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沖突與和諧趨向

今天的批評家大多認為真正在美國華裔文學開創初期產生過較大影響的是中英混血的伊頓姐妹，姐姐艾迪斯·伊頓以“水仙花”為筆名，妹妹溫妮弗萊德·伊頓以日本名Onoto Watanna為筆名。尤其姐姐“水仙花”常被視為美國華裔文學的先驅，她發表于1912年的短篇故事集《春香太太》也被認為是美國華裔文學的開山之作，故事集主要描寫中國血統的女子在西方的處境。作為一種文學現象，美國華裔文學真正形成是在二戰以后，黃玉雪的《華女阿五》(1950)尤為重要。《華女阿五》作為華裔在美國個人奮斗的典范被廣為閱讀，故事講述的是玉雪這一人物形象在中西兩種文化的交織和沖突中如何擺脫中國傳統文化和家庭的控制，找到一條自我獨立、自我實現并走向成功的道路的。黃玉雪的創作對后來的一些華裔美國女作家湯亭亭、譚恩美等產生過十分重要的影響，因此被湯亭亭稱為“華裔美國文學之母”。

20世紀七、八十年代，美國華裔文學走上了覺醒并逐步轉型階段，“為亞裔美國文學締造了宣言。”具有代表性的是湯亭亭的《女勇士》(1976)和譚恩美的《喜福會》(1989)。湯亭亭、譚恩美改變了早期出版的華裔文學作品主要局限于描寫華人自己生活圈的模式，把目光投向唐人街之外的社會，更多地關注華人作為弱勢群體，在美國這個白人至上的社會中生存的感受以及他們在遭遇中美兩種文化撞擊時的尷尬境遇和抗爭。小說都塑造了母女兩代人，把家庭矛盾、母女之情提升到文化的層面，集中展現兩代人在兩種文化之間的碰撞和相融的愿望，展現了處于兩種文化背景、兩種民族精神影響下的美國華裔女性獨特的心路歷程。1993年，伍慧明在她的小說《骨》中，以更開闊的胸襟、通脫的悟性和更為健全的文化選擇，塑造了新一代華裔女性。在女主人公萊拉身上超越了非此即彼或妥協認同的認知方式，其文化內蘊上遠遠超越了前代華裔女性形象，在經濟文化逐步走向全球化的今天，無疑具有嶄新的意義。

華裔女性形象得以從模糊到清晰，從弱勢邊緣的地位勇敢地走向與主流文化和男權社會的對話，從中國血統、美國國籍的矛盾和困惑中逐漸醒悟，從中西方文化的巨大差異和交融中尋求平衡，以自身的獨特氣質和聰明才智穩穩地站在了主流文化的群體之中，成為了耀眼矚目的新星。

一

作為“華女”典范的“玉雪”形象是華裔女性“發聲”期的最高音，備受推崇，小說主人公玉雪無疑是華裔女性的優秀代表，她善良、懂事，從小就學會幫家里分擔力所能及的事情，她所生活的環境是典型的“唐人街”社區，同社區里的其他孩子一樣，玉雪白天上美國學校學習，傍晚還要到中文學校學習，在到中文夜校學習之前，每天早上堅持聽父親為她輔導中文和書法。憑借著這份中國家庭鍛造出來的勤奮、堅韌、不屈，玉雪開始了贏得“尊敬和愛戴”的艱難旅程，她所要做的不僅是為黃皮膚、黑頭發的自己和自己所代表的族群爭得一席之地，同時也要為作為女性能和男性同樣獲得教育和成功的機會作出不懈的努力。玉雪最后通過半工半學，沒花家里一分錢就順利地完成了大學課程，接著在一家美國人的造船廠找到了一份屬于自己的工作，最令玉雪和全家高興的是由于她投稿報社的征文獲獎而被選中為下水的新船命名，玉雪的成功，使她成為唐人街家喻戶曉的人物。玉雪不僅簡單代表了父母的乖女兒，還在美國華人社會唱響了關于女性和少數族裔選擇自己的道路并取得成功的高歌。1993年，黃玉雪被邀請到米爾斯學院做題為《運用你的多樣性》(Exercising Your Diversity)的演講時，她仍然說：“作為少數民族的一分子不等于低劣，除非你愿意如此。相反，你要使它成為你著名的標志。”可以說黃玉雪是世世代代美國移民及其后裔所追求的“美國夢”，是一首奮斗者之歌。

