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被硌傷的婚姻

安　妮

婚姻質量的高低，不僅要看婚姻關系的表面是否光鮮、內在是否和諧，還要看看婚姻關系的背面有沒有東西凸起。

1

我叫安妮，是一個經歷單純的上海女子。父母當初之所以給我起這樣一個亦中亦西的名字，其實并無深意，僅僅因為父親姓安，是一所普通中學的英文老師。

如果不是在上中學的時候早戀，遇到高我兩屆的師兄楚雷，現在的我肯定是在上海老城區的屋檐下過著一份普通而精明的上海女子的生活。

但高一那年暑假我遇到了楚雷，轟轟烈烈地談起了戀愛，于是生活的路便隨著他的軌跡運行。

楚雷是大家公認的理科才子，本科上的是上海交大，畢業后先去日本讀碩士，然后去德國讀博士，讀完博士又跑到荷蘭做一份待遇很好的工作。

我在專科學校讀了兩年英語專業便嫁雞隨雞，先是東渡扶桑，陪他在那里安靜地待了兩年，學會了不精但足以日用的日語。然后輾轉西行，在一個以啤酒著稱的德國城市慕尼黑待了整整五年，學會了流利的德語，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生了一個虎頭虎腦的兒子。

到荷蘭后我放棄了在德國的工作。楚雷的收入很好，我沒有再出去工作，在家相夫教子。

這樣的日子看上去很幸福。每天早晨替楚雷準備好中式早餐，看著他西裝革履地開車去上班，順便將兒子送到幼兒園，我隨后料理家務、購物、去社區學校學荷蘭語、上網看新聞同朋友聊天。下午的時候我去接兒子回家，準備晚飯。楚雷大部分時候會準時回家，偶爾不回來吃飯也會事先電話通知我。

我們沒有經濟上的壓力。我也不像那些陪讀的中國妻子因為沒有工作又有語言障礙，生活得很寂寞。我是一個善于將生活安排得很充實的人。

無論是在德國還是荷蘭，我和楚雷的婚姻在當地的華人朋友圈子里都是令人羨慕的，大家都覺得我們郎才女貌、感情融洽，盡管婚齡已到了七年，卻不痛不癢。

楚雷也非常喜歡把這份婚姻的美滿和他事業的成功一起展示給別人看，讓周圍人羨慕他是一個優秀的男人。

事實上，我和楚雷的婚姻生活并不像我們展示出來的那么光鮮和諧。盡管在別人看來，我們婚姻關系的表面是平滑的，甚至在楚雷本人看來，我們婚姻關系的內在也是非常和諧的。但是，只有我知道，在我們婚姻關系的背面，還是有著許多不和諧的東西時時凸起，像堅硬的石頭一樣，硌得我很痛。

這種痛來自我長時間以來對楚雷的寬容和對這樁婚姻費盡心機的呵護。

2

我是一個在感情生活上很簡單的女子，雖然高一的時候就和楚雷早戀了，但一直到今天，我也只和楚雷談過一次戀愛。初戀對象一路順風地成了我的丈夫，這是一種概率很小的幸運。

但楚雷并不一樣。

雖然我也是他的初戀，也一路順風地成了他的妻子。但是，他一直有來自方方面面的情感糾纏。

楚雷在交大讀書的時候，我們就有過一次情感危機。那個女孩是他室友的老鄉，在復旦讀書，見到楚雷一次后就再也忘不了他，毅然離開相戀兩年的男友，天天來找楚雷。

楚雷開始的時候還能抗得住，時間長了，便有了些感動。他問我該怎么辦?我讓他自己選擇。楚雷說他當然選擇我，但也不想太傷人家女孩的心。

后來我約見了那個女孩，向她講述了我和楚雷相戀以來的所有故事，表示如果她真的喜歡楚雷，我可以退出。

那個女孩其實挺通情達理的，后來她寄了一張卡片給我，說她不愿意打碎一個好女孩的夢想。

后來我們去了日本京都。

那是一個像極了中國唐朝的小城，非常美麗，也非常安靜。初為人婦的歡喜和旅居異國的新奇讓我的內心充滿了快樂。我學日語，學做日本萊，傍晚的時候和楚雷一起去公寓外的小河邊散步。生活在異域，卻又像回到了遙遠的古代。

