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老曾說:“無論寫什么文章,只要而且必須如平常寫信給朋友一樣,老實傾吐胸中的積蓄。現在作文已不同以前作八股文。拉扯套合的功夫根本用不到,最要緊的是‘有’。而且表達出那‘有’:這兩層,學生何不幸而得不到訓練呢?”那如何才能“有”?怎樣才能表達出那“有”呢?本期我們編發陳鐘梁老師的《千萬勿忘“我”是誰——談高中作文教學》、張玉新老師的《食補為主,藥補為輔——也談應試文章寫作》、董曉平老師的《用平常心看待高考作文——由兩篇考場作文引發的隨想》三篇文章。分別從內容、方法、命題等方面對此進行探討。
一
古代有個笑話,說是有一個監差監押一個和尚。隨身攜帶公文一角、衣包一個、雨傘一把,和尚頸上還戴著一面枷。監差恐防這些東西會遺失,就整天喃喃念道:“和尚、公文、衣包、雨傘、枷。”一天晚上,和尚趁監差睡著,把他的頭剃了,又把自己頸上的枷移戴在他的頸上,隨即逃走了。第二天早晨,監差一覺醒來,一看公文、衣包和雨傘都在,枷也在,摸摸自己的頭,和尚也在,可不知道“我”到哪里去了。
這雖然只是一個笑話,但在生活中我們常常會犯失去自我的錯誤,為人處世有時容易忘記自己的身份、位置,說話、作文也經常忘記自己是誰、自己在哪里。我們有的同學就常常在作文中回避自我、遠離自我,以致迷失自我。久而久之。對作文的興趣與熱情也漸漸失去了。
現代散文大家劉半農在他的《(半農雜文)自序》中說:“我以為文章是代表語言的,語言是代表個人思想感情的,所以要做文章。就該赤裸裸的把個人的思想情感傳達出來:我是怎樣一個人,在文章里就還他是怎樣一個人,所謂‘以手寫口’,所謂‘心手相應’。實在是做文章的第一條件。”
劉半農所說的“以手寫口”“心手相應”。真是點到了作文的要害處。
所謂作文,其實就是用自己的手寫出自己心里所想、口里要說的話,盡管有取舍、有加工。其目的都是為了讓別人了解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本質上說,寫作的根本目的就是要發現自我、表達自我,進而塑造自我、發展自我。
古今中外真正有個性色彩的傳世之作,都是飽蘸著作者真情實感的有“我”之文。有真情實感的文章,記敘則能情味深長,說明則能妙趣橫生,議論則能情理兼備。因此,我們主張中學生作文要自覺突出自我意識,要勇于表現自我,學會坦蕩為文;要善于表現自我,學會借“我”為文生色。
命題(或話題)作文有的直接以“我”入題。如“我眼中的明星”“我看課外閱讀”“我讀三毛”“我的信念”“不要問我從哪里來”“我是誰”等,但更多的則隱藏著一個“我”在,如“(我的)遺憾”“(我們)獨生子女的悲哀”“(我)談白菜”“(我的)旅歐紀行”“(我的)燈下漫筆”“(我們)瓦屋聽雨”“(我在)都市野望”“(我)邂逅霍金”等。
即使是文學作品,除了抒情主人公的“自我”存在外,也常常采用“我”的視角來展示生活場景和故事情節,如《我的叔叔于勒》《一件小事》《祝福》等。
上海市高考作文《高中生活的回顧與總結》《遙望星空》《面向大海》等都隱藏著一個“真我”。實踐表明,許多有特色有創意的高考優秀作文,都充分寫出了“我”的高中生活體驗,展現了“我”遙望星空、面向大海的獨特視野。
這樣說來,沒有“我”的存在。就幾乎無法作文,無法進入真正的文學創作。當然就無所謂寫作熱情了。難怪有的作家坦言“我只寫屬于我的生活”。朱自清先生后期的散文之所以缺少情味,據說是他有意隱藏甚至隔離真我所致,余光中先生對此就有過尖銳的批評。
作家葉永烈曾多次嘗試高考作文。但不管面對怎樣的命題或話題,他的筆下總有一個真實的自我。
