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人際交往還是公務聯絡,雙方在合作的前提下,大都會有些未必一致的想法和動意,有的甚至是直接對立的,但為了更大更根本的利益,就要努力說服對方,令其或愉快或無奈地為了“雙贏”而妥協。這實在是種智慧的較力,在《左傳·昭公元年》中“巧妙地拒絕”一節,為我們提供了很好的范例。
元年(魯昭公元年,即公元前541年)春,楚公子圍(楚共王之子,時任楚令尹,相當于國相)聘(訪問)于鄭,且娶于公孫段(鄭國大夫,食邑在豐地,又稱“豐氏”)氏,伍舉(楚國大夫)為介(副使,負責賓主間的聯絡)。將入館(客館,類今賓館),鄭人惡(wu,反感)之,使行人(負責外交事務的官員)子羽與之言,乃館(名詞動用,下榻)于外(城外)。既聘,將以眾逆(迎接,此指迎娶公孫段之女)。子產患之,使子羽辭(這里指推托、交涉),日:“以敝邑褊(bian,狹小)小,不足以容從者(隨行人員),請蟬(供祭祀用的經過清理的整潔的地面。古時娶婦需到女方祖廟中行禮,子產提出在城外擇地代替)聽命!”令尹命大宰伯州犁對日:“君(指鄭簡公)辱(辱沒,屈尊。與下文“貺”、“寡”均為謙詞)貺(kuang,賞賜)寡(我們,類“鄙”,自稱的謙詞)大夫圍,謂圍:‘將使豐氏撫有而(通“爾”,你)室。’圍布幾筵(ji yan,幾案和坐席),告(祭告)于莊、共(即先君楚莊王、楚共王)之廟(家廟)而來。若野(在野外)賜之,是委(拋棄、丟棄)君貺(尊王的恩賜,指鄭公許婚)于草莽也!是寡大夫(指令尹公子圍)不得列于諸卿(言在野外行禮娶婦,不是對待上卿的禮節)也!不寧(ning,單單)惟是,又使圍蒙(欺蒙,蒙騙)其先君,將不得為寡君老(古時,臣下之長皆可稱“老”。令尹為臣中最高官職),其蔑以(無以,沒辦法)復(回復,復命)矣。惟(句首語氣詞,表希望意)大夫圖(思慮)之!”子羽日:“小國無罪,恃(shi,仰仗,依賴)實(此指實力強大的別國)其罪。將恃大國之安靖(jing、安定)己,而無乃(表推測的語氣)包藏禍心以圖(圖謀,謀算)之。小國失恃而懲(引以為戒)諸侯,使莫不憾(怨,忿)者,距(通“拒”)違君命,而有所壅塞(yong se,淤積不暢)不行是懼(擔心。此長句賓語前置,由“小國失恃”到“壅塞不行”均是“懼”的賓語)!不然,敝邑(代指“鄙國”),館人(守館的仆役)之屬(類,同類)也,其(句中語氣詞表反問之意)敢愛(珍愛,此指“過度珍惜”)豐氏之祧(tiao,宗廟)?”伍舉知其有備也,請垂橐(gao,古代盛放衣甲或弓箭之器。此指弓箭入袋)而入。許之。
春秋戰國是一個非常動蕩的時期,從政治、軍事到思想、道德,各國為了自身的生存發展這一“硬道理”,出于各種現實考慮,與交往的對手或剛或柔地溝通以求和解妥協,而其問,外交辭令的乏善與否,是必須要考慮周全的。
楚令尹到鄭都娶親,卻要求帶兵入城。辦這樣具有侮辱性質的“入城禮”,是鄭國人無論怎樣也不能接受的。鄭國的“禮賓司”長官子羽委婉地謝絕了這一“關愛”:“俺的城里地方兒小,盛不下恁多人。郊外寬敞,咱們打理出一塊平整地兒咋樣?”面對這種謙卑的緩和的言辭,楚大夫伯州犁的回答可謂堂而皇之,一會兒“君辱貺”,一會兒“告于莊、共之廟”,一會兒“使圍蒙其先君,將不得為寡君老,其蔑以復”,雖然謙詞連連,禮數周到,也不無道理,甚至秀出了幾分可憐相,但始終回避了鄭人耿耿于懷的那個疑惑:為何非要帶兵入城?“禮下于人必有所圖”,子羽下可能被伯州犁的假相所迷惑。楚人言辭婉轉可謂有理有節,確也難于駁倒,但子羽不在“理”與“禮”上與對方糾纏,因為那里幾乎沒有制敵于死命的余地,而是直擊要害,捅到其“包藏禍心”這一拼命回避遮掩的痛處:“小國本身沒有過錯,而盲目地依賴大國不加提防才是謬誤”。過后,又用“國際影響”點出楚國的莽撞會讓自身陷于不義與不利,來表明自己是為楚國著想而非“愛豐氏之祧”。這就讓楚人的軟性進逼轉為被動防守了:人家說咱包藏禍心,咱不得證明“非也”啊!我們就可以悟到起先子羽提出“咱就在郊外整吧”的高妙了:先把自己最擔心的對方帶兵入城,巧妙地轉化為對“可否在城外辦”的“倡議”,當對方滔滔不絕地忙于論證“俺非得在城里辦”時,必然要避“帶兵”之實,就“入城”之虛,那么掌握主動權的子羽就敲山震虎地道出“包藏禍心”之語,且貌似無意地用了“無乃”這樣的推測語氣,既給楚人留足了面子,又巧妙地提醒對方:“俺們既然有些推斷,能沒有準備嗎?”即使子羽唱的是一出“空城計”,但此時的楚人已不得不為印證自己是君子之心而無暇他顧了。
最終,楚人“垂橐而入”,雖然可能怏快不快,邪火窩心,但畢竟沒造成惡劣的國際影響而保全了顏面,也算得一樁中規中矩的事體,而機智的子羽無疑成為了鄭國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