受日本文化的影響，我比從前更溫順更禮貌，用楚雷的話說，我快趕上古代女子了，對他舉案齊眉，和他相敬如賓。

在京都的第二年，楚雷遇到了小雪，一個來自長春的女孩。

小雪在楚雷所在大學附近的酒吧做女招待。楚雷在一次和同事喝酒的時候認識了她。楚雷和小雪的感情很快就超越了友誼的范疇。我那時候正一心學日語，沒太在意楚雷的變化。直到有一天，我從外面回來，看見楚雷正心思重重地坐在沙發上，面前放了很多空的酒瓶。我問楚雷怎么了，他一把抓住我，說“安妮，我遇到麻煩了。”

原來小雪是有男朋友的。那個同樣來自長春的小伙子發現楚雷和小雪的關系后非常憤怒，直接找到楚雷的辦公室，要求楚雷離開小雪，并賠償他的精神損失，否則他要讓楚雷身敗名裂。

那一刻我的心里有一種深深的痛。但我來不及感受這份痛，我需要和楚雷一起面對這場飛來橫禍。

我先去見了小雪，然后又和楚雷一起以恩愛夫妻的面目約見小雪的男友，告訴他小雪也是我的朋友，我和楚雷很恩愛，我們都像對待小妹妹一樣對待小雪，希望能夠和他也成為朋友。

我們離開京都的時候，小雪和她的男朋友特地設宴為我們餞行。我和楚雷似乎真的已經把小雪當成了自己的妹妹。楚雷的這場情感危機，在尚未來得及完全出軌的時候被及時調整到了正確的軌道上。在別人看來，也許我是個最聰明的妻子。

但我不這么看。我的心中有痛。

當小雪深情地看著楚雷舉杯向我們祝福的時候，當楚雷有些慌亂又有些依戀地回避和迎接著小雪的目光時，我知道有些故事是發生過的，有些發生過的故事是誰都無法忘記的。

3

在慕尼黑的第一年我們過得很快樂。我們利用節假日游玩了歐洲許多地方。楚雷說有錢人都喜歡到歐洲度蜜月，我們就算是窮度蜜月吧。

然后那個叫婭婭的女博士來了。

婭婭最初是以訪問學者的身份來德國的，她當時是北京一個科研機構的研究人員。

婭婭的一個朋友和楚雷是大學同學。婭婭來德國時，她的這個朋友委托楚雷去機場接她。

婭婭的宿舍鑰匙沒有拿到，楚雷直接將她帶到我們的家中。婭婭在我們家住了一個星期。一周后，楚雷幫她辦好所有的手續，將她送到了她的宿舍。

剛開始的時候，婭婭常常在周末的時候來我家，大家一起做中國菜吃。后來婭婭漸漸不來了，楚雷卻常常在周末的時候外出。當然，他告訴我是實驗室的工作比較忙。

那時候我剛懷孕，反應挺強烈，沒在意楚雷的變化。

有一天我去楚雷的辦公室找他，他的同事告訴我楚雷去樓下的咖啡室了。我在咖啡室門口看到了楚雷，他旁邊是婭婭，兩人正在很親密地分吃一塊蛋糕。

那種常常在心口硌傷我的痛又涌了上來，不過我什么都沒說。

婭婭表現得也挺自然，和我打了個招呼就說她辦公室里還有事，走了。

楚雷說剛剛有同事在這兒慶祝生

日，剩了些蛋糕，所以他就過來了。

那次我什么都沒說。我知道在德國，同事們在下午茶的時間里相約來咖啡室吃點東西是很正常的事。但從那以后，我不由自主地開始注意觀察起楚雷和婭婭的關系了。

很多東西，只要你用心觀察，都是可以發現線索的。

當我在一個楚雷告訴我實驗室有事不能回來陪我吃晚飯的周末，帶著外賣的食品來到婭婭的宿舍時，我遇到了正在共進燭光晚餐的楚雷和婭婭。

那一刻我什么都明白了。

那天我和楚雷一起回來的路上，氣氛很尷尬。楚雷不著邊際地說了很多笑話，我卻怎么也笑不起來。

婭婭忽然在此后的一個晚上來到我家，說是有事要請我幫忙。原來她丈夫幾天后要從國內過來探親，她希望我能夠邀請他們來我家做客。婭婭的這種要求提得有些不近情理，沒有人會主動要求別人邀請他來家做客的。

可我打心眼里佩服婭婭的精明。

一定是她與楚雷的關系讓她丈夫懷疑了，所以她希望由我出面來澄清這一切。其實我很不想做這件事，但我知道，如果我順著她的意思這樣做了，也許是挽回楚雷漂浮的心的最好辦法。

一周后我們真的在家中設宴招待了婭婭和她的丈夫。席間婭婭表現得和她丈夫很親密，楚雷也對懷孕的我表現出呵護備至的樣子，婭婭還時時用親如姐妹的語氣同我說話。

他們離開后，楚雷由衷地對我說：“安妮，謝謝你!”

