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地下室

孫　山

美國夢，并非一個美麗不可觸及的夢，它總是偏愛善隱忍、勤奮斗的人。紐約地下室那段艱辛生活歷程，圓了我的美國夢，成就了今日的我。

1976年，某天，剛入夜。

一排三層樓的紅色磚房，坐落在紐約皇后區A街的暮色里。這些房子都是同一個式樣，但其中的一棟與相鄰的比較，在底層，多了一扇門。它直通地下室。

只做羅宋湯

門燈亮著。門里飄出了羅宋湯的芳香。

我正在地下室的廚房里忙著。

我不會燒菜。但看中了羅宋湯是合“葷、素、湯”于一的菜肴，有營養也簡便，就問了人，把它學會了。從此我經常就是羅宋湯，以不變應萬變。如果說有變，那就是把羅宋湯里的牛肉改成雞肉。燒一次，吃一個禮拜。到一個禮拜的最后兩天，往往是還有菜剩下，但沒有了湯，我就加水再煮一下，簡便節時是根本，再煮的菜要好吃，當然是管不上了。

菜是我從附近的一個超級市場買回來的。那是一家專賣將過期或已過期食品的店走進去，有時有一股異味，尤其在熱天：因為少數的過期的食品放一陣沒有賣出去，就會腐爛、變質。不過大部份，按我的標準，還是可以吃的，當然沒有那么新鮮，但價格特別便宜，深合我意。

整個地下室隔有四間臥室。一個浴室，一間算客廳兼廚房。其實是條走廊。地下室分租給四個人。現在看來，這廚房等于我獨用，另外三位房客大約都上很長時間的班，自己不開火，相互一無干擾。自我搬進來后，從未見過面。冰箱的三個角上，有他們各自的飲料，代表著他們的存在和低調。

羅宋湯開了一陣了，周遭香味四溢，熱氣氤氳。

今天是我的一個值得慶祝的大日子。上午我得指導教授同意，可以直接念研究所了。雖然，還只是“試讀生”，但只要開始四門課拿到B或以上就能轉成正式學生。我算是有了一個已經成形而又可及的普普通通的盼望：念完研究所，找一個學能致用的工作，在美國自立，再圖進取!

踏上新大陸

回想我于1975年的夏日踏上了新大陸。在肯尼迪機場下機后，二哥把我接到他在新澤西州屬高級住宅區的家里。

二哥在我抵美的第一個周末，帶我去紐約，說我才來，見識一下這個世界有名的大都會。先作游客，至于奮斗來日方長。順便，我得學一學怎樣坐巴士、地鐵和出租車，這是今后生活之必需。

那天，先到摩天大樓，在用手和心摩挲過并許了愿之后，還去了聯合國大廈，和大都會博物館等處。在聯合國大廈里，看到一個會議廳，屋頂部份特地不裝修，以提醒與會人士知道，世界上還有很多發展中的國家，他們需要幫助，用心極好。在大都會博物館，看到了很多梵高、畢卡索等大師的原作。梵高的“向日葵”表現出蓬勃的生命力；畢卡索早期藍色時期的像“熨衣女”那樣冷色調的作品，有他對底層人民深切的同情。之后，就在博物館邊上，面對著巨大的斜躺在水面的名家的雕像，喝咖啡，休息。鴿子飛著，在人們腳邊走著。屆時夕陽斜照，我也有點玩累了，仿佛進入一種幻境。

大都會博物館對我是一個巨大的文化沖擊。幾部樣板戲是祖國內地當時的全部藝術；鴿子也不會走在人們腳邊的，要是它敢，早就進了人們的肚子。

紐約，不愧為世界級的大都會!

在出租車和巴士都坐過之后，接著嘗試坐地鐵。地鐵，新鮮玩意，那時大陸沒有，澳門也沒有。這一坐，我吃驚了，倒不是因地鐵本身。候車時，在車站上，有男女當眾的擁抱；上了車見到車廂壁上滿是涂鴉。現在，車廂壁上涂了防涂鴉的漆，比較干凈，那時不是這樣的。更為吃驚的是，這與我切身有關，當一個車站到了，車廂里的高音喇叭拉起調子在說話，猜想大約是報站名，但我根本就聽不出這在說什么，甚至連音節都分不清。我問哥哥，那在說什么，他答，那是說，42街到了。我想，什么?42街，這么簡單的幾個字都聽不懂，上帝啊!我是為我的美國夢而來的啊!這樣的英文聽力怎么辦啊?!

但如何自立，對早早已過而立之年的我，是根本的根本。我與紐約的蜜月期提早在游紐約的當天就結束了。我的美國夢也開始蒙上陰影。

我的心收緊。

從那時走到今天才一年光景，但覺得時間好長好長。

打工生涯

讀書之余，周末我在紐約的一家百貨公司打工，以支援我的學生生活。這公司和我原來在新澤西州打工的公司是屬于同一個財團的。自我來紐約念書，原來的上司把我給推薦到這之后，被安排在退貨部門工作。我的具體職責就是顧客退貨后，退貨部門會把所退的貨物，像可以掛的衣服類，從電動鏈纜上送到下一樓，就是地下室來，其他的都堆放在大紙箱里，從傳送帶上送下來。我收到后，把它們分門別類整理好，用一種叫Rack的車子，送回到各個部門。Rack的上面，可以掛衣服；下面可以放紙箱。我是不幸的，自從扁擔進步到輪子之后，獨輪車、黃魚車、糞車、Dolly和Rack輾出了我在中美兩國生活的軌跡。

