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外婆媳的戰(zhàn)爭與和平

于　才

嫁給老外，遭遇迂腐的洋婆婆

我的男友漢斯是德國人，身高1.85米，仿佛時尚雜志上走下來的俊美模特，那張線條清晰如雕刻出來的臉，酷似好萊塢大明星基努·里維斯。我是時尚的上海姑娘，五官精致美麗，雙腿修長，氣質高雅飄逸，職業(yè)是模特。漢斯在上海工作的時候與我相識相戀。每當我們牽手走在大街上，總會吸引無數(shù)羨慕又嫉妒的目光。我心里甜蜜蜜的。

婚后，漢斯結束了中國這邊的工作，帶我回德國生活。飛機即將降落在斯圖加特機場時，我比走臺還緊張，心想婆婆一定是身材高大、高貴典雅的女人，否則也不會生出漢斯這樣完美無缺的兒子。擔心自己坐了17個小時飛機后“面目全非”，下飛機前我還到洗手間補了妝。

走出通道，我見到了我的德國婆婆：老太太比我矮了一頭，衣著樸素，滿頭白發(fā)，淡藍色的眼睛有些渾濁。我做好了親吻她臉頰的準備，可她只是波瀾不驚地和我握了握手，算是打了招呼。

回到家，已經(jīng)到了吃晚飯的時間，婆婆系上圍裙進了廚房。漢斯和公公正襟危坐，心安理得地喝著啤酒看報紙，小姑子也絲毫沒有幫忙的意思。吃飯的時候，所有的人都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好。婆婆把盤子碟子叉子刀子親自擺好，掌勺盛湯，親手把整只雞切開，把沙拉分到各人的盤中去。每當眾人吃完一道萊，婆婆就將它撤下去。整個過程沒有一個人動手幫她，而是太上皇一樣享受著她的服務。我心里有些不忍，想站起來幫忙，哪知婆婆并不高興：“你坐下，別動!”弄得我站著也不是，坐下也不是。

小姑子還在上大學，加上我和漢斯、公公婆婆，五口人組成一個大家庭。由于職業(yè)的習慣，我穿的衣服都比較前衛(wèi)，小姑子經(jīng)常贊美我是“性感無敵東方美女”，可婆婆對此不置可否。但我很快發(fā)現(xiàn)，她對我的穿著是有看法的。有一陣，她經(jīng)常買衣服送給我，我覺得老人家真好。漢斯還因此吃我的醋，說媽媽愛我比愛他還多一些。每當收到婆婆送我的衣服，我都樂得屁顛屁顛地穿上。可慢慢地，我發(fā)現(xiàn)身上從上到下都被樣式保守的衣服包裹得嚴嚴實實，而這些衣服統(tǒng)統(tǒng)是婆婆送我的，才恍然大悟：原來，她是想不聲不響地將我改造成她心目中的媳婦。

為了融洽與婆婆的關系，婆婆生日的時候，我主動請纓下廚房，施展出看家本領，做了幾個中國菜，吃得漢斯和公公、小姑子嘖嘖贊嘆。可是婆婆的重點不在我做的美味上，而是一根筋地問我，做紅燒肉的時候究竟要放多少毫升的水?要幾分鐘才能煮好?問得我頭皮發(fā)麻，半天想不出答案來。其實中國菜沒有固定的做法，講究隨心所欲。我無奈地回答她：你的問題太難了，也許中國的一級大廚都回答不了。婆婆以為我不想向她傳授做菜絕技，一臉不高興。

婆婆的廚房像個試驗室，配有鬧鐘、天平和各種量水和量調料用的容器。她每次做飯時，都認真地把菜譜拿出來，一絲不茍地按照上面的每一個步驟執(zhí)行著。如果上面說是用“300毫升的水”，婆婆就會用容器小心地量好，絕不會多量或少量。就連胡椒粒要加多少顆也按照書上提示的去執(zhí)行，多一顆是不行的。把料都配好后，就按照菜譜上提到的時間來烹調，一分鐘也不能多，當然，一分鐘也是少不得的。有一次，婆婆買了一種速食的鵝肝，說明上提示著：把鵝肝連同塑料袋一起放進烤爐里烤10分鐘，婆婆就苦惱了，到底怎么辦好呢，顯而易見，如果把塑料袋放進烤爐里烤，它會融化。婆婆就和公公研究，最后公公決定了，不能連袋一起烤，婆婆才放心地把袋子去掉放進烤爐中烤了。

