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女人的契約與中國男人的面子

果　藍

中國女人眼里的美國男人似乎浪漫多情，中國男人眼里的美國女人呢？我說，陳立彬，你是過來人，聽你的。他苦笑一下，話在嗓子眼兒里哽了好一會兒。你看看這個，他遞過一個文件夾，里面是他和凱瑟琳共同簽名的契約，一共4份。

那年圣誕節，在上海某沙龍慶祝會上，一個美國女子格外引人注目。她二十來歲，瘦高個兒，有一頭褐色的長發，顴骨凸起，嘴角夸張地上揚，相當性感——至少晚會上大部分男士是這樣認為的。

經人引見，陳立彬知道她叫凱瑟琳，是個美國留學生。凱瑟琳一開口便語驚四座，她說得一口標準普通話，使在場多數帶上海腔的文人自愧不如。從此，她成了這里沙龍聚會的常客。

不久，陳立彬正好有個機會到美國作一年的訪問學者，而凱瑟琳也完成學業回國，他們又在美國相遇了。

凱瑟琳在中國待過兩年，學的是中國語言文化，算是半個中國通，這個古老又年輕的國度在她眼中永遠是不解的謎。在她看來，陳立彬像他的祖國一樣，也是一團解不開又想參透的謎。而在陳立彬看來，她像她的祖國一樣明確、有效、求實，永遠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赡苁怯捎趧P瑟琳對東方文化的興趣，他們非常投緣，兩人很快就公開了戀人關系。

陳立彬一年的訪問學者身份很快到期，凱瑟琳幫他轉到自己任教的大學當東亞文化研究生，并得到兩年助研金。然后，她讓他搬進自己貸款買的房子，同時與他訂了一個契約，主要條款如下：

1. 在1年～2年期限里，兩人為非婚姻的同居關系。2. 這兩年內，兩人合作翻譯出版中國重要的最新文獻和書籍。3. 陳立彬負責中國方面的有關聯系，凱瑟琳則負責美國方面的有關聯系。4. 所得收入兩人平分。5. 同居期間，雙方各自財產歸本人所有。6. 男方按月付房租給女方，水電煤氣費由雙方平均負擔。7. 電話服務月費和本地電話由雙方均攤，但長途電話由使用者另付。8. 飲食和日常費用以記賬方式月底結算。9. 兩年期間，雙方不得與其他異性同居。10. 平時雙方分房間而住，性行為由雙方都同意，方可進行，實行嚴格節育計劃。11. 雙方都許可，方可留宿客人。12. 兩年期限之后，由雙方根據需要共同續訂新的契約。面對這份契約，陳立彬覺得很滑稽，但臉上卻一副莊嚴神圣的表情。他不清楚這契約到底有多大法律效應，覺得對自己來說有沒有這些規定都無所謂。

在契約之下，兩人開始了相安無事的“共同”生活。只有一次，雙方產生了點兒小沖突。向來好客的陳立彬誤以為這里還是他在上海的“沙龍”，有一次計劃在家里舉行晚會，正趕上凱瑟琳忙著完成一個項目，反對他的要求。陳立彬指著契約一條一條查對，并沒有違反其中任何一條。結果凱瑟琳無話可說，只得無奈地在辦公室待了一晚上。

兩年很快過去，陳立彬的助研金宣告終結。雖然學費還是爭取到全免，但生活費一下沒了著落，而兩人翻譯出版的合作到目前還沒有直接收益。

凱瑟琳同他訂了新的契約，期限仍為兩年，繼續確定同居關系，對某些舊條款有所保留，根據新情況增加了些新條款，最重要的一條如下：陳立彬一方因暫時無收入，由凱瑟琳一方代付房租等一切生活費用。其欠款將由雙方合作收益后的陳立彬所得償還。

陳立彬在上海有不錯的家世，從沒遇到過這么捉襟見肘的尷尬，看著契約上這條規定，他心中很不是滋味，說不出是因為有壓力還是因為失了面子，好像還有其他東西。

從此，每到周末他都會出去打工，刷墻、洗碗、清掃……當他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住所，再沒有精力同凱瑟琳搞什么翻譯出版了。凱瑟琳看到這種情形，同他長談了一次，勸他放棄打工，全力從事原定的合作計劃。功夫不負苦心人，兩人的合作有了成效。凱瑟琳多管齊下，通過一個基金會申請到一筆翻譯寫作基金，同時又與出版商簽訂合同，預支了一筆寫作費?？窟@兩筆錢，陳立彬可以集中精力完成原定計劃。他們的第一部譯作終于出版，接著是第二部，第三部……兩年很快過去，像前面一樣，他們又續訂了契約。

到第三個兩年也過去時，陳立彬這邊出了麻煩。他雖然馬上就要拿到博士學位，但根本找不到工作，而找不到工作又失去了學生身份，就不能繼續留在美國。

在這個關頭，凱瑟琳第四次要跟他訂契約。但這次與前三次都不一樣，不再是同居，而是正式結婚。這年，他39歲，她31歲。

最新契約的條款如下：1. 雙方自愿由同居轉為正式婚姻。2. 女方在沒有幫助男方獲得永久居留權之前不得提出離婚。3. 男方在獲得永久居留權之后的三年內不得提出離婚。4. 在女方36歲前生養兩個子女。5. 兩個子女—個隨父姓—個隨母姓。6. 房產無條件歸女方擁有，男方仍以房租形式支付費用。7. 雙方各自財產歸各自所有。8. 各種生活開銷仍按原有契約規定執行。9. 所有合作項目所得雙方平分。

陳立彬呆呆地望著這些條款，心里不知是冰涼的溫暖，還是溫暖的冰涼。凱瑟琳六年如一日，繼續幫助著他。她是真心為他做這些事，沒有任何矯揉造作。而在她那里，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我就是我，你就是你，情與理可以分開，愛與錢決不混淆。

說實在的，凱瑟琳也沒有什么不對，應該說這六年來，陳立彬是契約的受益者，而不是受害者。但是，契約給他的內心帶來的不是光明，而是陰影，一種淹沒自尊心和自信心的陰影——合理的東西并不一定合情。

陳立彬默默把那張紙還給凱瑟琳，四目相對，凱瑟琳向來神采飛揚的目光似乎有些散亂。那張紙從他們手中滑落，慢慢飄落在地板上，正面是陽光，背面是陰影。

（摘自《現代生活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