樣的?!?/p>
他當她是文盲的,可她一直很努力的,特別是英語,已經(jīng)過了專業(yè)六級,但即使這樣,他仍然覺得她不配吧。
蘇靜怡很堅決地辭職了。雖然做得不錯,雖然總經(jīng)理說,你再干一段時間,可以做到一個部門的主管了。
她不堅持了,她用兩年掙來的錢去進修了,去大學里,讀書。選了一個民辦大學,住宿,背著書包三點一線;衣服也簡單,牛仔褲白襯衣。因為努力,期末得了第一,而且拿到了獎學金??墒牵瑑?nèi)心里卻并不快樂,因為,蘇靜怡知道自己是為什么來讀書。
過圣誕節(jié)時候,她給霍遠帆發(fā)了幾條短信,不是從網(wǎng)上摘的段子,是她自己寫的。一個字一個字打上去,不談風月,卻是風月無邊。全是她對他的渴望與想念,她想,反正是死,發(fā)出去就算了。那是第一次,她和一個男人說愛,鼓了十分的勇氣說,她覺得自己真沒臉了。
但顧不得了,誰讓她喜歡呢?
等了又等,等了又等,元旦來了,春節(jié)來了,她回老家過年了,但是,沒有霍遠帆的短信。所有她發(fā)出去的短信全有了回音,只有他,沒有給她只言片語。在他心中,大概她還是那個只讀完高中、鄉(xiāng)下來的女孩子吧。而他是誰,父母是深圳的政府官員,他到公司來不過是到基層一下,作秀而已吧。蘇靜怡的喜歡,是一朵暗夜的花朵,雖然芬芳美麗,可卻只有她自己看得到聞得到。
畢業(yè)之后,蘇靜怡去了北京,她想,深圳這個城市,真的沒什么可呆的了。
到北京很順利地找到了工作,居然是一家法國公司。門口站著高大的保安,一進大堂,大理石的地面照得人影很亮,誰也不知道蘇靜怡曾是個鄉(xiāng)下丫頭,她一口流利的英語不算,還穿著時尚得體,人又努力,一年之后,已是公司的中層。
遇到程佳明的時候,她是白領,而他是大樓里的管理員。
十七樓的管理員,她的高跟鞋夾在地板里,是他跑來幫她,先紅了臉,然后說:“姐姐,你別緊張,我?guī)湍??!?/p>
他比她小三歲,叫她姐姐時,臉先紅了。
再過幾天,他送來一瓶滴眼液:“姐姐,你的眼睛總盯著電腦會紅的,我看你總是揉眼睛?!?/p>
他這樣細心,她感動地說:“謝謝?!眱?nèi)心覺得有什么東西被擊中,在外漂泊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這樣關心她。
她約了他去喝茶,一杯茶要98元,桂花烏龍。他嚷著,太貴了。他也是山區(qū)孩子,和她一樣,十八歲高中畢業(yè)去當兵,轉(zhuǎn)業(yè)后到這家公司當管理員。遇到她,他說:“才知道女孩子有這樣動人氣質(zhì)的?!彼R他貧,可是喜歡他這么說,誰不喜歡得到男人的夸獎呢?
她不年輕了,二十六歲了,除了愛過霍遠帆,她真的沒有對別的男人動過心。
不久,公司里組織去法國玩,沒有管理員佳明。當然不會有他,在去的飛機上,蘇靜怡想了想,到底,她要不要這樣的愛?他是喜歡她的,因為,每次看到她都會緊張,臉紅成一塊布似的,一個大男孩兒,拘謹?shù)卣驹谀抢铩?/p>
她遇到了五年前的一個難題。
那時,她就是他,拘謹?shù)卣驹诨暨h帆的面前,等待人家的裁決,可現(xiàn)在,輪到她來裁決人家了。
真是風水輪回轉(zhuǎn)了。
從法國回來后,蘇靜怡就休假了。
她回了一趟家鄉(xiāng),和自己母親在鄉(xiāng)下收苞米。母親說:“這苞米啊,長在秧上是別人的,掰在手里才是自己的呢?!?/p>
一下子,她恍然大悟。
女人說到底要的是什么?要名要利要那些成堆的錢?不不,說到底,她要的還是凡俗的幸福。
她的包里,一直有一瓶從法國帶回來的男用香水,沒有給程佳明,是因為,蘇靜怡明白,這一給出去,就是愛情的芬芳了。
回公司后,她卻發(fā)現(xiàn),程佳明走了。
老總說,那個程佳明,很好的男孩兒,不知為什么要辭職,非要到一家德國公司去,其實那家公司給的待遇不如我們高,真是不理解。
她理解,他躲開的,是那低微的高不可攀的愛情。那樣的自卑,她曾經(jīng)有過啊。
后來她收到程佳明的短信,他說:“姐,你胃不好,少喝酒。姐,我在這個公司很好的。姐,我回家給你帶了一些特產(chǎn),放在你們公司的警衛(wèi)室……”那些短信蘇靜怡一直留著,她舍不得刪,而在回了老家之后,她知道自己,應該把熟的苞米摘下來放在自己的筐里了。
再次遇到霍遠帆是她沒有想到的。
公司和另一個公司簽項目,他和她,在一張桌子的對面。
此時,她代表甲方,他代表乙方。五年之后的蘇靜怡,已經(jīng)是一朵盛開的木棉花,那樣妖嬈那樣大方那樣得體,她微笑著,先伸出手去。對方的手內(nèi),有濕濕的汗水。顯然,他緊張了。
簽字后兩個人難免憶舊,霍遠帆請去喝咖啡。蘇靜怡說:“我喜歡喝茶,因為,有淡淡的清香。”
說起三號桌,說起那個服裝公司,(周漁的電影),以及,那條短信。
太遙遠了,雖然遙遠,蘇靜怡仍然覺得心在微微地疼,那是她最初的愛和戀啊。
霍遠帆喝了一口茶說:“最后,我和她分手了。她虛榮而勢利,留在美國了?,F(xiàn)在,我一個人了。還是單身好啊,你呢,你也是一個人吧?”
很明顯了,這樣直接地說出來。
蘇靜怡端著茶杯的手有些顫抖,但還是穩(wěn)住了。她輕輕地一笑:“我有了男友。”
“也在外資公司吧?是不是讀完了博士?像你現(xiàn)在這么出色,至少要找博士或海歸,你說是不是?”
過了這么多年,他還是這么勢利,還是以各種條件來論愛情,真是悲哀。蘇靜怡搖了搖頭,喝掉最后一口茶說:“不,他只是一個管理員,高中畢業(yè)。”
說完,她用法語說了再見。鉆到地鐵里的時候,暖風呼地吹了過來,她進地鐵之前給程佳明發(fā)了一個短信:“佳明,你今晚有時間請我吃個飯嗎?今天是小年了,我們一起吃餃子吧?”
程佳明一分鐘之后回了短信,這是他第一次沒有和她叫姐,他說:“靜怡,我包給你吃。只是小屋子太小了,你會嫌嗎?”
蘇靜怡的回答是:“再小,我也喜歡?!?/p>
(摘自《風流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