在《面向大海》一文中。作者以自己的成長經歷為線索,開篇寫“我”出生在東海之濱的溫暖之州——溫州。從小吃著海鮮長大卻沒看過大海。從此許下了要親眼看看大海的心愿;接著寫“我”平生第一次看到大海的情景:1961年暑假結束返回北大的時候,有機會乘海輪出毆江,進東海。終于第一次見到大海;再進而寫最使“我”難忘的是:一回回往返于中國與美國之間。一次次飛躍太平洋。在萬米高空上。透過飛機的舷窗俯視大海,感受到大海的博大與自身的渺小。在敘述完這段“我”與大海結下的人生機緣之后,作者充滿深情地寫道:“我愿永遠面對大海。”在這里,作者寫“我”不僅是一種寫作習慣和寫作技巧,更是一種寫作需要和寫作智慧。
作家們的創作經驗告訴我們,好文章總是開在“我”生活土壤里的鮮花。對于中學生來說。在寫一些記敘、抒情、議論性的生活隨筆或訓練作文時,千萬不要忘記“我”的存在。因為“我”是獨一無二的。“我”就是特色。甚至可以說,對于作文。“我”既是泥土,也是種子,還是園丁。
二
“必須跨過這道坎”為2007年上海市高考作文題。命題人的意圖是希望前不久才參加十八歲成人儀式的高三畢業生,把注意力投注在人生道路那道坎上。從“必須”這個詞可以看出這道坎的嚴重性。非跨過不可,來不得半點猶豫和徘徊。
世界上有不少民族都用特殊方式來慶祝自己孩子的十八歲生日。馬背上的哈薩克民族,有的家庭會在男孩子十八歲生日那天,由母親把他抱上馬背。待孩子抓住了套在馬身上的韁繩時,父親在馬的臀部狠狠抽上一鞭,馬嘶鳴一聲,飛也似的向前狂奔。這時,就看你能否駕馭這匹烈馬了,不然,你又如何能適應草原上粗獷而又游蕩的生活?
墨西哥民族有的家庭,在女孩子十八歲生日那天,母親會遞上一杯濃濃的酸牛奶,其味酸中有甜,甜中有酸;而父親端來的則是一碗苦辣湯,苦中有辣。辣中有苦。今天,你長大成人了,往后的日子你將嘗盡人間酸甜苦辣。人生必須跨過這道坎!
前年秋天,我到重慶參加一個作文教學研討會,恰好與《散步》作者莫懷戚先生同在一組。《散步》寫的是一家人在春天到來之際去田野上散步的故事。莫懷戚先生十分爽朗地告訴我:“其實我寫這篇散文。并非贊頌一家人濃濃的親情,而是針砭時弊,想強調一個男人的肩膀、男人的性格。”聽了莫先生一席話,我不禁想起日本小報上登載過的一篇短文,題為“上海沒有男人”。
不知閱卷教師能否從考生作文中。窺測出他們的性別。這大概不算透露個人信息吧。我總覺得我們學生寫出來的作文缺乏鮮明的個性,篇篇差不多,空話套話不少。我倒在香港看到過一篇類似“必須跨過這首坎”的作文。一個女孩子寫那天她見紅了,成了一個真正的女人。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她應當擔負起家庭重任,為爸爸媽媽分憂愁。文章讀來十分親切,也十分動人。《簡·愛》雜志上曾經刊登過一篇一個日本女孩的作文,文中十分細膩地描寫了那天她的內心變化,表現了她像菊花那樣柔和、像利劍那樣堅韌的性格。最使我感動的是一個中職校智障女孩的作文,不那么通暢的句子,還夾帶著幾個錯別字,寫出了那天她害羞、失落、惶恐的心情與尷尬的處境。這一切都逃不過老師的眼睛。在老師的幫助下,她終于度過了這一天。月下,她撲在老師的肩頭上哭了。哭得很傷心。人生必須跨過這道坎:三個女孩分別給我們講述了屬于她們自己的故事。
人生之路不可能永遠是布滿鮮花的陽光大道,在不同年齡階段,都會出現這道或那道必須跨過的坎。能否跨過這道或那道坎,很大程度取決于你的理想與性格;而是否能跨過這道坎。則關系到你的命運。所以我們說。播下一種理想,收獲一種性格;播下一種性格。收獲一種命運。人的一生辛酸苦辣,悲歡離合,演繹了多少美麗的故事。
“老頑童”黃永玉年齡這么大,可是凡年輕人喜歡玩的:駕車、上網、泡吧,他都愿意嘗試。他逢人就說:“我一生最大的財富,就是肚子里裝滿了故事。”
沒有故事的民族是悲哀的。沒有故事的家庭是凄涼的,沒有故事的愛情是干枯的,沒有故事的人生是孤獨的……
美國女作家拉克瑟說:“構成宇宙的是故事,而不是原子。”(The universe is made of stories,not of atoms,)
講述一個屬于你自己的故事。不僅僅是一種寫作方法,更是一種寫作境界。
三
