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經歷“文革”全過程的過來人,如果有人問我,“文革”中最大的冤案是什么,我會這樣回答:對于各級領導干部來說最大的冤案是抓“走資派”。因為在這場運動中,除了毛主席欽定的屈指可數的“無產階級司令部”的幾個人(這幾個人也會隨時被踢出“無產階級司令部”)外,從國家主席劉少奇,總書記鄧小平,到一般“公社”干部以及工廠、學校等企事業單位的領導,差不多無一例外地都戴上了“走資派”的帽子。對廣大群眾來說,最大的冤案是清查“五·一六”運動。因為從1967年夏至1975年初斷斷續續達8年之久的清查“五·一六分子”的運動中,幾乎將“文革”中與造反派沾邊的群眾一網打盡了。牽連在內的人究竟有多少,被逼自殺和被慘殺的人究竟有多少,恐怕永遠是一個“歷史之謎”了。
“文革”中我在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簡稱學部,即后來的中國社科院)歷史所工作,經歷了該單位清查“五·一六”運動的全過程?,F在回憶起來,其中雖不乏黑色幽默,但更多的是血和淚,值得反思的問題太多了。
清查“五·一六”的背景
1967年5月16日,“文革”的綱領性文件《“五·一六”通知》在中國的權威報刊上發表,不消說引來一片歡呼聲。但不久,就傳出北京鋼鐵學院張建旗組織了一個“五·一六”兵團,將矛頭指向了周總理。不過,這個組織旋即被宣布為反動組織,旋即垮臺了。事后查明,這個組織的成員不過數十人,不僅沒有在社會上擴展成大的組織,在鋼院也是個小而又小的短命組織。然而由于它反對周總理,就自然引起很多人的憤怒和關注,因而在當時的北京很有點臭名遠揚。該組織很快風流云散。當時,誰也意識不到,后來由它引發的全國范圍的曠日持久的清查“五·一六”運動,竟成為“文革”中涉及人數最多的一樁冤案。9月8日,《人民日報》發表了姚文元的文章《評陶鑄的兩本書》,文末加上了與該文本身毫無關系的警惕“五·一六”組織活動的內容。事后得知,這一段話是毛主席加上的:“所謂‘五·一六’的組織者和操縱者,就是這樣一個搞陰謀的集團。應予以徹底揭露。”這是“五·一六”組織第一次公開見諸報端。與此同時,傳出了林彪的講話,其中說:“寧可飯不吃,覺不睡,也要把‘五·一六分子’抓干凈?!卑串敃r的習慣,人們認為林彪的話傳達了“無產階級司令部的聲音”。于是,北京市各單位立即行動起來,掀起了一個清查“五·一六分子”的高潮。
當時我所在的學部主要有三大群眾組織,即紅衛兵聯隊、紅衛兵總隊以及由紅衛兵聯隊分化出來的“革命大批判指揮部”(簡稱“大批部”)。我參加的“大批部”也興師動眾地抓了一陣子“五·一六分子”。主要目標是與王力、關鋒有牽連的一派組織潘梓年、吳傳啟、林聿時、周景芳、洪濤、王恩宇等紅衛兵聯隊的骨干分子和頭面人物。由于這些人都進了監獄,所以最后只抓了經濟所的周慈敖。據有人揭發她整了周總理的材料。因為沒有找到像樣的原始證據,這次抓“五·一六分子”的運動也就不了了之。由于大批部是從聯隊分化出來的,所以到1969年下半年開始在工人解放軍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領導下大規模清查“五·一六”時,大批部這次清查“五·一六”就被定為“五·一六抓五·一六”,套用江青的話,就是第二套班子“五·一六”抓第一套班子“五·一六”。
