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微型小說立意的表現藝術

邢可說過：“微型小說是靠立意存在的，它的最本質的特征就是立意的確定與表現?！雹龠@話既道明了微型小說是立意的藝術，又指出了“確定與表現”是立意的兩個關鍵因素。一篇作品，在確定了立意之后，如何將這個立意表現出來呢？倘若立意的表現很有藝術性，讀者便能欣然接受；倘若缺乏藝術性，立意的表現很生硬，讀者便難以接受，甚至產生反感心理，作品達不到預期的效果。這說明立意的“表現”跟立意的“確定”同樣重要。關于立意的“確定”，筆者在其它的文章里已經談過。這里主要講講立意的表現方式問題。在微型小說的創作實踐里，立意的表現方式大體上有下面幾種情形：

一、含蘊其中理不直指

這種立意表現方式指的是：作者不把作品的意蘊直接表現出來，而只是將自己的見解、觀點，灌注于對人物、事件的敘述之中。

恩格斯在《致瑪·哈克奈斯》中強調：“作者的觀點愈隱蔽，對于文學作品就愈好些?！备前菀苍凇吨聠讨巍ど５男拧防镎f過：“藝術家不該在他的作品里露面，就像上帝不該在自然里露面一樣。”兩人說的話，雖然語言表達不同，但意思差不多。兩人都認為作者不要把自己的觀點或主張直接說出來，而應該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就像鹽溶于水中一樣，溶解、滲透在具體、獨特的人物形象與場面、情節之中，隱在作品的字里行間。作者為什么需要把自己的傾向隱藏起來？為什么愈隱蔽愈好呢？筆者認為可以從兩個方面去理解。從文學文本本身來說，它使文本有一種含蓄蘊藉之美。我國古代文論中的“蓄理其中”、“理不可直指”，“言外之意”，“味外之味”等等，都是針對文本中的見解或觀點的表達要含蓄蘊藉而言的。從閱讀這個角度來說，可以讓欣賞者在咀嚼、品味中思而得之，從而激活他們的參與意識。按照接受美學的理論，文學作品包含著兩極：一極是具有未定性的文學文本，一極是讀者閱讀過程中的具體化。兩極合璧才能稱之為完整的文學作品。這也就是說，文學作品是由作者和讀者共同創造出來的。對于作家創作出來的小說文本來說，沒有讀者將之具體化，也只是未完成的文學作品。對于微型小說的立意來說，兩極中的“未定性”、“具體化”指的是什么呢？“未定性”指的是作者的觀點隱藏在文本的字里行間，它沒有直接顯露的確定性，需要讀者根據文本所寫的內容，經過思索，體會出作品的意蘊。“具體化”指的是讀者把未定性加以確定化，把隱藏的意蘊加以現實化，正是小說文本中這種意蘊沒有顯露的“未定性”，給讀者留下了咀嚼、品味的空間，促使讀者在“具體化”的過程中，化被動接受為主動參與，積極地介入小說文本的再創造，調動起自己的生活經歷、聰明才智，感受隱含的意味，用體驗和領悟來填充“未定性”的空隙。這樣可以改變讀者審美的飽和狀態，提高讀者的審美興趣。

在微型小說創作中，許多作家就有意識地將自己的觀點隱藏在文本中，以暗示等手段作為中介物，巧妙地溝通文本之意與讀者理解的橋梁。這樣，文本就為讀者提供了一種審美導向，它誘導和引發讀者通過思考去領悟文本的內涵，從而把握作家的創作傾向和文本的意蘊。如邵孤城的《旅行家》。旅行家生長在隆興城，從小就有去全世界最美好的地方巴薩城的夢想。他18歲決定去巴薩時，自己沒有錢，父親也沒為他準備好錢。18歲至25歲，他在碼頭上干苦活，積攢了一筆錢，好像看到那個美麗的巴薩一天一天挪到了自己的腳尖上。可母親給他找好了對象，以自殺威逼他結了婚。后來他養了一群孩子，需要掙錢養家糊口。等到孩子長大，該娶的娶進來，該嫁的嫁出去，自己成了白發老人，既沒有錢，又沒有足夠的體力完成去巴薩的夢想。他聽說一個巴薩人來到隆興城時非常興奮，但他聽到的是那個巴薩人在離開隆興城時說的一句話：“隆興城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城市——是和巴薩一樣糟糕的城市?！痹撐⑿托≌f并沒有明白地表達出作者要說的意思，而是讓讀者對立意的“未定性”進行“具體化”。讀者根據文本所敘述的人物、事件，經過思索品味，領悟到這篇小說說出了這樣一個意思：人生理想的實現，往往會遇到現實生活中各種因素的干擾和阻礙，難以達到理想目標；而一旦達到理想目標，失望又遠遠多于希望。這樣的立意是深刻的，而這個深刻的立意又是讀者自己將之“具體化”的，因而這篇微型小說既省略了直接說出來的文字，減少了篇幅，又顯得空靈有余味，滿足了讀者的審美探究心理。

