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小說《青春之歌》中的空間書寫

自從涂爾干、列斐弗爾和福柯等著名學者的空間觀念或理論問世以來，空間現象或問題被給予了愈來愈多的關注和研究。不論是涂爾干將空間視為社會構造物的定位，還是列斐弗爾關于“空間生產”的說法，還是福柯把空間作為權力規訓技藝的理論，都超越了先前的空間觀念，拓展了空間的研究視閾，從而使人們逐漸意識到，“空間并不是一個中立、無關權力與知識運作、堆疊的場域”，①不再僅僅作為純然的物理性、區位性客體而存在，尤其是有關空間的意識形態及政治見解更為人所重視和接受。

楊沫于上世紀50年代所創作的長篇小說《青春之歌》直到現在依然是中國當代文學經典之一，對這部小說的解讀和闡釋雖然已經豐富多彩，然而至今尚未發現對此基于空間問題的研究成果，因此本文擬作嘗試。

一、空間焦慮

《青春之歌》以言情小說的形式講述了上世紀30年代所謂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政治道路的選擇和分化故事，屬于“革命加戀愛”的小說。將空間作為視點可以發現，對空間的焦慮是故事展進的動力性因素，對現處空間的不滿不斷促使著林道靜努力突破而進入新的空間，也就是突破現有狀態達到新的狀態，一路蹣跚走來的林道靜就是在對空間的焦慮中一步步成長為一個革命女性的。

林道靜從小就與她的家庭空間格格不入，遭受養母虐待（直到長成“欣長”而“俊美”的少女之后，養母對林道靜的態度才發生了功利性的好轉）。固然是她離家出走的重要原因，但深層原因則是源自其社會基礎的不同，林道靜的生母秀妮出身佃農。這種社會出身的書寫為她的叛逆提供了一種政治發生學的生動而恰切的解釋。林道靜對這個剝削階級家庭是逆反和厭惡的，正是這種逆反和厭惡使“她從小不愛講話，不愛笑，孤獨，不愛理人。”（楊沫《青春之歌》第11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版。以下引文只標注頁碼）中學畢業在即，林道靜家道中落，養母要她嫁人攀貴；畢業在家，養母更是軟硬兼施，逼其嫁與顯貴胡夢安。已逐漸長大成人的林道靜處身于這種家庭空間，不愿做權勢婚姻的犧牲品，渴望愛情自由、婚姻自主和個體獨立。“可是，一想到叫她結婚的那件事，再加上家里通宵不斷的麻將牌聲，輕賤的男女調情聲，靡靡的歌曲聲和輸了錢的男人怒罵聲……仍然使她一天比一天煩悶、痛苦。”( 16頁)養母剝奪了林道靜的自由，使得她“煩悶”、“痛苦”、焦慮不安，結果是娜拉式的茫然離家出走，逃離規訓，迫使她去尋找新的空間。

在北戴河邊楊莊小學這個狹小空間里教書，只是被余永澤啟蒙之后的林道靜的無奈之舉、權宜之計，盡管她獲得了個體生存的部分性自由。當這個空間的權力者余敬唐校長告誡林道靜“為人師表必得注意風化”時，林道靜則憤怒反擊：“余校長！我是來教書的，不是來聽您講烈女傳的！我是教員，我有我的自由！”（52頁）林道靜對楊莊小學所蘊藏的權力規約因不滿而繼續抗爭著，以至于“平淡的鄉村，平淡的生活，甚至連瑰麗奇偉的大海，在道靜暗淡的心目中，也漸漸變得慘淡無光”（53頁）。突然有一天，戰事驟起，日本軍隊侵占了秦皇島，林道靜更是無法忍受這個已經給她帶來有限自由的空間了，“她人雖在關帝廟，心卻不能不飛到亂糟糟的街上，飛到相離不過二十里、被日本海軍占領了的秦皇島上。”（54頁）

導致林道靜逃離楊莊小學的原因除了余敬唐的權力規約和日本軍隊對秦皇島的侵占之外，更為直接的原因就是與余永澤同為北大學生的盧嘉川對這個狹仄空間的闖入。“魅力”青年盧嘉川以他“爽朗的談吐”、“瀟灑不羈的風姿”、對國家政治大事的熟稔于談笑間就折服了不滿現狀的林道靜，正是這位“魅力”青年的感染使得林道靜在楊莊小學三年級的課堂上淚光晶瑩地“一氣向小學生們講了整整一堂”（58頁）時事政治，而且所講內容正是盧嘉川為這個狹仄空間所注入的外界宏大事件。于是“還沒等到放寒假，就像她從北平逃來北戴河一樣，她又悄悄從北戴河逃回了北平”（78頁），去尋覓新的空間去了。