真沒想到在現(xiàn)代化的德國，會碰上這么個迂腐刻板的老太太。

婆媳開戰(zhàn)，為了個人與國家的尊嚴

即使按中國傳統(tǒng)美德來衡量，婆婆也是當之無愧的家庭好主婦。她精力永遠旺盛，無論春夏秋冬，天明即起，給寄宿的大學生做早餐，為公公煮咖啡，清掃花園。婆婆不喜歡懶惰的人，不喜歡睡懶覺的人，可是后者偏偏是我的最愛，每天恨不得睡到中午才起床。每當我睡眼惺忪地下得樓來，婆婆表面上不說什么，眼神和表情卻透著一些不滿。有時候，她會問我：你難道一點都不喜歡大自然和陽光嗎?頭腦簡單的我被問得莫名其妙，事后才想起，她是在指責我把大好的時光都睡過去了。有一次，她竟然對我說，電視上看到上海人的房子很緊張，幾口人擠在一個小屋里睡覺，是不是晚上都睡不好覺，才使很多人在清早補上一覺，養(yǎng)成睡懶覺的習慣?我氣急敗壞，又不好發(fā)作，心里自此與她結下了梁子。

熟悉了環(huán)境后，我報了個語言班學習，為將來找工作打基礎。可是婆婆竟然對此表示反對，她對我說：“你的丈夫有那么高的收入，你還不夠用嗎?以后你們會有自己的房子，到時誰來為他做飯洗碗洗衣服?”我的后脊梁骨都發(fā)涼了。天啊，我不是碰上了中國封建社會時的婆婆吧?我的性格讓我再也無法忍受了，我直接告訴她：“我根本不愿意被男人養(yǎng)活，我完全可以獨立。”婆婆瞪著藍眼睛，透過鏡片看著我，覺得不可思議。

此后，我和婆婆經(jīng)常在話語中夾槍帶棒。但爭斗的焦點已經(jīng)不是一老一少兩個女人之間的事了，而是提到了國家榮譽的高度。有一次，婆婆在客廳看電視，突然問我：“中國有森林嗎?”這個問題問得我都想哭出來。我把婆婆拉進書房里立著的一個大電動地球儀旁，指給她看：“中國的森林加起來比整個德國都大!”婆婆認真地說：“是嗎?為什么我從電視上看到的中國大都是光禿禿的荒山?”我沒好氣：“德國不是也有很多這樣的地方!”婆婆并不生氣，她始終比我有涵養(yǎng)，有氣度。

女兒出生后，為教育孩子的問題，我和婆婆又產(chǎn)生了爭端。孩子牙牙學語的時候，我有機會就教她幾句中文詞句。每次我抱著女兒指著小狗和小貓教她說出中文時，婆婆在旁邊用德語教孫女一遍，還對孫女說：“你要說德語。不要說漢語。”女兒望著我，小小的腦袋被她奶奶搞糊涂了。我氣壞了：“中文是孩子媽媽的母語，她毫無疑問應該學會。再者，孩子多掌握一門語言將來就多了一份生存和發(fā)展的空間。”婆婆反對說：“我的孫女不需要那么多知識，只要她健康快樂有足夠的愛就可以了。忘記那些可笑的目標和追求吧，她不需要有那么多思想。”

她不會想把我女兒培養(yǎng)成一個未來的家庭主婦吧?我一陣后怕。懶得再和她理論，行動上依然故我。在逆反心理作用下，我有時候故意與她對著干。她希望我安心在家學會做糕點和布丁，我卻經(jīng)常開車帶著女兒到田野和漫山的鮮花野草中去玩耍；她希望我隨時用手洗凈女兒的小臟衣服，我卻偏要把它們積攢到一大袋后一起扔洗衣機里洗；她希望我有空收拾房間，我卻鼓動漢斯和我去電影院享受精神大餐……我和婆婆經(jīng)常會為了孩子的教育方式而據(jù)理力爭，希望說服對方。漢斯夾在兩個女人之間左右為難，干脆把女兒往脖子上一頂，到花園蕩秋千或者曬太陽去了。婆婆就心疼地搖頭嘆息：“噢!可憐的男人，假日的

時候還要哄孩子。”

相互溝通，我和婆婆成了親人

女兒2歲的時候，我在模特公司找了份經(jīng)紀人的工作，次年，我和漢斯有了自己的房子，從婆婆家搬了出來。這年冬天，公公去世了，小姑子嫁了人，孤單的婆婆一下蒼老了許多。我和漢斯經(jīng)常回去看她。也許是距離產(chǎn)生美，我和她的感情慢慢變得好了。每次告別的時候，她都主動擁抱我，親吻我的臉頰，還準備了大包小包的吃食讓我們帶回去。在一次次的擁抱和分別中，我看到了一個老人心中對親人的期盼和依戀。

