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問題的提出
近年來,底層文學、底層寫作成為中國當代文學重要的文化景觀,底層文學的出現標志著當代文學的重要轉向。在消費主義甚囂塵上,身體和欲望被不斷編碼,崇高和理想等精神價值逐漸解體,歷史的宏大敘事漸行漸遠的“小眾”時代,底層文學和底層寫作的出現帶給人們沉甸甸的思考。在市場經濟和社會轉型這一語境下,有學者將底層文學視為一種倫理寫作,也有學者認為它是資本神話時代的無產者寫作,甚至還將它看作是傳統左翼文學寫作的回歸。客觀來看,這些觀點都有一定的道理,但是由于這些理解大部分都是在傳統文學觀念的框架內對底層文學的解讀,因而對底層文學的把握總覺得缺少了些什么,使我們有一種理論解讀和闡釋的無力感。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底層寫作’所面臨的最大問題,乃是理論建設的不足。我們可以將‘底層’理解為一種題材的限定,或者一種‘關懷底層’的人道主義傾向。但除此之外,卻缺乏更為堅實有力的支撐,甚至‘底層’的概念也是曖昧不明的”。①這可以說抓住了問題的關鍵。一方面,在現有的文化資源中,底層文學和底層寫作在理論場域中基本上處于邊緣地位,這種邊緣性地位使得底層文學的身份和理論探討異常地復雜,當然也使它具有巨大的、潛在的生命力;另一方面,由于“底層文學”這種身份的復雜性,同時也由于它所具有的內在生命力,已經凸顯出了舊有的文學理論話語體系在話語資源上的匱乏和解讀的無力,這就使所謂的“底層文學”亟需理論上的進一步探討和建設,從而獲得更為持久的生命力。
將“底層”作為寫作的對象或者潛在的閱讀對象是否就意味著在寫作中占有了道德制高點?阿爾都塞說過這樣一句話:“一切人道主義的意識形態全都求助于道德,而道德對于解決真實問題只能起到自欺欺人的作用”。②顯然,從學理上講,我們無法通過倫理道德的優先性來確立底層文學敘事的正當性,更無法確立底層文學理論話語的合法性。關于“底層文學”理論的探討和建構,問題的關鍵并不在于其寫作的主體和對象究竟是否具有底層經驗,也不在于是否具有一種悲天憫人的人道主義關懷,因為從漫長的文學史來看,從來就不缺少關心民生疾苦,關注社會人生的文學創作,僅僅從這一角度來理解和定位底層文學和底層寫作,反而降低了它的思想和文化意義,因而在筆者看來,問題的關鍵在于理解底層文學和底層寫作之所以能夠出現的思想史的語境是什么,它對于文學史的意義又是什么?
答案就是中國語境中的現代性問題,這也是底層文學之所以能夠產生的深廣的歷史和現實的語境。這種現代性至少應該包括兩方面的內容,一個是現代中國文學的現代性問題,另一個是現代中國社會發展的現代性問題。現代性這一語境為理解和把握“底層文學”的出現及其意義提供了重要的視角,在文學現代性的語境中,我們說底層文學是文學的自我救贖,而在社會現代性的語境中,我們說底層文學是一種救贖的文學。
二、對當代文學建制的顛覆
毫無疑問,當我們提出“底層文學”這個概念的時候,“文學”是其最基本的限定,而“底層”則決定了它的敘事方式、表述內容以及言說的對象,因此,底層寫作和底層文學是具有強烈傾向性的創作意識和創作方法以及文學觀念,所以,“底層文學”同“純文學”之間在觀念上的矛盾便凸現出來。就其內在意義而言,這種矛盾凸現的恰恰是當代中國的文學現代性問題所具有的內在的矛盾和沖突。
