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傳統(tǒng)中國社會做女人難。主流社會要求女人做賢妻良母,要嚴格按照三從四德辦。但是女人的性情是五花八門的,如何能用一把尺子衡量?于是,性格輕浮些的被叫做“蕩婦”,性格暴烈些的被叫做“悍婦”,叫做“潑婦”。誰要是沾上這三個名稱的邊,完了,就沒你的好果子吃。
市井小巷讓人在背后指指戳戳地議論,還是小事;有好事者還添油加醋地搬上舞臺,明代傳奇劇《獅吼記》,就是專門描寫悍妒之婦的典型劇作。
古代女人可憐。這么個有名的“河東獅吼”,其實是個連名字都沒留下來的人。劇中,她的老公叫陳季常,她只有一個姓,沒名兒,人稱“柳氏”,全稱“陳柳氏”。
說起來,這位陳柳氏也是個美人兒,戲里一開頭說她“臉似芙蓉腰似柳,眼波湛湛橫秋。云鬟斜玉搔頭。羞呈風流,難掩風流”。不僅美貌,且羞澀,并不是個兇女人坯子的光景。
那么,柳氏是什么時候開始變“兇”的呢?是丈夫陳季常欺騙了她之后。
季常說,自己功名難就,抑郁難平,要拿上家里的金錢到京城去通路子。柳氏相信了他。沒想到這男人是個言而無信的家伙,到京城后花天酒地,左妓女右歌兒的,走馬宴飲。柳氏聽說后氣得要死,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寫信說,我已經(jīng)給你娶下四個美女了,快快回來享用!季?;枇祟^了,竟信以為真,顛兒顛兒地回家一看,一個禿頭,一個大屁股,一個白眼,一個瘸子,而柳氏,對他的看管轉(zhuǎn)為嚴厲。
婚姻里的信任是極為重要的?;橐隼锇l(fā)生了信任危機,再要挽回,就難了。季常還是像過去一樣伺候妻子,向她獻殷勤,而聽在柳氏耳朵里,全變了味。季常一邊給老婆梳頭一邊贊美她的容貌,說她長得像對門張員外家的媳婦,柳氏立即怒氣沖天,摔破鏡子,盤問季常:“你看上什么張媳婦,卻將我來比她!”季常忙取出扇子里給她打扇息怒,柳氏一看這扇子來歷蹊蹺,“佯笑”著“奪扇看介”,看那扇面扇骨著實精制,料想一定是哪個“風流年少人物”送的,一把撕了。還大聲地吩咐家奴,凡有“年幼的朋友”來,一律拒之門外。
大文豪蘇東坡來請?去當然應該去,但是蘇院公口中“琴操琴操”的,是個什么人?像個妓女的名字。小心點,不讓去。季常反復辯解說你聽錯了,這次南郊賞花絕無叫“琴操”的妓女同行。季常說到這里其實就可以打住了,偏偏又多說了兩句:“若是妓女,甘愿受責?!?/p>
好!要的就是你這句話。為了表明你已經(jīng)作好了思想準備,你現(xiàn)在就到隔壁李大嫂家,借昨晚她打李大伯用的竹篦來備用。季常不肯去,說自己書房里有一條青藜拄杖也可以用。剩下的是打幾下的問題。三下?五下?還敢跟我討價還價?一百下!缺一不可。不但如此,且出發(fā)前還要先“打一下做個樣子”,嘗嘗挨打的滋味,好嚴格要求自己。
“娘子,看在夫妻情分,打輕些?!?/p>
“打起來看!”
“娘子打輕些介。”
“我曉得。趴著!”
就這么著,還是沒能真正教訓好這個男人。他一邊揉屁股一邊匆匆外出,嘴里還兀自嘀咕:“且顧眼前一樂,且顧眼前一樂!”
游春,果然有妓,豈能無妓!季常一到那兒就徹底忘掉家里的青藜拄杖了,“仙郎自合挾嬋娟”,“按陽春一曲把金杯勸”了。柳氏哪里是省油的燈?委派“私人偵探”前去潛窺。得知果然有“三陪小姐”,氣不打一處來,“啊呀天嚇!怎么世上竟有這等不守法度的男子介?”藜杖舉了起來:
“禽獸嚇!人人說你腸子有吊桶粗,我道你的膽兒有天樣大。”
終于,打是沒打,以跪代打。
季常聞言,大喜過望:“哈哈,跪是卑人的本等哪!”