圣誕節(jié)的時候，我們在婆婆家共度。傍晚的時候，婆婆進廚房忙碌，我跟進去當幫手，她感激地送給我一個微笑。為了調節(jié)氣氛，我打開了櫥柜里的那臺老式收音機。在低回的音樂中，婆婆主動與我談心。我們談了很多內(nèi)容，還聊到了衰老和死亡。婆婆不無感慨地說：“這一輩子，我沒有什么遺憾的，我是盡了我的努力去愛我的丈夫、我的孩子們和我的家，我只希望在我死了以后他們會懷念我，說我是一個好母親。”

我們頭頂上是一個低垂的吊燈，罩著花布。婆婆的臉在燈下顯得很安詳很溫和，線條清晰而且優(yōu)雅。說這話的時候，婆婆的眼睛閃著晶瑩的亮光，我心里涌起一陣悸動，我看到了一個妻子和母親平凡而偉大的心靈。我由衷地對她說：你始終是個好媽媽呀!漢斯和妹妹是多么幸福，我也很幸運，能有你這樣的婆婆!

婆婆很快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喝了一口香檳說：“要知道，這是我當初嫁給你們的爸爸時所希望的。”她又對我說：“值得我驕傲的就是我的孩子們，都是那么健康、孝順、出色，包括你也是。”我很感激婆婆，因為她也把我列入她的孩子的行列里。我問她：“你覺得我也出色?”婆婆抿著薄薄的嘴唇說：“你多勇敢啊!你拋開你的媽媽和祖國嫁到異國，而且現(xiàn)在你可以講德文，一邊工作一邊帶孩子，你是個了不起的女性!”

婆婆接著說：“我知道工作對你很重要，可是我要告訴你，孩子和家庭也很重要。錢買不來愛呀!”我的心里起了一陣潮水。眼前出現(xiàn)在婆婆家經(jīng)常見到的一個場景：婆婆的大柜子里永遠藏著各種糖果巧克力，那是漢斯和小姑子兒時尋寶藏的地方。童年和少年的時候，兄妹倆就像阿里巴巴尋寶那樣去翻騰媽媽的柜子。他們尖叫打鬧著，媽媽的臉上露出由衷的笑容。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當媽媽的小姑子和已經(jīng)當了爸爸的漢斯也時常會去那個柜子里摸出幾塊喜歡的甜食來。婆婆仔細地持著家。她把小姑子的玩具和一大箱子衣服一直保留到現(xiàn)在，每年拿出來曬太陽、清洗，為的是等待下一個孩子的到來。終于，漢斯和我也有孩子了，這些物事又都派上了用場。

此后，我和婆婆有了更多的交流，找到了共鳴，因為我們都是母親。我也讀懂了我媽媽以外的另一個母親的心。我不再像過去那樣反擊和對抗婆婆了。其實，我和她只是生活觀念和對人生的理解不同而已。在德國生活久了，我也了解到，那里有許多女性像婆婆一樣，把找個不錯的丈夫、有夠用的錢、有屬于自己的房子作為人生的理想。

鄰居老太太患了癌癥，婆婆隔三差五從自家花園里摘了鮮花去看她，陪她聊天，為她祈禱。婆婆每年都會找出許多家里的舊衣服、舊玩具，還有一些錢，送到慈善機構去，給羅馬尼亞、南斯拉夫或非洲國家的難民募捐。

她的年歲漸高，身體也不如從前了。我托同學關系，請了中醫(yī)為她扎針灸，治好了她的關節(jié)炎。帶著孩子回中國探親的時候，我主動打電話給她，讓孩子對著話筒喊奶奶。婆婆激動地喊著孩子的名字，對著話筒狂吻。

婆婆開始努力留意關于中國的正面而積極的報道。我給她重新安裝了衛(wèi)星電視，從這個頻道上可以看到中央電視臺的四套節(jié)目。有一次，我拉著婆婆看楊麗萍表演的孔雀舞，婆婆被她精湛的無與倫比的表演驚得目瞪口呆，她不斷地說：上帝，這是我看到的最好的舞蹈。然后，她開始看香格里拉，看云南、大連的旅游廣告，她說沒有想到中國這樣美，和在我們的電視上看到的完全不一樣。婆婆看到上海的外灘和東方明珠塔的時候說，這里很像是歐洲!下一步，我們計劃送婆婆往返北京的機票，把她帶到中國，讓這位西方的婆婆看看她那中國兒媳的祖國是怎樣一步一步地走向繁榮、富強、現(xiàn)代和美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