但通過文本我們也不難發現，在這強者背后，由于兩種文化的交織和沖突所帶來的壓力、在夾縫中求生存的境況，給玉雪帶來了精神創傷。

作為一個尊重父母長輩的女兒，玉雪身上所體現的矛盾一部分是由于尊重父母對她的要求而產生的，美國人所崇尚的自由、民主的意識，以及注重個人的價值觀也給玉雪的心靈造成極大的沖擊，美國意識形態下的中國人，要想完全擺脫“美國式”的生活方式和對于“美國夢”的孜孜以求也是不可能的，所以同其他青年一樣，玉雪選擇走自己的道路，但在不經意的敘述中，我們也不難看出，中國傳統文化在作品中是作為落后的羈絆式文化類型出現的，玉雪的成功在某種程度上是如何擺脫中國家庭及傳統文化的束縛，找到一條自我獨立發展方向的。早期華裔作家較為關注的是華人身處雙重文化背景，在主流文化的排擠下如何生存、發展，并不得不認同美國主流文化的境遇。當然，玉雪無疑是早期華裔作品中成功且具有積極意義的典型人物形象，覺醒之初的華裔女性通過自己的眼睛和支撐她們的知識來觀察周遭的環境，但該如何認識自我，融通環境，這個階段的女性形象對于種族、文化、性別等身份問題已經有了自己的意識和不甚清晰的概念。

二

如果說早期華裔作家較為關注的是華人在兩個世界的夾縫中求生存的境況，那么，在美國出生的第二、三代華裔作家更多的在思考并在作品中表現的是兩種文化之間的困惑。她們以獨特的視角去關注中美文化關系，探討民族／文化身份(national/cultural i-dentity)問題，著重表現華裔女性在兩種文化、兩個世界之中的危機，以及在不同種族、性別、文化的人身上一代代繁衍，人格的撕扯和分裂……為了成為“典型的美國人”造成了千萬個家庭和個體的悲劇。這一時期華裔作品中的女性形象不再像玉雪那樣僅僅希望通過自我調節和太極式的克制來被美國社會和男權氛圍所接受和肯定，她們也不再有意或無意地回避種族歧視和性別問題帶來的創傷，而是勇敢地面對生存的西方環境與千百年積淀下來的中式文化如何承繼這個現實，表述作為華裔女性獨特的歷史感、家庭觀、性別意識以及文化歸屬等問題。

《女勇士》是美國華裔文學發展史上的里程碑，獲得美國國家圖書評論獎，湯亭亭遂躋身于美國當代主要作家之列。它以自傳體的形式，表現了華裔女性在族裔和性別的雙重歧視下所作的掙扎和努力，描寫了一個華裔女孩在美國的成長經歷。作品由無名姑媽、花木蘭、母親英蘭、姨媽月蘭和蔡文姬五個部分組成。小說中的“我”是最有深意的女性形象，“我”是在母親所傳授的神話和鬼怪故事中長大的女孩，和玉雪一樣，面臨中西文化的沖突。“我”雖然生于西方世界，卻必須遵守很多來自另一個大陸的生活規則和傳統習俗，也勢必要接受異質文化間的巨大差異給個體帶來的深重矛盾。作為一個華裔，同時又作為一個女性，“我”必須在兩種文化價值觀之間尋求平衡。中國，“我”的母親稱之為“家”的地方，對“我”而言僅是一個遙遠而模糊的存在。我從小的失語狀態無疑是這種文化沖突的極端體現。來自美國老師的提問都似乎是一種切膚之痛，深入骨髓，而任何的聲音都好像會給心靈帶來更深的震顫，所以“我”不敢大聲說話，從小就沉默寡言，上學本身也成了精神上的折磨。“我”不僅無法與周圍的同學建立起正常的友誼，還要被他們嘲笑，甚至一度產生了語言障礙。“我”以沉默來應對種族、性別、文化，迷失在種族和性別的雙重壓力下，沉默既是逃避，也是反抗。美國社會中的種族歧視、性別歧視也使“我”不能大膽地表現自己，個性和自我幾乎完全被內外兩種力量所遮蔽。由于這樣的感覺，“我”自然就會與另一個時空的“無名姑姑”產生聯系，甚至可能是姑姑在另一種生活里的替身，像姑姑的靈魂一樣無所歸屬，未等開口就消匿在環境之中，這樣被剝奪了發言權的女性，失去了個體的存在，便只有順從和忍耐，無法在主流文化中擁有自己的位置，成為集體“無名氏”。