1968年底,工人解放軍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簡稱工軍宣隊)進駐學部,先搞了一陣子大聯合,批判“走資派”。1969年下半年開始全國規模的清查“五·一六”運動,學部成為重點單位。由于除鋼鐵學院外其他地方根本就不存在“五·一六”組織,所以,由此開始的全國性的清查“五·一六”運動,也就只能是“莫須有”的大冤案了。
學部莫須有的清查
為了指導清查“五·一六”,中共中央至少發了兩個紅頭文件。學部的清查運動開始不久,當時中央的一個重要的負責人就接見了學部工軍宣隊的主要領導。他根據學部上呈的有關“五·一六”案情的那些編造的材料,明確指出:“學部是‘五·一六’的大本營,黑據點,潘梓年、吳傳啟、林聿時、周景芳、洪濤、王恩宇、傅崇蘭是‘五·一六’的操縱者、組織者、黑后臺、骨干分子。”這番話對學部清查“五·一六”無疑起了定性和導向的作用。只要承認這個假前提的存在,學部的聯隊和大批部兩個群眾組織的人誰也脫不掉“五·一六”的干系。
按照當時的思維定勢,既然中央下發了清查“五·一六”的文件,又有某重要領導人對學部“五·一六”問題的明確指示,學部肯定有很多“五·一六分子”。工軍宣隊于是大張旗鼓地發動群眾清查“五·一六”。原聯隊和大批部兩個組織的所有參加者,尤其是大小頭頭們都成了重點審查對象。因為我隸屬大批部,又曾擔任過歷史所革委會籌備小組的副組長,自然在重點審查之列,很快被單獨關押審查。清查運動盡管轟轟烈烈,聲勢浩大,但因為學部壓根就不存在這樣一個組織,自然也找不到真憑實據。怎么辦?好辦,拿出歷次搞運動使用過的駕輕就熟的老法寶:逼供信。此法還真靈驗。于是,“五·一六”組織機構,按軍事編制,設司令、政委等職;參加手續,按入黨入團的辦法,填表,交照片,宣誓;“罪行”更是大量編造:毛澤東、林彪、周恩來、陳伯達、康生、江青、張春橋,凡是欽定為無產階級司令部的人,即指稱個個都反,整黑材料,乃至搞反革命武裝政變,推翻無產階級司令部,重新將當時已經打倒的劉少奇、鄧小平、陶鑄、楊成武、余立金、傅崇碧、王力、關鋒、戚本禹等扶上臺,等等。其實,只要領導運動的人,尤其是專案組人員還具有起碼的良知,只要認真審查同一個所謂“五·一六”組織的分子們所寫的交代材料三份以上,就能判定此案純屬子虛烏有。因為所謂的“案情”人人言殊,矛盾百出。關鍵是找不到任何可以定罪的原始材料,什么表格、照片,整領導人黑材料等,一件也找不到。清查運動進行到1970年初,清查者和被清查者心里都明白,所謂“五·一六”組織根本就不存在。然而,上級仍然督責加緊清查,清查積極分子更樂得借此機會整垮自己的對立面,工軍宣隊又要出“成果”向上級交代,所以,明知“五·一六”不存在也還必須煞有介事地清下去。后來哲學所的一位朋友告訴我,一次哲學所一個審查對象翻供,說被逼交代的材料都是假的。一個清查積極分子說:“什么真的假的,給你戴上‘五·一六’帽子就是真的了。”
由于學部“五·一六”組織根本不存在,專案組自然也不掌握所謂“五·一六”的組織和“罪行”的任何原始材料,他們手中所掌握的也就是逼供信得來的那些互相抵牾,憑良心即可判定其假的交代材料。唯其如此,假的“五·一六”也就是沒有邊際的了。原來對學部情況一無所知、兩眼抹黑的工軍宣隊只能將逼供信的交代材料作為主要依據,牽連到誰就是誰。正因為如此,所以歷史所幾個所謂“五·一六分子”就給工軍宣隊開了點玩笑:指認專案組某負責人和幾個清查“五·一六”的積極分子是“五·一六”,于是工軍宣隊的領導就要這幾個人交待自己的問題。由此搞得人人自危,誰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被別人交代成“五·一六”。
我成了“五·一六”第二套班子的政委