要做到立意“含蘊其中，理不直指”，既可以從正面角度切入社會生活，也可以從側面角度切入社會生活?！堵眯屑摇肥菑恼媲腥肷鐣畹?，它將“未定性”溶于直接敘述的實體上。而從側面切入生活，則將“未定性”寓于虛寫的實體上。它實寫的只是表層實體，虛寫的才是深層實體。作者往往通過敘述實寫的實體，引發讀者去領會虛寫實體的真正意味。如鄒余的《八哥大賽》。仁廠長在廠部舉行的八哥大賽上，他調教的八哥戰勝了所有人馴養的八哥。仁廠長獲得了此次比賽的冠軍。當主持人將裝有888元獎金的紅包遞向仁廠長時，八哥撲翅大叫：“不要送禮嘛！”叫聲里帶著仁廠長的鄉音。仁廠長笑吟吟接過紅包，八哥怪聲怪調地說：“那好，下不為例哦！”那聲音還是帶著仁廠長的鄉音。該微型小說通篇基本上寫的是仁廠長調教的八哥鳥，在比賽場上及仁廠長領獎時的“精彩”表演，這是實寫的實體，而虛寫的實體是仁廠長平常受賄的腐敗行為過程。實寫的實體只是表層故事，文本的意蘊又隱含在虛寫的實體上，它表面寫的是八哥，實則意在對仁廠長腐敗行為的揭露和批判。這樣的小說文本言在此而意在彼，余味無窮。它極大地激發了讀者參與創作的積極性，調動起讀者在通過想象補充虛寫實體的空白外，思索出文本“未定性”的真正含義。因而，讀者閱讀這樣的小說文本會產生一種強烈的閱讀快感。

從上面的闡述，我們可以看出，“含蘊其中，理不直指”這種表現方式，能使文本形成“未定性”，能讓讀者由被動接受變為主動參與再創作，這可以說是微型小說立意的最佳表現方式，也是最為推崇的藝術境界。但也不能在文本中對創作意圖的表現過于晦澀，倘若讀者絞盡腦汁，也猜不破，弄不明白，那么，這樣的小說文本也會失去應有的意義和價值。

二、借人之口間接道出

這種立意表現形式指的是：作者借助文本中某個人物的話語，間接地將文本的意蘊說出來。

運用這種立意表現方式，最重要的是人物的話語是否適度、合理，是否有余味。具體來說，應注意兩個問題：1、人物的話語是小說文本情境的有機組成部分，它是人物在經歷了事件發展變化后順理成章，自然而然地說出來的話。2、人物的話語應簡潔含蓄，具有豐富的內涵，廣泛的外延。

在微型小說創作實踐中，借助人物的話語來傳達意蘊的好文本，都能恰到好處地處理上面的兩個問題，極少的話語里蘊涵著不盡之意。如魏金樹的《好人壞人》。這篇微型小說獲得全國征文大賽惟一的一等獎。小說從小學的兒子問爸爸什么叫好人，什么叫壞人寫起，全文以爸爸給兒子講故事為主線，串起四個小故事，塑造了四個不同的好人、壞人形象，然后講明四個人物竟是同一個人。結尾時，爸爸對兒子說了這樣一句話：“實際上，世上的好人與壞人都是相對的……，你明白了嗎？”這句話，就是整篇小說的意蘊所在。作者借人物的話語來揭示文本的思想內涵，極具藝術功力。首先，爸爸這句話，表面看很明了，其實言簡意深，余味無窮。讀者在此話引發下，必然會反復回味前面所寫的人物、事件，調動起自己的想像力，琢磨出小說要表達的意思，并將未盡之意補充出來。讀者經過思考后，便理解了該小說傳達的意蘊是：人生在世，會隨著時間和環境的變化而變化，許多人往往就是矛盾的統一體，好人和壞人是相對的，我們不能簡單地看待這個問題。其次，該小說借助人物的話來揭示思想內涵，顯得自然合理。結尾時爸爸說的話，既是對前面敘述的人物、事件的概括，又是在情節發展必然趨勢下順理成章地說出來的。它已經成為小說中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因為它使理性的表現完全融匯在藝術形象之中了，所以讀者對這篇微型小說的立意表現方式比較容易接受。

