８８８８８８８

周海亮

男人站在柜臺前說：“麻煩您，我想給我們工地上裝一部電話。”

她微笑著遞上表格，告訴他，填好表以后回去等著，電話會在八天之內裝好。然后，她又遞上一張寫滿數字的打印紙，說：“您可以隨便挑選一個電話號碼，只要前面沒打鉤兒的都可以。”

男人心不在焉地掃了一遍那些數字，說：“我能不能申請一個這上面沒有的號碼？”

“您想要什么電話號碼？”她有些不解。

“8888888。”男人的嘴唇飛快地碰觸七次。

她笑了。

8888888，這個號碼本身就透出一種暴發戶俗不可耐的味道。小城的電話號碼都是以8開頭，后面六位數可以任選，于是常有人來申請七個8，甚至動用關系，不惜花費一筆錢財。那些人大多挺著圓鼓鼓的啤酒肚，手指上戴著很大的金戒指，聲如驚雷。當然，沒有人申請得到，這個號碼早就被電話公司從號碼簿上剔除出去了。

她沒有表現出過分鄙夷，只是說：“沒有這個電話號碼。”

“那么，8888887呢？”男人不甘心。

“也不行的。”

“8888889呢？”男人堅持不懈。

“這樣的電話號碼是不可能申請到的。”她只好跟男人說實話。

“那么，8888899呢？”

這時候，在她看來，這個男人的嘴臉似乎變得有些無恥了。“沒有這樣的號碼啊！”她的臉色難看起來，又拍拍那張紙，說：“您只能從這里面選一個。”

男人看出了她的不耐煩，抱歉地笑笑，趴到那張紙上，仔細看上面那一串串數字。她這才有工夫細細打量這個男人，發現他沒有啤酒肚，也沒有金戒指，說話輕聲細語，眉宇間甚至藏了不易察覺的滄桑和淡定……她想，他應該不是她所討厭的那種暴發戶吧。

男人選中的電話號碼，后面是四個4。這在小城里是最不受歡迎的號碼，甚至有些犯忌諱，便被挑剩下來。她問：“你決定了嗎？”

男人點點頭說：“決定了。”

她發現自己開始對面前這個男人感興趣起來。

“為什么要這個號？”

“因為后面有四個4。”

“這才應該是你放棄它的理由啊！很多人都不喜歡這個數兒。”她開玩笑地說，“不過這個號碼撥起來倒是很方便。”

“就是因為撥起來方便。”男人認真地對她說。

再次見到這個男人，是三個月以后，他過來補交電話費和滯納金。問他為什么不去附近銀行，他說這里離家近。她善意地笑了笑：“那就更不應該拖欠電話費了。”

“因為我出門了，去別的城市蓋樓。我干建筑活兒，在工地上做設計工作。”

“那也可以讓家人代交啊，交滯納金多不劃算。”

“我愛人……她身體不方便。”

“這里離你家那么近。”

他低下頭，抿抿嘴唇，再抬起頭時眼睛已經濕潤了。“可是，她真的不方便，”他說，“現在，她只剩下一條胳膊還可以動了……”

“啊？！”她顧不得禮貌，驚愕地叫出了聲。

“她人很好，長得漂亮，聲音也好聽，以前很能干的。可是一場車禍，讓她躺在床上不能動，而且情況一天比一天嚴重。醫生說，這樣下去，可能某一天她會變成植物人的……你相信嗎？反正我不信，人怎么能變成植物呢？我相信她會好起來的。不過現在，她全身真的只剩下一條胳膊還能動……不太靈活，也拿不了什么東西……撥電話都很困難，常常撥錯號碼……”

她突然想起那一串數字——8888888。

男人似乎猜中了她的心思，說：“以前在鄉下，沒有電話，不過那時候她還能拄著拐杖出來，到門口等我。那時多好啊，如果永遠都能那樣子，多好啊……為了給她治病，半年前我們搬進城里。后來公司要在工地上給我裝一部電話，我就自己來挑電話號碼……我不知道那個電話號碼是申請不到的，那天給您添麻煩了。可是我真的想要一個好撥的電話號碼，那樣，她在家里，只需要躺在床上，把手搭在床頭柜上，連續按一個數字，就能聽到我的聲音了。她知道自己的病情在惡化，總是胡思亂想……”男人的眼睛紅紅的。

“那前幾天您出去……”

“前幾天我們公司里派了人照顧她。”

“她每天都會給您打電話嗎？”

“是，每天都要打到工地上。其實只要不外出干活，中午我都是回家的。”

她說：“您稍等一下。”然后轉身離開，速度很快，怕自己在他面前流下眼淚。來到沒人的地方，她撥了上級單位的電話，想要幫男人申請到那個號碼。

可是，沒有成功。那串毫無意義的數字，已經像無價之寶一樣被這個城市小心翼翼地封存了。

回到柜臺上，她發現男人已經離開了。柜臺上有一張紙片，寫了兩個字——謝謝。

她抹一下眼睛，想象著那個可憐而又幸福的女人——女人躺在床上，艱難地側著身子，用僵硬的手指按下一個個代表牽掛的數字。然后，聽到男人深情地喚一聲“喂”，女人臉上便綻放出花一樣的笑……

（摘自《人之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