在這場清查運動中,我被定成了學部“五·一六”第二套班子的政委,我至今也不知道這個頭銜是誰最早給我安上的。運動開始,我心地坦然,反正我沒有參加“五·一六”,自然也不知道誰是“五·一六”。后來聽了工軍宣隊傳達的中央文件特別是中央某重要領導人的講話,我就意識到在劫難逃了。因為只要承認學部有“五·一六”組織這個假前提的存在,我就逃不掉“五·一六分子”的噩運。專案組對我的逼供信就充分發揮了這個假前提的威力。他們問:“×××說學部是‘五·一六’的大本營,黑據點,潘、吳、林、周、洪、王、傅是‘五·一六’的操縱者、組織者、骨干分子,對不對?”我明知道不對,但當時卻只能回答:“對?!庇謫枺骸凹热粚Γ敲?,傅崇蘭是光桿司令嗎?他一定要發展組織,在歷史所,他第一個發展對象是誰?”因為在歷史所的造反派中,我與傅崇蘭的關系非常密切,他任“革籌”小組長時,我任副組長。于是我回答:“依照邏輯推理,他第一個應該發展我。可是奇怪的是,他確實沒有發展我。”我的回答自然是“負隅頑抗,態度惡劣”。于是,對我用車輪戰術,分兩組人馬,輪流進行逼供,不讓我有休息機會。我在極度疲憊,極度絕望的情況下,只得承認自己是“五·一六分子”??梢坏┏姓J了自己是“五·一六分子”,就必須交代自己的組織關系、職務和“罪行”。通過他們幾天的逼供,我隱隱感覺到他們已經掌握了別人“交待”的關于我的所謂材料,肯定給我安上了重要職務。憑我在大批部組織中的地位,大概應該是“部長”之類。我于是交代自己的職務是“宣傳部長”,他們說我“不老實”,我又說是“作戰部長”,還說我“不老實”,我想干脆說大一點:“參謀長。”仍然斥責我“不老實”。我就再給自己升一級:“副司令”。誰知還對不上號。這時我只得說:“你們認為我是什么就是什么吧?!蔽疫@種態度自然又被斥之為“十分惡劣”??墒俏覍嵲诓恢浪麄円耶攤€“五·一六”的什么官,就只能以沉默對抗了。這時,他們啟發說:“你們‘五·一六’不是按軍隊編制嗎?軍隊里邊兩個最大的官是什么?”我說:“一個是司令,一個是政委。”他們說:“對。傅崇蘭是司令,你就是另外那個最大的官?!蔽倚睦锛群脷庥趾眯Γ銈冊绺嬖V我是“政委”,這連夜“熬鷹”的罪不就免受了么。我于是當上了“五·一六”的“政委”。在我以后的交代材料中,我就一直寫著他們硬派給我的職務:學部“五·一六”第二套班子政委。面對這個不倫不類的職務,我自己有時心里也直發笑,我們“大批部”中就是真的有“五·一六”這個組織,我們也不會自我矮化為“第二套班子”,這個頭銜本身不就證明這個組織是不存在的么!更為可笑的是,他們一定要我交代在“五·一六”反革命集團政變成功后如何安排中央的職務,仿佛我就是政變成功后的中央組織部長一樣。我只得將當時被打倒的劉少奇、鄧小平、陶鑄、楊成武、余立金、傅崇碧、王力、關鋒、戚本禹等各安排了相應的職務。最后,他們一再追問我擔任什么職務?一開始我說自己在大學期間就是走“白專道路”的,只想成為專家學者,從來沒想當官。他們說形勢變了,有了做官的機會,你肯定也想做官。我當時想,歷史所所長就是司局長級的官,我就交代當歷史所所長吧。他們說:“戚本禹是副總理,你同他的關系那么好,他怎么會僅給你個所長干呢?再說,你當時的野心也已經不是小小的所長了,肯定給你的官比所長大。”我于是交代我政變后的職務是部長,這次他們滿意了,說:“這還差不多?!逼鋵?,當時在我的頭腦里,當所長的念頭也壓根不存在。所謂當部長云云,不啻夢囈。可是,他們一定要將夢囈變成現實。
在干校中的清查運動
