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學界展開了對“純文學”的批判性反思,“純文學”缺乏社會關懷、文學自律與審美自足的狹隘視野,以及由此造成的對社會問題的遮蔽等等缺陷,正逐漸得到理論的清理。在這過程中,以曹征路為代表的“底層敘事”,作為一種創作潮流,日漸得到文壇的關注。很多人把“底層敘事”,看作左翼文學和現實主義文學傳統的復歸,借此一方面顯示文學史的延續,另一方面試圖重建歷史與現實的聯系,這種認識自有其現實意義,不過,更應該強調的是,“底層敘事”是一種自覺的文化實踐,是作家對當下現實的一種自覺、艱難、迫在眉睫的回應。
如論者指出,曹征路的小說具有代表性,原因在于,其不滿足于渲染底層生活的悲慘無助,抒發人道主義的同情,他的小說還寫出了新生力量和未來的希望。在筆者看來,曹征路對底層生活描寫的“重心”是不同的,在直面底層人民悲慘無助的同時,他更關心無助之后該怎么辦?換句話說,如果現實逼迫著人們必須抗爭,那么抗爭怎樣才能實現呢?實現的結果又如何呢?并且,這些抗爭的故事如何才能觸動當今的讀者,實現其敘述的目的呢?本文選取曹征路近年來創作的四篇較具代表性的小說:《那兒》、《霓虹》、《趕尸匠的子孫》、《豆選事件》,圍繞這些問題作一些探討。
一、身份困境與抗爭資源
《那兒》描寫了一個工人領袖“小舅”的抗爭悲劇:為了維護工人利益和保護國有資產流失,他四處奔波上訪,組織下崗工人進行斗爭,但斗爭的結果,卻是又一次對工人們的坑害和欺騙,最終他只有以自殺來證明自己的清白。造成小舅悲劇的原因,一方面是雙方力量懸殊,另一方面就是他的“身份困境”。小說中有個細節,小舅到省城上訪,接待他的那個處長,一個美國回來的博士,質問道:“你能代表三千人嗎?”對小舅來說,這的確是個嚴重的問題。
小舅本是一個出色的技術工人,神奇的“腰錘”技藝讓他獲得了省勞模的稱號,省博物館收藏的油畫《脊梁》,是他工人風采的寫照,他后來雖然被提拔為干部,但他認同的還是自己的工人身份。可是,他的干部身份使他在企業改制過程中是受益者中的一員,和下崗工人的關系中,他的身份不是不證自明的,他如何代表工人,如何取得工人們的信任呢?
工人只拿128元最低生活保障,而他卻是副縣級干部的待遇。他還兩次被廠領導利用:“勸說工人集資買崗位”、“召開職代會通過企業被收購”,他用自己的美好愿望和在工人隊伍中的威信,換來的竟是工人們屢次上當受騙。即使是“購股事件”發生之后,按照市里緊急出臺的29號文件,他的名下仍然據有3%的股權,因為他屬于企業的“經營層”;而工人們卻白白搭上了最后的一點財產、像命根子一樣的房產證。這樣,小舅就面臨著一個無可逃脫的質疑:你的物質利益與企業領導層是一致的,你如何證明自己不是與他們合謀?你如何才能讓人確信你的真實身份?
