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狼談判

天使的微笑

世界上最悲哀、最凄慘、最驚心動魄的聲音，恐怕就是狼的哭聲了。許多年前我曾有幸聽到過一次，直至現在，每每回想起來，心里仍不是滋味。

那天晚上天很黑，我沒有看清那只狼的模樣，更不知它是雌是雄。但我一直固執地認為，它是“老先進”抱回的那只幼狼的母親。因為世界上只有母親，而且只有狼的母親才有那樣的撕心裂肺的思念之情。

薩爾圖草原很荒涼，采油隊又駐扎在最荒涼的東大甸子上。艱苦的歲月、艱苦的環境給生活帶來的艱苦是可想而知的。一日三餐雷打不動的老三樣：白菜片、土豆塊、蘿卜條，吃得人人無精打采。隊領導不知從什么地方弄來了一頭揣了崽的母豬，由于那頭母豬微微隆起的肚子，直接關系到全隊幾十號人的身體健康，所以飼養工作就變得格外重要。經過領導的反復研究，最后這重擔榮幸地落在了“老先進”肩上。“老先進”，其實并不老，那年頂多也就二十六七歲，與我和小剛同住一個帳篷，皆為單身，只因為過早地滿臉滄桑，參加工作后又年年當先進，便擁有了這個半褒半貶的綽號。

“老先進”果然不負重望，那頭母豬也爭氣，不到半年光景，就生下了一窩白白胖胖的豬崽。望著這齊刷刷12頭歡蹦亂跳的豬崽，人們那個高興勁兒就甭提啦!

也是應了“喜大生悲”的那句古話，豬崽們尚未吃夠母乳，就接二連三地不翼而飛。現場勘查，既無被害者的血跡，亦無作案者的足跡，會不會是附近村子里的人偷的?“老先進”決定來個“蹲坑守候”，哪怕十天半月不睡覺也要逮住那只賊手。

第一夜，萬籟俱寂。

第二夜，鴉雀無聲。

第三夜，月亮剛爬上樹梢，“老先進”就發現一條似狗非狗的影子，很敏捷地越過丈余高的圍墻，還沒等“老先進”作出任何反應，又以同樣敏捷的動作躥了出去，嘴里叼著一只豬崽。

“老先進”是牧民的兒子，他一眼便認出那條影子是狼，并根據它叼走獵物而不是停下來吃掉的特點判斷，附近一定有它嗷嗷待哺的狼崽。于是，“老先進”一聲不響地尾隨其后，直到把狼送到目的地才打道回府。

次日，我和小剛休班。“老先進”說，“咱們的豬崽讓狼叼走了，你們愿意不愿意跟我一起去抄狼的窩?”我和小剛豈止是愿意，還有些迫不及待，每人扛把鐵鍬就跟著他去了。狼窩離隊里有七八里路遠，隱蔽在一個亂墳崗中。“老先進”先示意我倆躲在一棵大樹后，握緊鐵鍬進入一級戰備。他自己悄悄接近目標，像潛入敵軍陣地的偵察兵一樣，不大工夫，“老先進”喊了一聲：“母狼沒在家，咱們動手吧!”

僅挖了五六鍬，狼的窩就赤裸裸地暴露在陽光下。狼的窩很簡陋，墻是四塊腐朽的棺木，床是一堆陰森森的白骨，白骨之上橫七豎八鋪滿了雜草，雜草里蠕動著四只毛茸茸的小狼崽。那四只小狼崽還不知道什么叫恐懼，只是用好奇地目光望著我們這些不速之客。由此可見，“性本善”者絕不僅是“人之初”，其中也包括以兇殘著稱的狼。

我問“老先進”怎么辦，是砍死還是燒死。“老先進”急忙擺手：“你們可千萬不能亂來，那樣狼會因痛苦和絕望而瘋狂起來，甚至糾集整個家族對我們進行報復。”說著，他小心翼翼地抱起一只狼崽，“快走吧，一會兒母狼回來就麻煩了。”我問他為啥沒有連窩端了，“老先進”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連窩端了，下步棋就不好走了。”

回來的路上，“老先進”一掃昔日掛在臉上的陰霾，興致勃勃地說：“狼這東西最兇殘也最善良，最無情也最有情。我們老家有個小女孩被狼叼走，被一只孤寡的母狼收養了一年多。當女孩的父親將她找回去的時候，那母狼競依依不舍地送了一程又一程。以后幾年，還隔三差五地跑到村頭來看看小女孩。”我和小剛都說“老先進”在胡編，并搬出《東郭先生和狼》反駁他。其實，當時我們真正關心的不是那個故事的真假，而是他懷里的那只狼崽如何處置。“老先進”說：“做人質唄，當然要好好地養著了，等到母狼找上門來，還要拿它當做條件進行談判呢!”

晚上九點剛過，“老先進”借來一支獵槍，抱著狼崽先登上了豬圈，隨后又把我和小剛拽上去。我不知這場戲喜劇還是悲劇，更不知道是怎樣開場和收場，只有忐忑不安地靜靜等待。

過了很長時間，“老先進”捅捅我倆，“瞧，戲要開始演了。”順著他的手指望去，只見兩個藍生生綠瑩瑩的光點由遠至近閃閃爍爍而來，在距豬圈十幾米處倏然熄滅，隨之寂寞的天地間響起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啕，宛如閃電過后炸響的霹靂。我敢說，那哭聲是我有記憶以來聽到的所有哭聲中感染力最強的一種，并斷定能發出此種哭聲者眼里流出的絕非是淚而是血。其聲時低時高，時緩時急，低如悲悲簫音，高如哀哀小號，緩如凄凄鹿鳴，急如慘慘虎嘯……每一聲都令人潸然淚下柔腸寸斷。

那哀嚎攪得人心不知如何是好，“老先進”說：“別讓它再嚎了，弄得怪不是滋味的!”說完舉起槍朝夜空中放了一槍，硝煙飄起，嚎聲戛然而止，狼卻紋絲未動。

“老先進”清了清嗓門，沖狼喊道：“你是狼爹也好狼媽也罷，先收住悲哀，聽我說幾句話。是你首先不仁不義，無緣無故地叼走了我們四只豬崽，我們才不得不抱來了你的一個孩子。現在你的孩子就在我手里，連一根毫毛都沒有傷著。”說著，“老先進”將狼崽舉起手晃了晃，那狼崽也仿佛有意證明自己安然無恙似的很宏亮地叫了幾聲。“老先進”接著說：“我可以馬上就還給你，不過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三天之內必須攜兒帶女遷到一個沒有人煙的地方，以后再不許偷擄家畜。你如果同意的話，就再嚎一聲。”

說來也怪，“老先進”的話音剛落，那狼果然仰脖嚎叫了一聲，聲音明顯地與先前不同，沒有了悲哀。

“好吧，我們現在就成交。”“老光進”說著往前走了兩步，把手中的幼狼拋出一條美麗的弧線。那狼一躍而起穩穩銜進嘴里，頭也不回地跑了。

不知是那狼懼怕“老先進”手里的槍，還是他的話真起了作用，抑或是窩被抄后無法安身，這以后，那狼的一家真的無影無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