1970年夏天,大概是6月底或7月初,我已經在單獨的門窗封閉的監房中度過了9個月。此時,清查“五·一六”的運動仍然在熱火朝天地進行,學部處在一片恐怖中。突然,上級指示學部全體人員到河南息縣辦五七干校。為此,工軍宣隊宣布清查運動暫告一段落,在召開了政策寬嚴大會后,就匆匆忙忙地奔赴干校了。我因運動中受刺激,大病一場,未能同大隊人馬一起下干校,暫時留在北京養病。直到10月份我才同軍宣隊一位姓金的副隊長一起到了干校。到干校后,由于我是重點審查對象,為防止我同其他審查對象串供,就不讓我同歷史所的大部分人住在一起,臨時要我住在東岳公社所在地歷史所租用的三間庫房中,安排歷史所以前參加過“反動會道門”的一位師傅看管我,不準我同專案組無關的人員,主要是其他審查對象接觸。此后,我單獨住了約兩個月,任務是同張政先生一同喂豬。盡管規定不準我同其他人接觸,但因為我參加勞動,有時需要與別人合作,如為豬圈拉土,到田間送糞之類,不可避免地同與我一樣成為“五·一六分子”的人接觸。他們透露,自己在被逼供時承認是“五·一六”,也給我編造了職務。他們給我編造的職務自然是五花八門,大概一支軍隊設置的司、政、后機關的官兒編了個遍。我參加過農村的“四清”運動,明白互相矛盾的交代材料是不能作為定案依據的。于是囑咐他們說,關于我的職務,再交代時也不要改口。加給我如此多的職務,只能表明案子是假的。在我們緊張勞動的時候,專案組仍在夜以繼日地工作,準備農閑時再進行清查運動。當時專案組設在距我住的房子不遠的三間平房中,有一天夜里大約12點了,我出屋小便,走過專案組窗下,他們正在熱烈討論如何給“五·一六分子”定案。我駐足偷聽。其中一個人提出同一案件交代材料一人一個樣,根本無法定案時,一專案組負責人出主意說:“下一步再搞,我們找一個交代好的人領著交代,讓其他人跟著交代,用這種辦法使他們的口供統一起來,這樣案子就能定下來了?!?/p>
1970年冬天,干校無活干,于是又開始清查“五·一六”。此時的工軍宣隊和專案組大概也明白,僅憑那些矛盾百出的交代材料無法定案。但是,因為清查運動是黨中央下文要求搞的,不定上一批“五·一六分子”,他們無法向上級交代。再說,反正這些審查對象都是“文革”中的造反派,管它真假,定上一批就是成績,就是勝利。所以,又一輪清查開始后,他們企圖通過大會交代的辦法將審查對象的口供統一起來。然而,這一企圖未能實現。因為絕大多數審查對象未能按照他們的要求交代,口徑依然統一不起來,大概我的“五·一六”政委的職務在審查對象的重新交代中也未達成“共識”。
在這輪清查中還鬧了不少笑話。有個堅持實事求是的審查對象叫王真,是位軍轉干部,他堅決不承認自己有什么“五·一六”罪行,成為頑固典型,一直被關在北京。1970年冬天被專案組二人押解來干校。途經信陽火車站、汽車站時,他看到不少乞丐,就咕噥了一聲:“不是說農村形勢大好嗎?怎么還有討飯的?”來干校后,組織了對他的批斗會,押解他的那個專案組成員發言說:“王真這個人真是反動透頂,不僅不交代自己的‘五·一六’問題,而且還惡毒攻擊農村大好形勢,胡說農村還有討飯的。農村哪里有討飯的?”會后,有個審查對象對我說:“剛才那位專案組的人不是睜著大眼說瞎話么!農村有討飯的,人人都看得見,他硬說沒有。還有比這更惡劣的,秋天收玉米的時候,在場上揭批‘五·一六’,研究太平天國和洋務運動史的著名學者牟安世交代自己的‘五·一六’罪行,他堅決不承認,并據理駁斥那些誣蔑不實之詞。一個清查積極分子氣急敗壞地將一把玉米硬塞到他的嘴里,不讓他說話?!?/p>