而有些微型小說作者，在運用這一立意表現方式時，適度性、合理性掌握得不夠好。主要表現在話語過多，理性成分甚重。作者在敘述了主要人物、事件后，篇末讓有直接或間接關系的某個人物講一大段話，點明此小說的意蘊。

如《陶罐的疤痕》。該小說的意蘊，立意不錯，有一定深度，能給人以啟示和教育。但讀了這篇小說后，覺得這樣表現立意，顯得有點生硬，藝術性還不強。首先，說教的話所占篇幅太多，全篇小說不包括標點符號，只有530來字，說教的話就有121個字。理性的內容比重太大，勢必削弱藝術的形象性。藝術形象的形成，雖然離不開思想，但思想最好蘊涵于藝術形象之中，小說中人物發一點議論來表達思想也可以，可不必滔滔不絕，說得太多。這篇小說，讓人感到作者是在借人之口進行說教，因而難以達到應有的藝術效果。與通篇情境化的藝術氣氛不太和諧，人為痕跡太重。這樣的說理方式，讀者不太容易接受。

三、作者議論點出題旨

這種立意表現方式指的是：作者在篇末時出面發表議論，直接點出小說意蘊。

在小說創作中，對于作者站出來通過議論將立意點出來這一表現方式，有人贊同有人反對。作家汪曾祺就是持反對意見的，他講過這樣的話：“‘話到嘴邊留半句’。在一點就破的地方，偏偏不要去點。在‘根節’上，‘七寸三分’的地方，一定要‘留’得住”，“小說不宜點題?！雹谕粼鞯脑捄苡械览恚≌f中立意的表現應該含蓄，不可過于直露。但筆者認為，微型小說立意的表現方式也應該豐富多彩，不能只有一種方式，而應該有多種方式，作者點題作為一種表現方式也應允許其存在。關鍵是如何去“點”的問題。如果“點”得好，整個作品也會如魚得水般鮮活騰躍起來。這里有“點破”和“點出”的區別，“點破”就是直白地把立意和盤托出，讀者連一點回想的空間也沒有。而“點出”，是用精煉的文字將立意含蓄地概括出來，含意深邃，富有表現力，具有啟發性，它成為揭示全文的點睛之筆。作者點出題旨，可以由特殊性故事引出普遍性結論，讓讀者看到更廣闊的世界，這樣的立意方式，既可以幫助讀者領悟作者的命意，又使主旨得到升華，從而增加小說的深度。

在微型小說創作實踐中，也不乏由作者出面點出題旨的力作。如周銳的《JQKA號輪船》，有一個輪船公司在聯合國大廈成立了，它的組成人員來自世界各地。他們用公司買下的一艘JQKA號輪船來一次令人激動的環球旅行。他們決定用一副撲克牌來決定職務，抓著“大王”的就是船長，船往哪里開，船長說了算。第一任船長是一位英國人，他下令將JQKA船開往日本神戶港。可當船還未進港時，船長換成了日本人。他夢想的地方是非洲的象牙海岸，馬上下令起錨非洲。不過，JQKA號在沒有到達非洲之前，又把船頭調向了澳洲，因為第三任船長對袋鼠更感興趣。JQKA號開航三年了，仍然東游西蕩漂浮在大洋中，大家越來越急躁，一個星期抓一次牌已經等不及了，于是四天抓一次，三天抓一次，二天，最后是一天。JQKA號在大洋上的旋轉半徑也越來越小。結尾時，作者點出題旨：“希望是存在的，機會是均等的，?。QKA號輪船?！边@篇末的一句話，可謂點睛之筆。它既是對全篇小說自然順勢最富表現力的概括，又使整個情節活脫起來，給人一種“一穴得氣，全絡貫通”之感。尤其是這句揭示全篇意蘊的話，富含哲理，意味雋永，它只是給讀者一種啟示，讓讀者自己去體會，進而激發起讀者進行舉一反三、觸類旁通的聯想。比如，它可以使我們聯想到：在一個沒有共同目標的人群里，雖然每個人都有實現自己愿望的均等機會，也仿佛存在著希望，但每個人在均等的機會中自行其事相互對消了，希望也就化為了泡影。還可以聯想到社會生活小事及世界大事方面的某些問題，從中得到更多的啟發?？梢?，這篇微型小說，作者雖然點出了題旨，但話中有余意，含蘊豐富，不僅能深化主旨，而且照樣能使讀者有思索的空間，照樣給讀者帶來審美的享受。這種由作者點出題旨的方式也是一種成功的立意表達方式。