很明顯，《女勇士》中的人物形象比起前一階段的玉雪式的女性有了更多的族裔自覺和性別自覺。

《喜福會》是譚恩美發表的第一部小說，雄踞《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9個月之久，銷量高達230萬冊。《喜福會》選取移民母親和生長在美國的女兒之間的矛盾沖突作為素材，展現以兩大群體形象為主的兩代女性各自不同的文化背景、思維邏輯及她們各自不斷變化著的心靈歷程。《喜福會》把中國傳統的章回小說、麻將理論同西方的“四季理論”相結合，成功地塑造了四位母親四個女兒鮮明生動的形象，從女作家特有的視角出發，刻畫了兩代華裔女性不斷適應環境，彰顯自我的過程。

《喜福會》中的母親們無疑是令人同情和尊敬的，作為第一代移民，她們都曾經有過非常痛苦的回憶和極為悲慘的生活，但歲月給她們帶來的不幸，并沒有動搖她們對生活的信心和對美好未來的憧憬，她們帶著各自的酸澀離開了故園，滿懷希望來到美國，在這個遠離親人和家鄉的地方，她們依然無法改掉身上的中國味，處處留有中國的烙印。隔膜的女兒們是帶有華人血統卻擁有母親們所沒有的美國教育，流利的英語和西方文化背景，相較《華女阿五》中的玉雪，她們關于中國教育似乎僅僅來源于母親的絮絮叨叨，對“中國”、“中國人”的理解仿佛失去了堅實的根基而遙遠。中國僅僅成了符號、文化碎片，“中國”是她們不能完全理解的漢語，是神話般的故事。“中國”不再是父母口中的故鄉，感覺是陌生而遙遠的異土。置身美國環境，在美國式教育下成長起來的她們，更愿意把自己和母親所代表的華人區分開來，不愿意將自己同白人印象中刻板而落后的華人聯系在一起，甚至只是相貌上的華人特征也會令她們不安。圣克萊爾·琳娜談到自己的長相時，言語中流露出來的是對華人文化的鄙視。同時，美國主流社會和華人社會內部對女性的不平等待遇讓她們更為不安。作為成長中的女性，她們更愿意獨立自強地生活。鐘韋弗利9歲的時候就作為全美象棋冠軍登上了《生活》雜志，“旁邊引用了鮑比·菲舍的話：‘婦女永遠不能成為大師’。標題上則寫著：‘鮑比，該你走了。’”，華裔女性的力量在年輕一代的身上得到了強有力的證明。

文化的差異造成母女間的矛盾主要體現在對愛的理解和表達方式上，往往母親們認為的愛到了女兒那里就變成不可思議的折磨。女兒們拒絕接受母親要其扮演的角色，拒絕認同她們那個文化傳統，這固然與時代社會發展變遷有關，更與不同文化傳統間的溝壑相關。

女兒們同母親們一樣，在兩種文化間徘徊，在自我追尋和文化沖突中選擇、掙扎、痛苦。她們以叛逆的姿態出現，但中國傳統又在母親們的言傳身教、長期的耳濡目染中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她們的觀念、心理及各自的婚姻。她們的這種雙重身份注定使她們成為母親們的“美國翻譯”版，她們的潛意識中有著天生的中國式的謙虛、溫順。母親們不知不覺中對女兒的生活、婚姻強加干涉，把自己的思想和觀點強加在她們身上，結果往往是女兒們放棄了自己的選擇或干脆放棄心與心的交流，琳娜就“從來不把見到的事告訴別人，甚至媽媽”。結果常常是母親與女兒無法推心置腹地交流，最終母親們不得不發出感慨：“我與女兒隔著一條溝，我永遠只能站在岸的這邊觀望她。”

令人高興的是，兩部小說的人物情感在結尾處都有所變化。《女勇士》以漢代女詩人蔡琰作故事的結尾，其中蔡琰所作的《胡笳十八拍》成為跨越文化交流的一個隱語，絲絲入扣的音樂聲成為穿越時空、民族的文化意象，為讀者提供了無限遐想的空間。《喜福會》極為精彩的結尾是：吳晶妹和父親作了一次中國尋親之行，和兩位同母異父的姐姐在機場團聚。在此，吳晶妹不僅理解了她所代表的中國文化，也了解了母親對自己深深的愛。至此，兩代人由于文化的沖撞而產生的矛盾趨向和解。

兩個文本中的女性由于文化的差異都經歷了悲哀、迷茫和精神苦悶的階段，幾經徘徊，在不斷的思索中又憑借自己的努力與奮斗開始尋找到了自我的精神世界，確立了自己的生命之歌，同時也為華裔文學人物形象創作提供了新的創作思路。