1971年春天,上級忽然又來了指示,學部五七干校停辦,全體隊員到河南明港的一個軍營集中進行清查“五·一六”的運動。這一次,先是傳達毛主席的最高指示:“五·一六”不能一風吹。還傳達了一個中央文件,內容是過去運動走了些彎路,只重視清組織,忽視了清罪行,這次重新開始的清查主要是抓罪行;只要將“五·一六”的罪行一樁一件搞實了,他們就翻不了案。同時,又傳達了中央某重要領導人接見學部工軍宣隊領導的指示。大概工軍宣隊領導在匯報中談到所謂的“五·一六”組織和罪行只有交代材料,沒有原始證據,定案難度大,這位領導人要求集中力量抓罪行,并強調“群眾參加就是證據”。學部軍工宣隊領導、66軍參謀長余震在動員報告中列舉學部“五·一六”的所謂“罪行”,依然是什么“陰謀搞反革命政變”,“進攻中南海,綁架毛主席,扶劉、鄧、陶上臺”之類天方夜譚式的內容。不過,從毛主席和某重要領導人指示以及中央文件的內容看,近兩年的全國性的清查運動遇到了困難。因為根本不存在全國性的“五·一六”組織,用逼供信的辦法只能搞出一大堆矛盾重重,漏洞百出,經不起推敲的交代材料。如果堅持實事求是的原則,清查運動應該停止了。然而,既然有“‘五·一六’不能一風吹”的最高指示,當時誰也不敢否認那個根本不存在的假前提,所以清查運動還是硬著頭皮搞下去。因為前提是要搞出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學部“五·一六”組織和罪行,重新開始的清查運動還是只能用逼供信的老辦法,逼使審查對象交代如何反對無產階級司令部,如何反對毛、林、周、康、江等的“罪行”。不過,與以前不同的是,這次不再追查如何反對陳伯達的“罪行”了。原來在前不久召開的廬山會議上,毛主席與陳伯達決裂了。陳伯達這個“天才理論家”因為天才問題遭到毛的批判和拋棄。不久,報刊開始不點名地批判陳伯達,定位是“假馬克思主義政治騙子”。由是,前不久還是“五·一六”重要“罪行”的所謂“反陳伯達”就不在逼供之列了。
“九·一三”事件使清查運動亂了套
因為要給每個審查對象定案,就必須用逼供的辦法給他們安上幾樁“反黨亂軍”的罪行。工軍宣隊對追查“五·一六”反對“林副主席”的罪行特有興趣。大概此時毛主席對林彪的態度變化只有黨內少數人知道,林的影響在軍隊還是無所不在。軍宣隊成員在講話時引用林的語錄比引毛的還要多,開口閉口都是“林副主席教導我們”。因此就不斷逼迫審查對象交代怎么反對林彪。1971年9月,正當學部清查“五·一六”的運動如火如荼進行的時候,“九·一三”事件發生。由于此事是高度機密,先在黨內層層傳達,10月份方才傳達到一般群眾,事件的真相至少到10月上旬下層群眾還不清楚。但是,當時的人對政治都非常敏感,閱讀報刊十分仔細。“九·一三”事件后,大家先是發現經常在報刊上出現的林彪不見了,他的語錄也不再刊載,特別是,不久前極力追查的所謂“五·一六”反對林副主席的“罪行”再也不加追問了。這使我們這些重點審查對象也意識到林彪出了問題。然而,由于沒有向我們這些重點審查對象傳達林彪問題,我們中的有些人就故意在大會小會上繼續交代“反對林副主席的罪行”,這使宣傳隊和專案組非常尷尬。10月下旬,除了我們這些重點審查對象,一般群眾都聽到了林彪問題的傳達。一天,一個清查運動的積極分子找重點審查對象周紹泉談話,他們的私交甚好。因為我與周是“一個戰壕里的戰友”,他很快將他與該積極分子的談話內容告訴了我。那人問周:“你們‘五·一六’真的反對過林彪嗎?”周回答:“你們找到我們反對毛主席和林彪的真憑實據了嗎?我們所謂反對無產階級司令部的那些‘罪行’,還不是你們硬逼我們編造的么?要說反,還不是你們讓我們反的么!”該先生無言以對。