在中國當代文學的建構過程中,尤其是20世紀80年代之后的文學史的敘述中,其內在的理路和表述策略就是以人性和審美來重新書寫文學史,因此,“審美性”和“文學性”構成了其中的主題和關鍵詞。其實不獨當代文學,當代大部分的文學研究都是按照這一理論策略展開自己的表述的,在這一過程中,教育、科研機構,出版和傳媒市場,文學生產和文學制度等要素糾纏到一起,共同建構了我們關于文學的知識、理解以及對它的判斷。這種關于文學的理念消解了自20世紀中葉以來的文學觀念,也即是以《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為代表的文學觀念。文藝的中心問題不再是“為什么人”的問題,而是應該如何面向自身的問題,強調文學的自律而不是他律,用所謂的文學的內部研究來顛覆文學的外部研究。無論是李澤厚的“救亡壓倒啟蒙”論還是劉再復的“性格組合論”,無論是文藝理論中的“審美意識形態”還是現當代文學研究中的“重寫文學史”,它們都共同構成了這種觀念的具體顯現。另一方面,受這種觀念的影響,當代文學的敘事理念就變成了所謂的“純文學”,而在敘事的對象和敘述內容上就變成了所謂共通的人性和人道主義觀念。如果說20世紀中葉以來基本的文學觀念是“人民文學”的話,那么80年代以來的文學觀念就逐漸變成了“人的文學”,而在“人”的旗幟下,文學的發展過程被解讀為人性的發展過程,文學的歷史就是人性的歷史,人的感性、身體和欲望獲得了表述自己的權力,階級性、人民性等內容則被視為人性的對立面并且從文學中被剝離出去。所以,根據這樣的邏輯,文學的現代性就等于文學的人性,而文學的人性在文學的形式和內容上就應該顯現為“文學性”和“審美性”。
然而令人遺憾的是,由于理論話語資源的匱乏,無論是對人道主義,還是對所謂的“文學性”和“審美性”的理解,都存在著認知上的不足,而這種認知的不足又必然導致當代的文學制度所賴以成立的理論基礎成為問題。直至今天,對于這些概念的厘清依然是一個系統而復雜的理論工程。由于這種理論先天的缺陷,在具體的文學實踐和“純文學”觀念之間也發生了不可避免的內在沖突,所謂的“人性”逐漸被抽空成為“性”,人的身體、感性和欲望在文學創作中經歷了逐漸的躁動、覺醒和宣泄的過程,與此同時,文學也逐漸喪失了應有的深度和厚度,喪失了批判性和反思性的力量,真正的社會大眾的生存體驗和他們的社會生活被放逐到文學之外。審美、娛樂是人的基本需求,然而當這種需求走向極端會導致什么后果呢?科林伍德告訴人們:“當娛樂從人的能量儲備中借出的數目過大,因而在日常生活中無法償付時,娛樂對實際生活就成了一種危險。當這種情況達到危機頂點時,實際生活或‘真實’的生活在情感上就破產了。……這時,精神上出現了疾病,它的癥狀就是無止境地渴求娛樂,并且完全喪失了對實際生活事務、對日常生計和社會義務都是必要的工作的興趣和能力”。③當代文學的發展歷程正是如此,從“人民文學”到“人的文學”再到“性文學”,從“人民性”到“人性”再到“性”,我們看到,當代文學逐漸缺少了一種激動人心的力量,在無根的飄浮中過于追求所謂的審美和娛樂,反而使自己在精神上陷入了危機,出現了疾病,在放逐了歷史和現實之后也放逐了自己。就像賈樟柯在最近的一次訪談中所說的,當下中國的文化現狀是太追求娛樂了,而過于娛樂的時代往往在精神上就變得非常脆弱。
面對這些問題,即便是當年提倡“純文學”的論者也在積極反思關于文學的理解。這時的文學研究需要面對的根本問題是,當代文學現代性的話語實踐應當建立在何種基礎之上?它的規范和標準是什么?這一現代性進程應走向何方?正是在這樣的語境中,底層文學的登場是一種無聲的回答,對當代文學的認知圖繪構成了強烈的沖擊。當代文學的迷失是文學現代性實踐的迷失,但是這并不等于文學現代性進程的失敗。底層文學的出現與其說是對文學現代性觀念和體制的一種“反動”,毋寧說為反省文學現代性的觀念和體制提供了思考的參照,它告訴我們,文學的對象、文學的觀念和文學體制的建構本不該如此狹隘,所以,也可以把它看作是過于迷失的當代文學對自我的一次救贖。一方面,文學的生命來自于同作家血肉相連的人們生活的洞察,而底層意識的覺醒正是文學向自己生命的土壤的回歸,它使文學恢復了自己深廣的社會和歷史內蘊。另一方面,底層文學也使我們不得不去面對并回答這樣更為根本的問題:當文學制度和文學生產已經商業化、市場化和體制化之后,當理想主義和精神價值漸行漸遠之際,我們應該具有什么樣的“文學”觀念?我們應該如何書寫和表述文學的歷史?文學的限度和文學的可能性是什么?