在“全球資本主義”的今天,“市場化”與“私有化”的神話席卷中國社會,“那兒”所指涉的“英特納雄耐爾”的理想已被清除,“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這樣的資本主義商業倫理已經深入人心,侵略到生活的各個領域。利益群體的劃分作為一種天經地義的標識,可以為每個群體確定行為的動機、邏輯和邊界,而無關乎公平、正義、精神、理想。在這種形勢下,分屬不同利益群體的小舅與下崗工人之間,已經喪失了建立信任關系的基礎,喪失了聯合起來的倫理紐帶。小舅最終只有選擇自殺,才能明確自己的身份,取得工人的信任。小舅的悲劇發人深省。
伴隨小舅的抗爭過程,敘述人“我”的心靈不斷成長,這一方面顯示出小舅抗爭悲劇的現實意義,同時這還關系著小說如何被讀者接受和認可。因為,如果小舅靠自殺取得了工人的信任,那么,這樣一個“太崇高、太偉大”的人物,如何才能讓讀者相信是真實的?對于當今的讀者來說,這個故事是否真的會發生,都是值得懷疑的。所以,敘述人的心靈成長與讀者的接受過程是同步的。這顯示出當今抗爭行為敘述需要建立在怎樣的基礎之上。
敘述人開始像普通讀者一樣,從世俗功利意識出發,覺得“小舅”那種螳臂擋車式的反抗,十分幼稚可笑:“就算他是世界上最后一個把工廠當成自己家的人,又有誰信?”這個疑問拉開了考察小舅行為可信性的帷幕。考慮到當下普遍的價值觀念,要想取得人們的信任,敘述人首先要做的事,就是偵察出這一“太崇高、太偉大”的行為背后的私人動機:“讓你下這么大決心,讓你激動成這樣,就沒有一點點個人理由?”這一追問正道出了當下讀者的心聲,果如所料,“是杜月梅的處境讓他受了刺激,讓他決心去上訪告狀的。”
小說把杜月梅“深夜受驚事件”作為敘述起點,這一事件成為以后一系列事件的導火索。下崗女工杜月梅的生活困境及她與小舅的感情糾葛,成為小舅“崇高”行為步步升級的直接推動力。小舅每一次下定決心幾乎都受到了杜月梅的激發:省城、北京上訪、工人購股風波、驅逐義犬羅蒂。杜月梅是小舅的徒弟,也是他愛戀的女人,她的身上負載著小舅兩種膠著疊加在一起的情感,一種涉及工人隊伍的休戚與共,一種是更能打動當下讀者的兩性愛戀。敘述人正是強化后者的激發作用,才找到了小舅與工人之間休戚與共的合理性與可信性。
杜月梅的困境之所以能夠刺激小舅,正是在最有損于男女愛戀的地方出了問題:她被迫夜晚出去賣淫。且拋開小舅的感受,這個“逼良為娼”的故事,可能首先因違背了民間的道德倫理,而觸動讀者的心靈;而且她是為給孩子治病才做“婊子”,母親與“婊子”兩種身份的廝打,會令十分重視家庭倫理的當代讀者心中不安。尤其是,杜月梅的被迫賣淫,破壞了讀者心中的愛情傳奇,如果小舅再無所作為,恐怕讀者都不能允許了。正是“小舅探望杜月梅”一節中,杜月梅的一頓謾罵,讓小舅下了決心:“他不能不對這個女人,還有跟這個女人一樣的工人負起責任。”
敘述人偵察出小舅的行為動機,并使動機盡量不越出讀者認同的邊界,此外,小說還要考慮到來自小舅生活世界的世俗功利力量的阻礙。這種力量就是來自家庭內部的親情,尤以“我媽”為甚。“我媽”是普通市民的代表,她出于庸俗自保的價值觀,對小舅的行動很不認同,她大氣磅礴地指出:“誰愛貪就叫他們貪去,他能把長江水都喝干嗎?咱們安安分分過咱們的日子”。在小舅發動工人抵制賣廠失敗之后,母親把看住小舅、保護小舅,“當作一場戰役來打”,“要像老母雞護小母雞那樣把小舅塞在翅膀底下。”無論是“我媽”的世俗價值觀,還是她對家庭倫理、姐弟親情的守護,都是符合當下普遍價值觀念和接受心理的。