回到北平的林道靜就在求職四處碰壁，衣食無著居無定所之際，“在余永澤的眼淚和擁抱中”（85頁），和余永澤同居了。可是，林道靜注定不可能滿足于余永澤和她共同建構的私性空間，沒過多久她就產生了新的焦慮。當余永澤好言安慰林道靜正視現實安守本分時，她抱怨道：“可是，現在，你成天價總是吃啊、喝啊、孩子啊，……你知道，我的意志不在這上頭。”（88頁）道靜生活在這么個狹窄的小天地里，她的生活整天是涮鍋、洗碗、買菜、做飯、洗衣、縫補等瑣細的家務，讀書的時間少了；海闊天空遙望將來的夢想也漸漸衰退下來。她感到沉悶、窒息。”（104頁）這個“狹窄”的空間所隱藏的權力試圖將林道靜規訓成為一個男權操縱下的賢妻良母，這是已被啟蒙的革命者林道靜所無法忍受的，因此，“她感到沉悶、窒息”。對于林道靜的這種狀況和心態，作為學生運動領袖的盧嘉川一望便知，“大概，這是你在象牙之塔里住得太久的原故。小林，在這個狂風暴雨的時代，你應當趕快從個人的小圈子走出來，看看這廣大的世界——這世界是多么悲慘，可是又是多么美好……你趕快走出來看看吧！”（118頁）

盧嘉川不但輕而易舉地看出林道靜的病因，還積極熱情主動地建議她閱讀些社會科學書籍以及蘇聯文學著作，然后主動上門家訪，與林道靜交流思想和體會，進而傳道解惑，指明出路，總之，用革命理論武裝林道靜并逐步引導她走出私性空間，走入新的廣闊天地，投身于革命的滾滾洪流。

作為接受者的林道靜的反應也是積極的。“這些話，不知怎的，好像甘雨落在干枯的禾苗上，她空虛的、窒息的心田立刻把他們吸收了。她心里開始激蕩起一種從未有過的熱情。”（113頁）當有一天，盧嘉川又一次冒然闖入余、林的小家讓林道靜為其做三件與革命相關的事情時，林道靜“高興”而“率直”地完全答應，并且因此而“幸福”和“歡快”，“撲上來拉住了他的手”，“閃著淚珠”。（194—196頁）

盡管只與林道靜短暫交往幾次，盧嘉川便被捕并犧牲了，但對林道靜的影響卻是深遠的，這個曾經溫馨的空間一經盧嘉川闖入便風雨飄搖了。在盧嘉川離去的日子里，林道靜對這個空間的感受是迷惘和痛苦的。“整天整天她就那么呆呆地坐在窗前，望著窗外翠綠色的孤單的小棗樹。她覺得世界忽然變了色，她覺得她剛剛敲開的幸福的大門，在她剛要邁進的時候，卻突然緊緊地關閉了！”( 212頁)“生活是黯淡的。道靜仿佛一個人生活在無人的孤島上，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人了解她的痛苦和希望。”( 213頁)和余永澤共建的私性空間已不再是林道靜的久居之所。當林道靜和盧嘉川的朋友戴愉（后來變節成為叛徒）聯系上之后，終于，“林道靜終于提起自己的行李，走出了那間給了她幸福又使她無限痛苦的公寓房間。”( 226頁)

擺脫了來自私性空間的焦慮的林道靜終于走上了救國救民的革命道路，然而對空間的焦慮并未真正消失，反倒產生了更大的焦慮，這種焦慮就是對被異族侵占的國族空間的焦慮，這種宏大的空間焦慮也正是林道靜及其革命戰友們極為關鍵的革命動力之一。

二、 兩種空間的對比性書寫

《青春之歌》里 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它的兩種空間的對比性書寫。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林道靜逃婚離家出走北戴河尋親不遇，在有錢人避暑海濱區，她看到了一群群洋房和別墅旁的外國人和中國的少爺、小姐和太太們在尋歡作樂盡情享受，而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海濱另一空間的慘象，“臉色好象黃臘般的瘠瘦的女人”、被饑餓折磨的“象小柴棒一樣的孩子”和貧苦漁民的破漁船、破帳篷。（28-29頁）