三、對現代性的質疑和反思
如果說在文學現代性的語境中,底層文學的出現使得人們開始反思當代的文學生產和文學制度的話,那么,在社會現代性的語境中,底層文學的出現可能會有更為深廣的意義。圍繞如何定義“底層文學”有很多爭論。無論是底層的生存經驗還是底層意識,“底層”都像是一個巨大的空間隱喻,它使人們想到的是身份的卑微、生存的艱難和生活的貧困,總之是處在社會的最底端,是被壓抑、被排斥、被邊緣化的社會階層。
有關現代性的敘事主要就是建立在人的生存,尤其是個體生存的基礎之上,“現代性不僅是一場社會文化的轉變,環境、制度、藝術的基本概念及形式的轉變,不僅是所有知識事務的轉變,而根本上是人本身的轉變,是人的身體、欲動、心靈和精神的內在構造本身的轉變;不僅是人的實際生存的轉變,更是人的生存標尺的轉變”。④而如果從這一視域來考察當代中國的現代性問題的話,我們會發現,一方面,在知識精英的觀念和話語實踐中,大眾被看作是需要被啟蒙的對象,因此他們失去了表述自我的權力。另一方面,在全球化的背景之下,現代性的進程帶來的是貧富分化的加劇、經濟和生活的不平等以及身份歧視、地域歧視等問題,而這些又被人為地隱匿到社會生活之中。這兩點糾纏到一起其實就成為一個問題,也就是對“底層”的懷疑和拒斥。因為“底層”意味著邊緣、異質和差異,他們徘徊在社會生活之外,從而成為弱勢群體。他們既是社會發展的基礎,也有可能是罪惡、貧困等社會問題的根源,所以底層的形象是鄙陋、野蠻和粗俗的,他們是現代性進程中危險的他者,而這種觀念正是源自西方現代性問題的開端所設立的一個基本原則:理性和非理性、文明和野蠻的對立。這種對立不僅塑造了觀念的等級,更成為社會生活中處于支配地位的權力關系。在這種基本的思維框架內,“底層”既失去了自己的社會資本,也失去了自己的文化資本。不惟如此,更為重要的是,徘徊在城市與鄉村、傳統與現代、文明與落后之間的無數的農民工,失落了自己的身份,文化資本和身份意識的雙重迷失使得“底層”群體既失去了表述自我的權利也失去了被表述的機會。
比如,有一首署名“云中游”的打工詩歌《老牛》這樣寫道:“一聲短短的嘶鳴如柱的目光/高昂向一生守望的故鄉/一滴渾濁的淚垂落于城市豐盛的餐桌/狼藉的杯盤里幾根傲骨冒著曾經的骨氣/碟里的兩顆眼睛死盯著忙碌而光禿的筷子/像一枚綠葉尋著根的方向/又像烈酒在喉嚨里汩汩的述說。”在繁華都市被遺棄的角落,在城市璀璨的霓虹燈背后,是尋找著夢想的漂泊著的千萬打工者。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情感和心靈,都市物質的豐盛和繁華卻在擠壓著打工者的靈魂,然而都市的自大和傲慢反襯的卻是身處最底層的打工者那雖然卑微但是卻高傲的夢想。
帶給我們的思考是,在宏大的歷史進程中,卑微的個體或群體如何在歷史的邊緣和陰暗的角落書寫自己的歷史?在現代性宏大敘事的語境中,被排斥的底層如何介入社會生活和文化觀念的建構?換言之,在眾聲喧嘩的時代,底層如何發出自己的聲音并在這一過程中重建自己的文化身份和主體意識?底層是現代性的參與者和積極的力量還是必然的缺席者?從這個意義上看,底層文學既是一種寫作策略,更是一種積極的文化認同策略和話語實踐。