有意思的是,“我媽”所遵循的原則卻正是小舅抗爭行為遵循的邏輯。小舅把礦機廠看作了三千工人的家,他和工人們都是家庭的成員。他在發動工人抵制賣廠時,喊出的口號是:“工友們,老少爺兒們,兄弟姐妹們……”他對當前形勢的判斷是:“就是有人要出賣咱工人階級,侵吞咱國家財產,咱眼看就無家可歸了。”在小舅的感覺結構中,礦機廠是工人們賴以生存的家,那里有他們創造的財富,有他們生產、生活的依據、主人翁的感覺、親人一樣的情感。如果說,傳統社會主義時期工人心中工廠比家更具有優先性,那么,今天前者的意義卻需后者來賦予和論證。
而且,對家的依戀、渴求及無家可歸之后的決絕,小說借助“義狗羅蒂”的故事進一步加以強化。“義狗羅蒂”與“小舅”之間顯然具有同構關系。小說用抑制不住的深情來描摹羅蒂“百里尋家”的動人情景。羅蒂所以能夠克服人類難以想象的痛苦和艱難,不懈而頑強地尋找,是因為“它只相信一條,它只有一個家,只有那一種氣味才是它需要的”。所以當它再度被欺騙、被驅逐的時候,它決絕地從龍門吊上跳下,自殺身亡。不難看出,羅蒂的品行和命運正是對于小舅的暗示。這里,家庭倫理又一次顯示出說服力。
小說借助敘述人的心靈成長過程,充分調動愛情、親情、家庭倫理等私人倫理,完成了對公共倫理的置換,這樣使小舅的抗爭行為變得可能和可信。指明這些,并非是解構故事的真實性,而是意在說明:一方面,在“全球資本主義”的歷史語境下,要講述一個階級抗爭的故事需要費怎樣的周折;另一方面,當今社會還有哪些價值倫理資源可資利用,為階級抗爭提供助益。
二、“霓虹”的邏輯、底層與知識分子
《霓虹》是《那兒》的姊妹篇,它將《那兒》中沒有充分展開的杜月梅的生活,以倪紅梅的故事重新講述出來,補全了下崗女工淪為妓女的生活圖景。小說的主體部分是“倪紅梅日記”,日記首先揭示出霓虹廣告所宣揚的邏輯與賣淫邏輯的一致性:
“有一個是賣內衣的,那女的把外衣一件一件脫掉,脫到內褲的時候把屁股撅起來問,想要嗎?那簡直就是在為我們做廣告,只不過地點是沿河街出租樓。”
霓虹廣告是市場經濟的文化符號,它在兜售商品的同時,充分調動人們種種欲望的幻想:美女性感的身體,種種情欲的姿態,都是可以購買的商品。霓虹廣告的欲望主體既有性別,又有階級身份,他是上層階級的男性。只有“他”,才有足夠的金錢進行全額消費,只有“他”,才有資格享受霓虹廣告和市場神話所許諾的種種幸福。而像倪紅梅這樣的下崗女工,只能乖乖地充當被消費的對象,充當供人享樂的消費品。
實際上,給倪紅梅“指點迷津”,使她最終走上妓女道路的,正是這樣一個上層階級的男性。他是倪紅梅像父親一樣尊敬的“廠領導”,現在已經成了一個大人物,他許諾要幫一幫倪紅梅,結果他“幫”的方式卻是充當“嫖客”,玩弄了倪紅梅之后,支付了五百元錢,這最終摧毀了倪紅梅的精神底線。霓虹廣告所昭示的邏輯與經濟改革的權力者引領的方向竟是如此一致。