這便成就了昆曲里的一段著名的折子戲:“跪池”。
跪中無聊,季常與“蛙哥”對了半天話。正跪間,東坡來訪,見狀批評柳氏幾句,柳反唇相譏:“自古夫妻之道,相敬如賓。原是他夫即不夫,莫怪我婦亦不婦?!?/p>
“蘇大人嚇!羨你望隆山斗,卻怎心戀煙花,休把我兒夫誘!”
東坡不識相,還在那里三綱五常地說教個沒完,藜杖便差一點打到他老人家的頭上:先“美稱”你一聲“老蘇”,“恨不得青藜杖打,打殺你這老牽頭”!
東坡多事,還在那里勸季常娶妾,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柳馬上反擊道:“想是你會麻衣相法的,哪見得我生不出兒子?可笑!”
更可笑的是季常立馬幫著夫人說話:就是,“我和娘子,正要生子,被你說出這樣掃興的話來!娘子可是么?”
季常竟為妻助威,跟屁蟲一般一句句學老婆舌!
這部戲的后面部分,陳、柳二人發(fā)生爭吵告到官里,審判官正要處置柳氏,他的夫人出來把他打了一頓;四人一起去見土地神,土地公公站在男人一邊批評女人,土地娘娘不干了,出來把老公打了一頓。說明,怕老婆的事不僅一般家庭有,官僚家庭也有;不僅人間有,連神界亦不能免俗。這么說來,怕老婆倒好像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了。
這正是一出人間喜??!“身后是非誰管得?滿村聽唱蔡中郎”(陸游詩句),其實,管不得身后是非、任人編排取笑的,何止一個“蔡中郎”?這里的“方山子”陳季常便又是一個。在歷史上,他是個高潔清雅的宋代隱士。到明代汪廷訥筆下,竟成了懼內(nèi)的典型。怪只怪蘇東坡給陳的“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地心茫然”詩句,讓人作了另類解釋。
雖說季常懼內(nèi),夫人柳氏宛若河東獅吼,但卻并不可恨;陳季常亦并不令人可憐。因為這則女強男弱的怕老婆故事,在戲曲舞臺上被游戲化、玩笑化了,像煞一段小兒女間“辦家家”鬧摩擦。
女人有各種各樣的美。其中之一便是潑辣之美。柳眉倒豎、杏目圓睜,巧舌如簧、對罵如流,難道還能有不美的道理?陳季常就是欣賞這種美的,他在柳氏面前裝小伏低,直如一名頑童,說說謊,耍耍賴,賣弄賣弄小聰明,滑得過去滑,滑不過去了,只好接受“媽媽”的責罰。有什么呢?不就是鶯鶯燕燕地吼兩聲,粉拳在你身上搗鼓兩下嘛!無甚大不了的。
另一位懂得欣賞女性潑辣之美的,是賈寶玉(嚴格來說應是曹雪芹),他身邊就有一位晴雯,美得緊、巧得緊,亦兇得厲害。她和大觀園里其他姑娘的味道都不一樣,有點像川菜的辣。她像《獅吼記》柳氏一樣撕扇,寶玉即在一邊喝彩;她抱病為寶玉補裘,大有為朋友兩肋插刀的俠義之氣。她的這兩個典型行為,一是破壞性的,一是建設性的,寶玉都大為贊揚。
不就是說話針鋒相對一點么?不就是處事颯爽銳利一點么?這類女子,往往有其他女人所沒有的智慧能力。她們的天性里有一股子必須要吼兩聲的欲求,就別去改造矯正她們,天性扭曲了,智慧才能說不定也給破壞了。她要吼,你就讓她吼兩聲唄,別老“獅吼獅吼”的。男人愛吼的也多了去了,怎么就沒人管他們叫“獅吼”呢?《士兵突擊》,28集電視連續(xù)劇,男人們“吼”了28集。難道改名叫《獅兵突擊》不成?女人一吼就冠之以“河東”,怎么說也有點男女不公平吧!況且,柳氏、晴雯類女人,吼你就是愛你呵,沒聽說過“打是疼,罵是愛”么?
柳氏們?nèi)羰腔钤诋斚?,弄不好會和方芳搭伴“Women 說相聲”去。“過去的傳統(tǒng)女性,哪有你說話的份啊?無論你再聰明,口才再好,都是乖乖呆在家里沒有聲音的,只有當一個潑婦,是惟一有機會對外公開發(fā)聲的時候。”(方芳臺詞)瞧瞧,這理解多么到位,這體會多么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