“九·一三”事件使清查運動亂了套。11月初,為了阻止有些重點審查對象繼續交代反對林彪的“罪行”,于是專門召開了這部分人的會議。我記得那天去禮堂參加會議的重點審查對象超過百人,其中不少人后來成為學術界知名人物,如吳敬璉、吳遠邁、興萬生、伍昆明、李惠國、張德信、張海鵬、郭永才等。歷史所參加會議的有白鋼、周紹泉、王戎笙、王真和我。我們這些彼此處于隔絕狀態的“老朋友”分別在監管人員的帶領下進入禮堂,彼此間不敢說話,只能用眼神打個招呼。大家都不知道會議內容,只是忐忑不安地等待著。會議開始后,66軍一個師的副政委宋義代表工軍宣隊講話說:“今天召集你們這些‘五·一六’重點審查對象開個會,內容是傳達有關林彪事件的中央文件?!毙x文件后,他接著說:“你們這些‘五·一六’骨干分子,交代了二三年,連你們的黑后臺都還未交代清楚。今天我可以明確告訴你們,你們的黑后臺就是林彪!你們必須老實交代與林賊的黑關系!”我的天!不久前還兇神惡煞般逼使我們交代如何“反對林副主席”,怎么轉眼之間,這位林副主席又成了我們的黑后臺?聽了這位副政委的高論,我們這些重點審查對象彼此遞個眼神,發出了會心的苦笑。至此,我們這些重點審查對象心里更明白,“五·一六”根本不存在!所謂“五·一六”的參加者和“罪行”都是沒有邊際的。在逼供信的魔杖揮舞到的地方,說你是“五·一六分子”你就是“五·一六分子”,說你有多大罪惡你就有多大罪惡,說誰是你的黑后臺誰就是你的黑后臺。
“九·一三”以后,盡管林彪又被指定為“五·一六”的黑后臺,但清查運動基本上停了下來。這是因為,花了如此多的人力物力財力和時間,根本就找不到像樣的“五·一六”的組織和罪行材料。這使參與清查運動的絕大多數群眾不能不產生疑慮,熱情慢慢冷卻下來。而有些積極分子甚至專案組成員也良心發現,認為清查運動不能再這樣搞下去了。只有少數企圖將“五·一六”定成死案,使他們鎖定的目標永世不得翻身的人,如個別運動領導者和專案組成員,還以百倍的熱情叫囂著“五·一六”不能一風吹,繼續千方百計地進行威脅逼供、羅織罪名的無恥勾當。然而,由于大背景的變化,學部工軍宣隊只能將清查運動停下來,等待上邊的指示。這樣,從“九·一三”以后,除我們這些重點審查對象仍然由監管人員單獨看管外,其他人則轉入讀書學馬列了。1972年7月,我因重病送回北京入協和醫院治療,當時我患上慢性多發性肌炎,7月初已癱瘓在床,口張不開,幾乎不能進食。歷史所清查運動領導人向學部工軍宣隊匯報,還認為我這樣的重點審查對象不應該送回北京治病,應該留在明港繼續交代問題。軍宣隊領導余震說:“人如果死了,問題也就交代不清了,還是先送回北京治病?!庇嗾鸬闹甘揪攘宋业拿R陨线@個情節是當時在場的一個學部機關的同志后來告訴我的。為此,我至今對余震懷著深深的感激之情。住進協和醫院后,盡管歷史所專案組向醫院說明我是“五·一六”重點審查對象,并記錄在病歷上,但我仍然得到了醫護人員的精心治療并恢復了健康。對此,我一輩子心存感激,永志不忘。1972年8月,上邊一紙命令,學部大隊人馬由明港返回北京。此后,既不搞運動,也不搞業務,大家的日?;顒泳褪亲x書。我們這些重點審查對象雖然仍處于被管制狀態,不準回家探親,出機關大院要報告,節假日要接受“必須老老實實”之類的訓話,但是,畢竟沒有了逼供和批斗,個人生活的空間增大了,可以安心讀點自己感興趣的書了。就這樣到了1974年,“四人幫”又掀起了批林批孔運動。除了我們幾個重點審查對象外,其他人都去聽報告,組織學習,布置寫批判文章。過了些日子,歷史所軍宣隊一位負責人召集我們七八個重點審查對象開會,傳達批林批孔文件,同時要我們結合批林批孔批判“五·一六”的罪行,深挖孔老二與“五·一六”的思想聯系。我們都覺得好笑。王戎笙憋不住了,就問:“‘五·一六’與孔老二有什么聯系?”那位負責人回答得很干脆:“思想上是一致的,都是倒退復辟!”對于此類匪夷所思的高論,我們當時只能洗耳恭聽。訓話結束后,王戎笙對我說:“林彪垮了,林彪成了‘五·一六’的黑后臺。這次批孔老二,想不到兩千多年前的這位老人家也成了‘五·一六’的黑后臺。這樣找下去,還不知道要給‘五·一六’找多少黑后臺呢!”