日記中,市領導慰問下崗工人時的情景再一次印證了霓虹廣告的賣淫邏輯。市領導帶著一幫記者,敲鑼打鼓地給每個下崗職工家送去50斤米50塊錢之后,電視臺出50元的價格,讓倪紅梅照著他們早準備好的稿子,對著鏡頭念了一番歌功頌德的文字。這無疑是對下崗工人意愿的強奸,而這強奸是有價格的,50元一次,和倪紅梅接待一次嫖客的價錢一樣。這里的市場邏輯使倪紅梅進一步找到了賣淫的“合理性”。
而且,霓虹廣告的邏輯在當今主流經濟學家張維迎那里也找到了一致性。三秦在《妓女與嫖客——解讀經濟學家的比喻》一文中,指出張維迎之流在國企私有化、經濟市場化的過程中,練就了嫖客的眼光,以嫖客的心態對待國企,在國企收購者和國企之間,充當著拉皮條的角色,把職工看作“姑娘臉上的臟泥巴”。如此看來,張維迎的作為,應該不是偶然的吧,他既具有上流階級的身份,又具備男性的性征,還有私有化的市場經濟理論,他充當拉皮條的角色真是再恰當不過了。
改革開放以來,隨著私有市場經濟的建立,資本對人的異化和排斥表現得越發明顯。資本把一切可能的東西都攫取為商品,用以實現資本增值,它把人和自然的物同等看待,兩者都是被攫取剝奪的對象,某種情況下,如果人的勞動力不能被有效地攫取,為資本的增值提供助益,它就會被遺棄掉,如同遺棄一座沒有價值的礦山。工人的失業,是作為“物”的存在的人不能被轉化為商品的邏輯結果。而下崗女工的出賣肉體,也不過是商品轉化邏輯的另一種實現形式而已。霓虹廣告作為一種塑造消費欲望的文化符號,不經意間顯露出私有市場經濟把人“物”化和商品化的秘密。
但是,無論怎樣,人不能完全等同于物,其肉體存在和生存的要求使其最終還要恢復主體的意識,成為歷史的主人。日記中,阿月、阿紅被招呼到一個“大機關”為一個“什么人物”祝壽,竟遭到非人的摧殘,這最終令倪紅梅她們忍無可忍了,她們團結起來,要維護生存的權利。
促使倪紅梅拼死一搏,成為姐妹們精神支柱的力量,來自于社會主義時期的工人經驗和社會主義大家庭的價值倫理。中國的社會主義倫理在充分吸納傳統倫理和民間倫理的基礎上建立起來,它作為一種社會成員之間平等關系的設計,建立在公有制經濟基礎之上,它有打破血緣、家族關系中壓制性的一面,它也與我們從來珍視的血緣親情緊密結合在一起,這樣,社會主義倫理似乎可以理解為是把血緣親情放大到整個社會的范圍,其中既包涵著親情倫理,還有平等觀念和階級意識。正是這樣的經驗和價值倫理,讓下崗工人互助會也參與到她們維權行動中來,成為維權成功的保證。維權的成功、工人團結的力量,再一次顯示了未來的希望。
《霓虹》這篇小說的獨特之處還在于它的形式。小說由警方的勘察報告、偵查日志、談話筆錄以及被害人倪紅梅的日記構成,前三者構成小說的外在故事框架,其記錄人是警方工作人員,他們關注倪紅梅的死,是為了偵破一起刑事案件,而對日記中記錄的倪紅梅的生活并不熱心。小說外在故事框架的敘述極其簡要,而且冷漠無情。這樣,外在故事框架與倪紅梅日記構成兩個世界,前者是既定社會秩序維護者的世界,后者是一個具有洞察力的底層人的現實世界和意識世界,后者在前者的框范中,但兩者間幾乎沒有什么聯系,是斷裂的兩個世界。而對女主人公真正關心,把兩個斷裂的世界聯系起來的人,是小說作者,一個知識分子。小說文本形式的斷裂暗示出當今社會階層的斷裂與知識分子的位置。
1990年代以來,階層的激烈分化導致了社會的斷裂,小說文本形式上的斷裂是社會斷裂的象征。如果這種斷裂狀態還有彌合的可能性,知識分子為之還能起到應有的作用,那么,知識分子首先遇到的問題就是如何對待底層民眾。值得注意的是,如果知識分子只是滿足于人道主義的同情,只是把底層民眾當作一個被拯救、被救濟的對象,那么,就把底層民眾客體化了,就抹殺了底層民眾的主體位置,底層人的尊嚴和價值就無從談起。