三

1993年，生活于底層的華裔女性伍慧明(Fae Myenne Ng，1957—)以處女作《骨》(Bone)一炮走紅于美國文壇，榮登暢銷書榜首。《骨》反映的仍然是舊金山唐人街一個華裔家庭的故事，小說的開頭寫“我”——萊拉在去紐約的途中宣布將很快與梅森結婚，爾后敘述以往的故事。小說中的母親是一位典型的舊式中國女性，她順從男人、吃苦耐勞、全力照顧老人和子女而毫無怨言。她被前夫遺棄后，為了綠卡，嫁給了當年以假文件移民到美國的利昂，生了安娜和尼娜兩個女兒。利昂是一個靠賣苦力養家糊口的男人，他常年出海，借以逃避家庭、社會的各種矛盾。三姐妹中老大萊拉是一所小學的教育咨詢員，負責幫助移民的孩子與學校和老師溝通交流。她一直與父母住在一起，在他們精神上遭受重創時給了他們最大限度的安慰。二女兒安娜和家里生意上的伙伴、翁家的兒子奧斯瓦爾多戀愛，但最后由于兩家合作不成，翁家騙走了梁家的全部投資，兩家關系破裂，安娜與奧斯瓦爾多的關系也遭到了父母的強烈反對而墜樓自殺。小妹尼娜在姐姐出事之后只身去了紐約，當上了空中小姐，借以逃避家中的陰霾愁云。萊拉悉心照顧父母，幫助他們從災難中擺脫出來。她充分理解了老一代移民的心路歷程，并予以深深的同情和尊重，但又做出了自己的人生選擇——和丈夫一起搬出唐人街，在更廣闊的天地里開始自己的新生活。

伍慧明通過小說的主人公萊拉，向讀者展示了一個全新的華裔女性形象。她所要做的并不僅僅是揭示華裔美國人在生活中面對的諸多矛盾和困境，更是積極建構一種超越種族與性別、過去與現在、東方與西方等二元對立的話語。她回避了在美國文化與中國文化傳統中二者擇其一的選擇，而是采取了對二者的包容，不再給自己貼上這樣那樣的標簽，她力圖構建自己的話語和生存策略。

萊拉是一個能清醒看待歷史的華裔女性，對繼父的理解和尊重體現了萊拉超乎尋常的通達與理智。對于母親，包括她與車場老板有染的事，萊拉一概寬容理解。她尊重他人特定環境中的選擇，甚至包括她的兩個妹妹的選擇。用她特有的人性關懷來對待父母所代表的華人社會；在面對不同世界的混雜和苦惱中并不僅僅抱怨什么，也沒有偏激地去認同一方否認另一方，而是站在理解和寬容的角度，用自己更成熟的認知方式和生存策略，來處理血緣與家庭、種族與國家以及不同性別、不同文化背景之間的復雜關系。顯然，萊拉是作者所塑造的理想的華裔女性形象。

萊拉同時也是一個中西方文化之間的溝通者的形象。作為中西間、民族間的譯者，萊拉的行為具有特殊的象征意味。在這里重要的或許已經不是，甚至根本就不存在本然的真理選擇，而是更現實的價值選擇。所以依據需要，創造出自己的話語就顯得尤為重要了。

書名《骨》的意象無疑也是含蘊豐富而復雜的。當一個人死了，尸體腐爛了，但骨頭仍在。但在小說中其意義顯然不止于此。對利昂而言，最大的遺憾，一直耿耿于懷的，址沒能將祖父遺骸送回家鄉安葬；而對萊拉而言，雖然深深理解父輩的苦痛，但祖父遺骸葬于何地真的那么重要么?當然，“骨”，也可隱喻人永遠不變的身份——然而它其實也是很脆弱的，就像安娜，從樓上輕輕墜下，就可摔碎的，同情、慨嘆、反諷，我認為這些都不能排除。更為重要的是，后代華裔應從中受到怎樣的啟示。

值得慶幸的是，在充滿諸多矛盾的文化環境、生存環境中，歷經生活的磨練后，萊拉畢竟在徹悟中向著未來前行了。在唐人街接受的教養造就了現在的她，但萊拉已經懂得，她面臨的選擇不是當華人還是當美國人。結尾處她離開了唐人街，一方面記住那里的一切，另一方面又向著更廣大的世界走去。在經濟文化全球化時代，無論東方還是西方，歷史還是現實。男性還是女性，應如何消除二元對立，走向和諧相融?人類應該如何以更通脫的悟性，更富建設性的姿態面向未來，并創造新的生活?萊拉形象無疑會給我們以很深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