1974年底,又一輪新的工宣隊進駐學部,軍宣隊撤走。這一次,工宣隊的主要任務是給清查“五·一六”運動中的審查對象落實政策。結果是,“五·一六”組織沒有了,“罪行”沒有了,被審查對象幾乎都以“經過審查,沒有問題”的結論宣布解放。因為學部作為欽定的“五·一六”大本營、黑據點,都沒有找到“五·一六”的一兵一卒,這場無中生有,牽連數百萬人,死亡不計其數的全國規模的清查“五·一六”運動也就宣告結束。誰的責任也未追究。最后以“事出有因,查無實據”八個字輕輕地搪塞過去了。
痛定必須思痛
在這次清查“五·一六”運動中,整個學部被打成“五·一六分子”的究竟有多少人?我沒有確切的統計,估計不會少于一千人,即總人數的一半以上。近十人死于非命。歷史所被牽連在內的也在百人左右。具有較深厚理論素養和研究能力的研究人員楊超被逼自殺,才華橫溢的趙國華自殺未遂。由于逼供信越搞越邪乎,在清查者眼里,凡跟造反派沾邊者都是“五·一六分子”。例如,已故著名考古學家梁思永(梁啟超之子)的夫人李福曼女士是歷史所資料室的工作人員,當時已經年過花甲。她根本就不是什么造反派,僅僅因為給當權時的造反派抄過幾張大字報,也被打成“五·一六”。面對花樣百出的逼供信,有些人為了獲得解脫,就不斷編造和提高自己在“五·一六”中的職務。有個也不是造反派而僅僅是跟著活動的老實巴交的書呆型的年輕人,被逼承認自己是“五·一六分子”后仍不能過關,他于是交代自己是“五·一六”的“主席”。有一個自詡能辨別真假交代材料的清查積極分子后來還得意地說:“某某交代自己是‘五·一六’主席,我們就不信。就他那水平,‘五·一六’能讓他當主席嗎?”為了迫使某些“態度惡劣”的審查對象就范,宣傳隊和清查專案人員甚至宣布他們犯了死罪,要他們交行刑的子彈錢。軍轉干部王冶在被逼交子彈錢時,很痛快地拿出五毛錢給他們,使他們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顯得異常尷尬。
作為清查“五·一六”運動中的親歷者和受害者,痛定思痛,我認為我們對歷史上的一系列“清”“抓”的運動都還缺乏認真的反思。仔細想來,由清查“五·一六”運動上溯“四清”運動、“反右傾”運動、“反右”斗爭、“三反五反”運動、抗日戰爭中的“搶救運動”和發生在各地的“肅反”“肅托”斗爭,直至十年內戰時期的抓AB團、“肅反”“肅托”等一系列運動,其指導思想,方針路數,方式方法,幾乎一脈相承:寧肯錯抓一千,不放一人漏網,案子越大越好,罪行越重越好。為此,大膽假設,逼供求證,無視常識,泯滅良知,制造假案,草菅人命。最后真相大白,則以“事出有因,查無實據”、“好心辦壞事”搪塞。誰也不承擔責任。即便承擔責任,也不過敬個禮,道個歉了事。更有甚者,則以“母親錯打孩子”為自己開脫。不要說“母親錯打孩子”的比喻根本就不恰當,就算這個比喻是恰當的,人們不禁要問:你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錯打孩子而無絲毫愧疚之感?更令人不解的是,每次運動過后,那些在運動中心狠手毒,肆無忌憚,大搞逼供信,明目張膽制造假案的心術不正的人,那些犯下命案的打手,有幾人受到懲罰?更值得深思的是,幾十年來,從抓AB團,到“搶救運動”,再到文化大革命,這種血雨腥風,視人的生命為兒戲的窩里斗,自相殘殺,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復?我們時刻將實事求是掛在嘴上,可實際上又屢屢辦最不實事求是的事;尤其在大小運動中,許多違背常識,泯滅良知,荒唐透頂的案件一再制造出來。如三反五反時打“老虎”,將一個學校的會計打成“老虎”,刑訊逼供,使這個會計“交待”貪污的錢款超過國家給這個學校撥款的數倍,仍不罷休。清查“五·一六”運動中,學部一個重點審查對象被逼寫下了數萬字的“反革命政變計劃”,其中說考古所“五·一六”的任務是從考古所挖地道到中南海,歷史所“五·一六”的任務是沖進中南海綁架毛主席,這樣離奇荒誕的“交待”,任何正常理智的人都會判定其為胡說八道,然而領導運動的軍宣隊竟然作為“五·一六”的重要罪行加以宣揚。鐵道兵兩個師在北京修地鐵,以現代化的施工機械,數年時間才修成幾十公里的地鐵,考古所“五·一六”以考古工具要挖洞偷襲數里外的中南海,這不純粹是夢囈嘛!再說,只要看一看8341部隊對中南海警衛之嚴密,連行人都不能在紅墻附近駐足,憑歷史所幾個文弱書生能沖進去嗎?我們數十年來以運動方式殘酷摧殘自己人的教訓太多了,看來只有理清事實,找出深層次的特別是制度上的原因,真正實行民主和法治,并建立起強有力的制度保證,才能避免此類事件大面積和長時間的發生。
(作者系山東大學文史哲研究院教授、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教授)
(責任編輯 蕭 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