早在上世紀50年代，小說《青春之歌》剛出版不久，就曾引起激烈爭論，其中就有針對林道靜海濱活動的爭論，其中以郭開與何其芳的爭執較具代表性，②爭論雙方各執一詞。但本文所關心的還是這部小說對空間的書寫情況。海濱、洋房和別墅，是剝削階級的富人活動的空間，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貧弱的勞動者和破漁船、破帳篷的另一種景象。同處海濱，卻是兩重天地、兩個世界、兩套話語系統，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兩種空間。

至于小說著墨不少地安排林道靜海濱活動的這一情景，本文依然認為正是作者用心良苦之處。一方面力圖讓作為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青春女孩林道靜真實可信；二來也為林道靜與余永澤的相逢、相識、相戀從人物性格和敘事鏈條方面提供邏輯基礎；三則期望她從海濱觸目驚心的空間反差中反省，以助其后的改造。

上述海濱的書寫，為林道靜的躑躅留有余地，而在以下兩處空間的安排則為進一步塑造林道靜的形象埋下了伏筆。一是林道靜在地主老財宋貴堂家里的活動；二是林道靜重返北平偶遇白莉萍。

由于革命工作需要，林道靜被組織設法安排到地主老財宋貴堂家里做家庭教師。這座深宅大院住著和她的父母那樣“殘酷”、“狠毒”的大地主，甚至比她的父母還要“兇惡”，林道靜稱之為“虎穴”、“魔窟”，并對此充滿“嫌惡”。(316頁)與“虎穴”、“魔窟”鮮明對照的是革命工作者姑母的住處。盡管小屋獨立村旁，不免“孤零”，而且幾近家徒四壁空空如也，(310頁)卻是一個充滿正義與溫情的空間。由于貧苦的被剝削者姑母的革命正義與溫情，小屋給林道靜的感覺是“奇妙”的，“道靜端坐在炕上，望著朦朧的月光和燈影混合而成的奇異的光圈，她那富于浪漫幻想的熱情性格，使她突然沉入到一種夢幻似的境界中。她很高興，也很激動。”(311頁)

在宋家大院的空間布局中，“牢籠”一樣的大院里，主人一家老少僅五口人就占了六七十間明亮寬敞的房子，而長工們則擠在低矮的住屋里，不同空間中的人的生存狀態迥然不同，一邊是富足，另一邊則是赤貧。一邊是陰險狠毒（對林道靜陰謀迫害），另一邊則是善良熱誠（對林道靜積極救助），不同的空間寄寓著迥然相異的評判。

在組織的安排下，林道靜二度回到北平繼續從事革命工作，在北平車站偶遇曾經熱情醉心于無產階級革命的白莉萍。如今這位身裹輕紗旗袍風情萬種的香艷女人已作了遠離革命的電影明星，墮落為利欲熏心賣弄風騷的交際花。這位嫵媚女人出入的場所是北平最大的西餐廳、高級飯店和舞廳，就在這種“燈紅酒綠”的空間里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399頁)，正如羅大方對她的憤怒和感慨：“一個人政治上一后退，生活上也必然會腐化墮落。”這種藏污納垢的空間既承擔著政治上的批判，也承擔著因此而生的倫理上的貶斥。而與之鮮明對照的是林道靜這種革命者或鋃鐺入獄受盡折磨、或漂泊街頭危在旦夕，或居無定所缺衣少食，至少也是陋居簡行粗衣淡食，支撐他們的是革命激情和信仰，以革命斗爭為念，以國族命運為念，以天下勞苦大眾為念，舍生忘死，前仆后繼。空間對這種革命者來說，寄寓的是政治信仰的正確、革命精神的偉岸和倫理上的高尚。

小說《青春之歌》在空間書寫中不僅承載著不同的政治意義，還寄寓著因政治而生的不同的倫理價值。□

①黃金麟《歷史、身體、國家》第190頁，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年版。

②具體可參見郭開《略談對林道靜的描寫中的缺點——評楊沫的小說〈青春之歌〉》一文（原載《中國青年》1959年第2期）及何其芳《〈青春之歌〉不可否定》（原載《中國青年》1959年第5期）一文。

（作者單位：淮北煤炭師范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