我住在地下室，工作在地下室，力圖抗衡命運，劈出新路。

這公司是我在美國做事的第一個公司，一直沒有換過，薪金也一直是法定最低的。幸虧，那時最低工資，每年都稍有調整。

遭遇搶劫

搬來這之前，我是與人合租，住在紐約曼哈頓的一所公寓，二樓，一個單臥。我睡客廳，他睡臥室，共同住了幾個月相安無事。他是司機，工作勤奮，開大型貨柜車，常跑長途，與另一司機一起，兩個人，輪換開車和休息，車不停，從美國東部的貨倉一直開到西部的貨倉。所以，他如上班，常常一個禮拜都不在家。不上班時，整天，甚至整個禮拜都在家。

沒有料及的是，在一個星期六的晚上，約11點，我打工回家遭遇了搶劫。

他們搶的過程，還算“文明”，不是那種又要錢，又要命的窮兇極惡之徒。他們拿走了我才領到的上一周打工的工資，但他們還了我打工時要別在身上的公司證章，沒有要我的綠卡，也沒有拿走我的眼鏡。在我問他們：“你們拿走了我的全部，我吃什么?”后，主搶的給還了我三塊錢。

搶完，緊張的電影鏡頭結束。在我像逃一樣地奔上樓梯，才跑上幾格，身后一句道地的英語追上我：“Be nice!”

真是妙!人總有他們各自的邏輯。他搶了我的東西，而要我“Be nice!”

來美國有一段時間了，這句話的真正意思是聽懂了：他是要我不要報警。

對這樣被搶的事，我根本就沒有設防。我覺得我是無產者，以為沒有人會對住在這種窮地區像我這樣的窮人感興趣的。我太天真了。我明白，我不能再在這樣的地區住下

去了。但，我又不愿多付房租，因為那就要多打工，影響念書。我不是很會料理自己生活的人，不知道怎么辦好。后來，在Z同學的建議下，說住皇后區的地下室。那里安全，房租便宜，是單人房，無須找人合租。他找了報上的廣告，立即開車，陪我看過房子，幫我把東西載來，又幫我把放在車頂的床墊，在后箱的一個小書桌，一個椅子和一堆書，那是我的全部，搬進我地下室的房間。

Z在生活方面，幫了我許多忙。他爸爸以前當過高官，家里比較富有。至少，作為學生，他就有自己的房子和車。我的功課比他好些，替他答疑作為回報。

找到正式工作

畢業前，曾去了五家公司面試，兩家的聘書已拿到了，等我回復。但到所有課程的考試結束，我最向往的B公司尚未有回應。它是業界里世界有名的研究機關。他們只選了了幾個全A和接近全A的學生去公司面試，我也在其中。

回想那天面試時，專業等方面一切順利，可是在一件事上出盡洋相。我怕這個工作會泡湯。那事是這樣的。

公司為求最佳匹配，特地安排一整天，讓應征的人分別與公司的四個部門面談，上下午各兩個，中午還陪同在公司自己的餐廳用餐。最后將由應征的人選出他最喜歡的部門，如該部門也愿聘用應征者，那聘書就會發出。

問題出在中午吃飯的時候。在女服務員拿來菜單后，我看陪同我一起吃飯的研究人員，略看了一眼后，就在點菜單上寫下1和B，表示前菜一項，他要菜單中第一個，而正菜一項，他要其中第二個。我因為英文還是不順，為了應付談話，全神貫注在他的話語里，也沒怎么看菜單，就隨便寫下和他不同的2和A。我知道美國是講究獨立思考，不能老跟別人一樣，否則，會被批評為一個“抄襲的貓”。至于，吃什么，我無所謂。我要的是工作。

誰知等到菜上來，我看到我點的2和A都是水果拼盤，只是盤子有大小之分，作為前菜的盤子小一點，正菜的大一點!沒有人會這樣點菜的!

洋相已出，學習的努力會不會因此化為流水?我會不會被認為是一個連常識都沒有的傻瓜?

已到手的工作，只是一個工作，一個可藉以維持或許是中等生活的工作；而這個工作，卻是我興趣和希望之所寄。那在和另一家公司在校首次面試時，從主持面試的人的意見上也看得出來。他說，根據他的經驗，我會被B公司聘用。而他代表的公司，不管從薪金，工作條件，研究資金來說，都無法和B競爭，所以，他也不進而請我到他們的公司作第二次面試了。但，如果因任何原因，我未去那里，歡迎我給他電話，他再作安排。說完，他遞給我他的名片。

我一個人在地下室以忐忑的心，等待著B公司的回音。

我出去翻郵箱。其實，我已看過好幾次了。它空空如也!

失望地回過身來時，二樓的房客站在我前面，招呼我說，這信他錯拿回去了，應該是我的。我一看，這是B公司的信封，收件人是我。我即刻說是我的。在謝了他后，他走了。

我回進地下室，把門從身后關上，背靠著門，手上拿著那封信，不敢馬上拆開它。

兩年多前，才來美不久，求職到處碰壁，收到的是一封封被回絕的信。第一次收到回信時，讀來信，知道上面說的是，現在“沒有和您才能相匹配的空缺”，但他們會把我履歷表“存檔一年，如有空缺，即行通知。”我是第一次讀這樣求職被回絕的英文信，不清楚哪些是官樣文章，只是太想要一個工作了，從而對“存檔一年”字樣保持厚望。就像，不太懂中文的老外，看了中文回絕信中的“滄海遺珠”之后，還在研究，他們把我當成“珍珠”，會不會明天接著再來一信，聘請我去上班一樣。

信打開了。是聘書!

我從此走出了地下室。

(責任編輯：唐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