這就是小說中老梁頭與倪紅梅發生的故事的隱喻內涵:老梁頭對倪紅梅有同情心和救濟心,但他同情心和救濟心是經不住考驗的,他與倪紅梅的關系最終只能是嫖客和妓女的關系,他始終沒有把倪紅梅作為一個主體、一個有尊嚴的人來看待,他充當的是一個高高在上的施舍者。人道主義的同情和救濟改變不了底層民眾的命運,卻能夠使人道主義者獲得一個良好的形象,獲取被救濟者的感情回報,贏得一點人性善美的榮光。就像倪紅梅發現的老梁頭的期待感情回報一樣。
正是在這一點上,小說日記文體的重要意義顯示出來,它使得作家能夠把底層民眾當作主體進行敘述。小說不僅再現了人物痛苦黑暗的生活,人的非人化存在,更重要的是還表現出人物內心的真實,表現出底層民眾作為人的尊嚴和高貴,以及主體意識和階級意識自覺的過程。它告訴我們,底層民眾未來的命運最終是掌握在他們自己的手中,而知識分子能夠發揮作用的前提是,與底層民眾之間建立平等、融合的關系。
而老梁頭卻鄙視“沒有文化”的底層人,他自然是連真正的人道主義也沒有。他的文化除了作為職業手段和標示一點自我品位、自我優越感之外,全無用處。他不過是龜縮在個人欲望小天地里,更多的是索取倪紅梅的同情和安慰。而這種非知識分子的知識分子卻日益成為今天的大多數,他們不但沒有對社會的關懷,對底層民眾命運的思索,對改變現實的努力,反而是自憐、哭訴,以期博得民眾的同情。這與當下“純文學”的精神狀況何其相似!小說對這個人物的處理顯示出作家的揶揄、諷刺和批判!
三、農村敘事與鄉間倫理
前兩篇小說主要是描寫城市的底層生活,小說《趕尸匠的子孫》與《豆選事件》則把目光移向了農村,描寫底層農民的無助、掙扎和反抗。它們與前兩篇小說合起來,構成了一個較為完整的當下社會的底層生活圖景。
《趕尸匠的子孫》采用第一人稱敘事,講述了一個無助的農民“我”(任義)覺醒和自救的過程,可那同時也是一個墮落和非人化的過程,最終“我”和莫老大、鄉長、縣委書記等利益集團一起成為精神的“僵尸”;“我”行為轉變的動機中,包含著強烈的與命運“抗爭”的意圖,但這種抗爭的前提卻是同流合污,這看起來有些荒謬,卻是現實社會中一種很普遍的情形。
小說的情節盡管豐富復雜,卻有一個匯聚和發散的焦點。這個焦點就是喪葬禮儀所表征的傳承久遠的鄉間道德倫理,它成為人物活動和小說情節發展的原動力,小說中幾乎所有事件和意義構成都與其緊密相關。
小說開始,任義之所以面臨無法解決的困境和難題,首先在于鄉間倫理對喪葬、孝道的看重和他的抱養子身份,如果他把老太火化,不能完成父母“雙穴”合葬的遺愿,定會遭人痛罵:“抱來的野種不養家!”;同樣地,也正是山里人認為掘人祖墳是“最重的刑罰”,鄉長連升子為了維護小集團的私利,打著文明火葬發展旅游的旗號,挖人祖墳當場焚化的行徑,就更加顯得粗暴、狠毒;同樣地,任義無奈盜尸換母的行為就更具有諷刺意味——要維護自我道德完善,卻做更損陰害德的事,這成為他走向墮落的第一步;進而,任義與利益集團同流合污,開展盜賣尸體的業務,就更顯得丑惡和荒謬,對鄉間倫理的踐踏成為非人狀態的源起。
