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老的愛情

蘇　童

我相信愛情。歷代與愛情有關的濃辭艷篇讀了不少，讀到的大多是愛情的纏綿、愛情的瘋狂、愛情的誕生和愛情的滅亡。而我今天要說的，是關于愛情的平淡、老邁，是一種白發愛情。它不具備什么美感，也沒有懸念和沖突，常被文人墨客有意無意地疏漏了，但我肯定這種愛情隨處可見，而且接近于人們所說的永恒。請在你的左鄰右舍之間尋找，排除那些年輕的如膠似漆的愛侶，將目光集中在那些年老夫婦身上，說不定就找到了那一對。

我這里有一對經典，是我的鄰居，已經去世多年。

從我記事起他們就不再年輕了，那時他們的兩個女兒都已出嫁。我記得那個妻子身材高大，看得出來年輕時是個美人，而丈夫個子比妻子要略矮一些，眉目也很端正。

許多晴朗的日子里，他們出現在街上，妻子端著一盆衣服去井邊洗衣，丈夫就提著一只水桶跟在后面，妻子用手拍打陽光下的棉被，丈夫就從家里出來，遞上一只藤編的拍子。

有一次我親眼看到他們的女兒帶著自己的丈夫孩子回娘家，小孩在外面敲門，大聲喊叫：“外公外婆快開門！”門內就響起一陣雜沓的腳步聲，門開了，我看見那對老夫妻的臉，兩張笑臉，一張在門的左側，一張在門的右側，我驚訝地發現，那對老夫妻笑起來嘴角都往右邊歪。

但如出一轍的笑容不足以說明老人的愛情，一切都發生在老婦人去世那天。

人總難逃死亡之劫，但老婦人死得突然，是心肌梗死。街上的鄰居在為老婦人之死悲嘆的同時，也為那個做丈夫的擔心，老婦人這一走老頭子怎么辦？他能怎么辦呢？他只是默默守著妻子的遺體，去吊唁的人都看見了他的表情——沒有想象中那么悲痛，他只是坐在那里，平靜地守著他的妻子。次日凌晨，吊唁的人們終于散盡時，鄰居們聽見兩個女兒再次慟哭起來，他們以為是亡母之痛又一次爆發。到了清晨，人們看見老夫妻的女兒在家里搭起了另外一張靈床，因為她們的父親也去了。

這不是我編造的小說，是真事，這位老人緊隨亡妻一起奔赴天國。女兒說父親死的時候一直是坐著的，看著母親，后來就閉上了眼睛。他們以為他是睡著了，誰能想到一個人的死會是如此輕松，如此自由？

所有人都為這個做丈夫的老人感到震驚。是無疾而終嗎？不，依我看老人是被愛情奪去了他剩余的生命，愛情是一種致命的疾病。

我從此迷信愛情的年輪，假如有永恒的愛情，它一定是非常蒼老的。

（摘自《女子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