我回頭看看他，說：“我不管事情進行到了哪一步，但我希望今天是一個結束。”

楚雷看看我，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生孩子的時候，婭婭回國了。可是半年后，她又回到了德國。她申請到了一個讀博士的機會。

我們若無其事地見面，她還給我的兒子買了禮物。

楚雷卻在此后開始回避婭婭。

我問楚雷他和婭婭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楚雷說，婭婭已經同她的丈夫離婚了。我問，“這件事情與你有關嗎?婭婭是因為你又回到了德國?”楚雷沒吭聲。

婭婭周末的時候又開始往我家跑，每次都給我兒子帶禮物。楚雷總是在婭婭過來的周末找借口去實驗室。

他們這種無聲的較量讓我覺得很難受，好像自己正夾在一對鬧了矛盾的戀人之間。對一個妻子來說，這是一種很怪很受傷的感覺。我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做，只能裝著什么都不知道，盡量熱情地對待婭婭。

終于有一天，婭婭對我說：“安妮，你太善良了，善良得讓我不忍心傷害你。不管我和楚雷之間過去發生了什么，都請你不要放在心上。從今以后，我徹底從你們的生活中退出。”

婭婭就這樣走了，可我一直都不知道她和楚雷之間到底發生了些什么事情。楚雷對此守口如瓶，像嚴守著一段藏在心底的秘密。他的這種嚴守讓我覺得自己很失敗。

我很想把一切都問個清楚明白，但我知道不能問。就這樣糊涂地讓一切過去，也許是解決問題的最好辦法。

但我心底的傷痛是沒有人能夠體會到的。

4

去年春天我們舉家來到了荷蘭。

楚雷的情感糾葛在安靜了兩年后，又開始有新的故事在發生。

這一次的對象是在鹿特丹讀本科的女孩宛苡。宛苡是在荷蘭出生和長大的華裔女孩，在一次聽報告的時候認識了楚雷。

宛苡有著中國女孩的嬌媚外表和荷蘭女孩熱情開放的思維，她對楚雷的喜歡表現得很直接。她身上那份完全不同的西方女孩的思維和處事方式，對楚雷來說未嘗不是新鮮的感覺和巨大的誘惑。

下一場情感保衛戰正在等著我。

不管是婭婭還是宛苡，我知道她們徹底動搖楚雷和我的婚姻的可能性都不大。因為楚雷有著太多的顧忌。但是，在婚姻生活中總是有這些不和諧的插曲出現，無論對誰來說，都是不愿意接受的。

看一些情感劇的時候，導演常常借劇中人的口這樣勸說處于像我這樣的困惑中的妻子，說男人有時候更像一個孩子，一個聰明的妻子要懂得哄他，該糊涂的時候不妨裝裝糊涂。又說男人像羊，你老是把它關在羊圈里他便會對羊圈很厭煩，你不妨時時把它放出去看看，然后你把羊圈收拾好，等他在外面看夠了，自然會想著回到溫暖的羊圈中來。

這些話聽上去似乎挺有道理。

事實上我這些年所做的，似乎也是遵循著這些原則。但是，我的感覺和電視里的那些用這些方法護家成功的妻子的感覺完全不一樣。我不是覺得驕傲，而是覺得很失敗，很受傷，每一次的忍讓和裝糊涂，都像一塊塊石頭在我的婚姻背面凸起，硌得我生疼生疼的。我的心已經被硌得起了厚厚的繭。

婚姻關系中的男女是平等的，為什么非要讓做妻子的去忍?去寬容?男人像孩子，女人呢?為什么非得是女人去哄男人?男人為什么不能和女人一起從羊圈里跑出去散心?為什么要單獨出去找樂子然后讓女人收拾好溫暖的羊圈等他回頭?

許多事情，講道理是一回事，而身體力行地去做，所感受的卻又完全是另一回事。

我已經對我與楚雷婚姻背面的這些凸起非常厭倦，我相信這樣的硌痛總有一天會毀了我們在別人面前看上去很美滿的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