所以我們聽到了這樣的聲音:“打工者是時代的建設者時代的第一生產力/城市的生力軍/是城市的磚與墻鐵與鋼是一座不朽的豐碑/是承受城市的一根橫梁/力!量!……/是的總有人走過那里顫抖著翻開歷史/這座城市無不是千千萬萬打工者/立起來的一座豐碑”。(程鵬:《打工,一個瀟灑勇敢的稱謂》)這是底層身份意識的覺醒,作為一種特殊的話語實踐,底層文學以這種方式實現了對自我身份的認同和主體身份的建構。在以城市化為標志的現代性進程中,卑微的個體不再渺小,不再是被邊緣化的他者,而是敘述的主體,是力量的源泉,他們要書寫時代的宣言和自我的歷史。因為他們相信自己就是“力!量!”就是時代的豐碑,就是歷史的主角。
底層文學不僅是文學對自我的救贖,它更是一種救贖的文學,是在時代和歷史的空白處對那些被壓抑、被邊緣化,甚至被遺棄的底層群體精神的救贖,同時也是對社會現代性的一種救贖和反思。被放逐到現代性進程之外的底層擁有了言說的權力,它給我們帶來的問題是:我們應該建設什么樣的現代性?個體的生存經驗如何能夠被有效地建構和表述?我們應該如何重塑新的主體和意識形式?我們應該怎樣在尊重差異,尊重他者的前提下,實現文化觀念、身份意識和生存經驗的認同?
四、小結
以上從現代性的兩個方面對底層文學的出現進行了分析,通過這種分析,底層文學的話語策略、話語建制以及話語潛在的基本語境等問題就凸現出來,無論是當代的文學建制還是社會觀念都需要被質疑、被反思。盡管本文的分析僅僅是一種嘗試,但是至少可以成為理解、分析和闡釋底層文學的一種視角,而且我相信,這一視角對底層文學的理解更符合當代社會文化景觀的基本特質。當然,現代性語境中的底層文學帶給我們的思考應該比本文所提到的這些問題更為復雜和深刻。在消費主義盛行的時代,底層文學這種話語實踐會不會和消費主義達成某種共謀,從而消解自身所蘊藏著的激進性力量?在內容和形式都很粗糙的情況下,底層文學如何實現自身質的變化和提高,而不至于淪為一種新的工具?支撐底層文學之所以能夠存在的根據和信念是什么?……這些問題糾纏在一起,使得對底層文學身份的確認和解讀異常復雜和艱難,相比于鮮活的但是卻曖昧的底層文學創作活動,我們所做的僅僅是第一步而已。馬爾庫塞在《單向度的人》一書的結尾處引用了本雅明的一句話:“只是因為有了那些不抱希望的人,希望才賜予了我們”。⑤我愿意借用這句話作為本文的結尾和真正的問題的開始。□
①李云雷《如何揚棄“純文學”與“左翼文學”?》,《江漢大學學報》2006年第5期。
②[法]路易·阿爾都塞著、顧良譯《保衛馬克思》第245頁,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
③[英]羅賓·喬治·科林伍德著,王至元、陳華中譯《藝術原理》第98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年版。
④劉小楓《現代性社會理論緒論》第19頁,上海三聯書店1998年版。
⑤[美]赫伯特·馬爾庫塞著、劉繼譯《單向度的人:發達工業社會意識形態研究》第234頁,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年版。
(作者單位:吉林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