作者議論點出題旨這一立意表現方式，若使用不當，也很容易使小說主旨顯得直露淺白，讓人感到意味索然。常出現的弊病大體上有下面幾種：

點題時把話說透，不留任何余地。如《生活中的考試》。作品寫的是在廣州車站，一個背著用化肥袋改制的行李袋，手提一只破包的鄉下妹子，要去東莞找她的姐妹，但身無分文，求人給她買張車票?？蔁o人理睬。一個職業中專畢業出來找工作的男孩子把自己去東莞的車票給了她，他用身上僅有的十元錢買了兩站路就下車了。正當他不知往何處去時，那個鄉下妹子出現在他身邊。她為他找到了一份意想不到的好工作。原來她是一家玩具公司老板的女兒。他在廣州火車站的舉動其實是一次化妝招聘，目的是想替父親尋找一些在商業社會中未被污染的人，來充實公司中層管理隊伍。作者敘述完故事情節后發了一通議論：“一張火車票，改變了一個中專生的人生。很多人都認為這是一種偶然。其實，這種偶然中絕對蘊藏著必然。不是有那么多人都在這場考試中敗下陣來嗎？生活處處是考場，只有那些腹藏‘黃金’的人才能拿到高分！”篇末這段議論的話，雖然把作者的立意清楚明白地點出來了，但小說的空靈感也完全消失了。清人袁牧在《隨園詩話》中說過：“鐘不空則啞矣，耳不空則聾矣?！痹姼枰侦`，在小說中如何恰當地點題，道理也是相通的。作者在點題時話語要有含藏，才能做到“虛而靈，空而妙”。而這篇微型小說的作者將點題的話說得太多太實，讀者的審美想象也就被限制死了，整篇小說的藝術趣味也就打了折扣。除此，作者點題的話，文字太長，有“尾大不掉之嫌”，它增長了篇幅，容量反而小了。這篇小說作者可以不點題，讀者也會明白說的是什么意思，非要點題的話，只寫上“生活處處是考場”一句話，內涵會豐富一些。

議論點題，畫蛇添足。有些微型小說，故事情節的意向性本來很強，已經清楚地傳達出作者的寫作意圖，但作者生怕讀者弄不明白自己要說的意思，便在結尾時出面進行議論，點明題旨。這種畫蛇添足的弊病，既破壞了整篇小說含蓄蘊藉的藝術美感，又敗了讀者的胃口。

如《險道》就存在這個問題。這篇微型小說的作者寫過許多出色的作品，就這篇作品來說，立意有一定的深度，選材、構思、結構、語言方面也不錯，它獲得新世紀哲理微型小說全國征文大獎賽三等獎。但在立意的表現方式上卻不盡人意。作品寫的是旅客們去一個風景名勝區旅游，旅途很危險，旅客們心驚肉跳像過鬼門關。過往司機睜大眼睛保持著高度警惕，連大氣都不敢出。大客車終于駛出險道。在最寬最平坦的大道上忽然堵了車，前面出了車禍，一輛中巴開得太快和一輛大卡車相撞了，一些旅客受了傷，道路暢通后，大客車沉悶地行駛著，旅客們誰也沒有說話，他們都在思考一個問題：怎么過了險道的中巴車卻在平坦的大道上出了事？緊接著作者議論道：“是呀，不知誰說過：越是危險的地方往往越安全?！弊髡咦詈簏c題的話是多余的。因為前面敘述的故事情節里已經蘊涵著這個意思了，讀者經過思考完全可以領會，作者再去點破題旨，就是畫蛇添足了。如果寫到客車上的人思考著那個問題為止，作品既隱含著深刻的意蘊，又更加耐人尋味。

點明題旨的弊病，除了上面說的兩種外，還有一些，如牽強附會。作者點破題旨時，說的是這樣一種意思，而從整個故事情節來看，難以體現這個意思。又如以偏概全。有的微型小說內涵比較豐富，本來可以從幾個方面去理解，但作者點題時卻顧此失彼，只點明其中一層意思，這就減少了作品的容量。限于篇幅，筆者不舉例贅述。

綜合上面三種立意表現方式的論述，筆者認為第一種是微型小說最佳的表現方式，它將作者的思想觀點寓于所寫的人物、事件之中，強化了思維的形象性。第二、第三種也可以作為微型小說的立意表現方式，但作者在點出題旨時應該具有含蓄性，立意的表達耐人尋味，發人深思，才能使讀者在審美愉悅中獲得深刻啟示。否則，不但達不到應有的效果，反而削弱了微型小說的藝術價值。

①邢可《怎樣寫小小說》第7頁，中國華僑出版社1996年版。

②《汪曾祺文集·文論卷》第4頁，江蘇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

③邢海珍《論文學寫作“理性”的表現形態》，《綏化學院學報》2006年第1期。

④龍協濤《文學閱讀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

（作者單位：廣西大學文化與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