如果說教會學生怎么敘述,是當今作文教學一大難題,那么,教會學生怎么議論,則更是一大難題。公式化、概念化現象依然存在。如規定學生按照指定的模式行事,譬如中間必須含有三個小論點,分別寫出是什么、為什么、怎么樣。對于這樣的指導,學生普遍感到索然無味。以為議論無非就是搬弄一些空話、套話而已。
廣東東莞有一家由臺商投資的東南亞最大的制鞋廠。廠方規定,班組每兩周學習一次,時間30分鐘。班組長必須針對實際需要,先講一個故事。然后再分析一個道理。
據說世界著名球星喬丹來到中國。面對千百名如癡如狂的球迷,風趣地說:“讓我先講一個故事,再說一個道理。”喬丹講的是發生在NBA球場上的故事,然后引用前總統克林頓的一句話:現代社會激烈的競爭,就像NBA球場上的拼搏,需要團隊精神。喬丹非常巧妙地把敘述與議論融為一體。“融為一體”最難的是把自己也融入其中。做到“得體”二字。
葉老曾意味深長地指出:“假如有所表白,這當是有關人間事情的。則必須合于事理的真際,切乎生活的實況。假若有所感興,這當是不傾吐不舒快的,則必本于內心的郁積,發乎情性的自然。這種要求可以稱為‘求誠’。”
上世紀三、四十年代開始,老一輩教育家無不呼吁:學生作文“要寫出誠實的、自己的話”。
值得關心的是,學生拿到一個議論性比較強的題目,到底從哪里寫起,中間怎樣展開議論。結尾又如何才能得到升華。亞里士多德說得好:“智慧不僅僅存在于知識之中,而且還存在于運用知識的能力中。”居里夫人的《我的信念》是從“有一年的春天,我因病被迫在家里休息數周,我注視著我的女兒們所養的蠶正在結繭”寫起的。由于她想到了自己的科學研究工作,“或許是因為有某種力量在鞭策著我一一正如蠶被鞭策著去結繭一般”。中間部分有一句十分經典的話:“人類也需要夢想家”,文章就是圍繞著這句話展開討論的。結尾寫道,一個科學家,應當永遠像一個“迷醉于神話故事”的“小孩兒”。這就是一個偉人在談論“我的信念”,用最樸素的語言闡述最深刻的道理。
琦君的《淚珠與珍珠》,是從她高一時的英文課本——奧爾珂德的《小婦人》中一句話寫起的。那年恰好是美國著名女作家、教育家奧爾珂德逝世九十周年。奧爾珂德那句話“眼因多流淚水而愈益清明,心因飽經憂患而愈益溫厚”,先后在文章中出現了三次。第一次出現在“那時”,“那時少女情懷”,文章寫的是那時的讀書生活。第二次出現在“如今”,如今“我”已是為人妻,為人媳,為人母了,寫的是親人重逢,骨肉團聚。第三次出現在結尾“最近”,寫的是觀音的眼淚、基督教徒們虔誠的祈禱。琦君原是一位忠誠的佛教徒,晚年在美國定居后,又接受了基督教。中國文人有一個優良傳統,對宗教相信而不迷信、真摯而不固執。琦君用心參悟了中西兩大宗教的真諦:中國佛教的悲憫,西方基督教的感恩,這正是宗教對生命的終極關懷。文章結尾道破了淚珠是怎樣升華為珍珠的,這需要的不僅是過程。更是理想!
以上兩個實例告訴我們。作文必須回歸自我,發現自我,“我手寫我心”。笛卡爾說:“我思故我在。”百年哈佛給莘莘學子開了一份書目。總標題是——“我”人生哲學。現在的問題是,不少考生寫的不是必須跨那道屬于“我”的坎,而是成人的坎、名人的坎、古人的坎。因此,他的議論必須是空泛的,代“成人”“名人”“古人”立言而已。
葉老早就發現這一弊端,語重心長地說:“寫作必須剔除那些普普通通的材料,單把的確屬于自己的東西寫進去,剔除得越干凈。的確屬于自己的東西成分越多。那越是成功的東西。”“作文這件事離不開生活……所以論到根本,除了不間斷地向著充實的走去,便沒有可靠的預備方法。”
志公先生說:“語言教學在普通教育工作中恐怕算得上一個‘老大難’,而作文教學恐怕又是語言教學工作中的一個‘老大難’。”我想,它之所以會成為“老大難”中的“老大難”。原因之一,它不僅需要學生有扎實的文字功底、嫻熟的表達技巧,更需要學生有鮮活的生活體驗、獨特的個性表現。
作文教學,必須跨過這道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