更嚴重的是,對鄉間道德倫理的踐踏與信守,導致了巧巧的發瘋,這構成了情節的內在性批判:正是巧巧這樣具有正常感知能力的人,才發了瘋,她把自己指認為鬼,強調與“人”的不同,暗示其無法與丑惡現實共存,揭露“人”的僵尸狀態,趕尸匠的子孫變為僵尸。
鄉間道德倫理成為這篇小說的結構性要素,它成為映照人物靈魂的一面鏡子。主人公對它的信守、背離和踐踏,既是自身的墮落與異化,也是畸形的抗爭與報復:任義把“干部的毛捋順了,摸舒服了”的同時,卻抓住了他們的尾巴。小說最后,任義戲弄“鄉長”,把他當僵尸來趕,嘲諷其靈魂的僵尸狀態,顯示出報復的快感及對現實的憎惡和棄絕。主人公這種畸形抗爭,顯露出底層農民不甘命運撥弄的激憤心態,預示著某種潛在的能動力量。
《豆選事件》與《趕尸匠的子孫》有些相同的要素,故事發生在同樣的地點,在鄉土風俗、鄉間道德倫理、人物身份、階層壓迫等方面也極為相似。小說情節大體有兩條線索,在第一條線索上——方繼仁“獻妻保家”及夫妻關系惡化——這些相同的要素得到充分表現;兩者的不同之處在于第二條線索——方繼武借助“豆選”與村長方國棟進行“政治斗爭”:方繼武是一個農村社會的“新人”,他不計個人安危,勇敢地帶領村民維護權益,具有堅決的斗爭精神,他的身上具有革命歷史中某些農民英雄的影子;而“豆選”則直接來源于延安時期的民主選舉,這種試驗可見出歷史對現在的影響。
可是,方繼武的“政治斗爭”前景并不容樂觀。他雖然團結了一些有勇氣的年輕人,但大多數村民都抱著庸俗自保的心理,持觀望態度,甚至于當方國棟拋出“賄選”王牌——一張選票三百元錢,大家都紛紛去登記。就連本家兄弟方繼仁,雖飽受屈辱,卻還為村長充當說客,勸說方繼武放棄斗爭。在這些情況下,方繼武也感到了失敗的危機。這種危機顯示出集體主義解體后,社會抗爭可資利用的價值倫理資源的匱乏。
令方繼武感到悲哀的是,“豆選”的最終成功竟源于菊子的上吊自殺。他原本想借揭露村長哥哥、副鄉長方國粱糟蹋婦女這樣一個眾所周知的事實,實現“政治斗爭”的目的。他是靠實現鄉間道德倫理對政治倫理的置換才取得了勝利,——抬著菊子的靈柩挨家挨戶走過,贏得了村民們同情的眼淚。大家對菊子生前的嘲罵,死后的同情,都顯示出對鄉間道德倫理的看重。鄉間道德倫理成為決定“豆選”事件成敗的關鍵。而小說多次提及的,方繼仁的爺爺作為村支書,腰里帶著糧庫的鑰匙而餓死在自家門口的歷史事件,雖事關集體主義精神記憶,卻未對“豆選”產生多大影響。這顯示出激活歷史記憶、重建抗爭倫理基礎的迫切性。
小說結尾,剛剛當選的方繼仁,馬上又站在了當權者的位置上思考問題,潛意識里已把方繼武當成了對立面:“老子又沒做錯什么事啊?老子不貪不腐的,老子怕你個鳥啊。”“豆選”雖然結束了,但危機遠沒有解決,方繼武的路還很漫長。
這篇小說仍然是圍繞“無助與抗爭”的主題展開,揭示底層生活可悲現狀的同時,探索底層人民團結抗爭的可能性,探究還有哪些活躍的價值倫理資源可資利用,有哪些沉睡著的曾在歷史上發揮重要作用的精神財富有待激活,如何激活。這些是曹征路的“底層敘事”特別關注的主題,也是當今社會急待解決的難題。
曹征路的“底層敘事”,是對當今社會現實的一種自覺而艱難的回應,生活現實的復雜性決定了其作品的思考向度,這種寫作實踐的價值和意義,自有歷史前進的腳步作出回答。
(作者單位:濰坊學院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