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津守陽 著 何培忠 譯
導言:“泥土的香氣”與皮膚的顏色
活躍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沈從文(1902——1989),作為民國時期的一名代表性作家,最近在中國成了家喻戶曉式的人物。即使在研究領域也能看出中日兩國近年對沈從文越來越關注。當然,首先需要強調的是,沈從文的文學創作具有極豐富的內涵,現在的研究熱很有可能會觸動其作品的方方面面。不過,當沈從文的作品在中國受到普遍愛戴時,他的形象也不會與現在有多大的乖離,仍舊會是一位抒情地描寫樸實善良的中國鄉村人的作家。這種評價與沈從文同時代的評價一脈相通。
在這樣真純的地方,請問,能有一個壞人嗎?……這些可愛的人物,各自有一個厚道然而簡單的靈魂,生息在公園的晨陽的空氣之中。
說起牧歌情調,茶峒的風土人情可真美呵!……這是中國現在的農村嗎?仿佛是,又仿佛不是。
與后一句“又仿佛不是”連接的,是對現在鄉村失去的美好人情的感嘆。因而,該句的目的,在于點出沈從文作品中本來蘊含的鄉村的美麗之處。從日本方面,例如岡村俊夫的評價上,也可看出人們對沈從文有著相同或類似的印象。
同樣以中國為對象,但也許是因為有著與其他眾多作家明顯迥異的眼光……閱讀農村以及小城市一角出現的小說,覺得沈從文的作品比任何人的作品更像真正的中國,更讓人感受到中國的泥土香氣。
對于將沈從文描述的世界視為“真正的中國”,雖說有必要考察其觀點的正確與否以及作此判斷的心性方面的問題,但至少可以確認,無論中國還是日本,都共同感覺其作品散發著“泥土的香氣”。下面,讓我們首先觸及一下此印象由何而來吧。
沈從文作品中最受歡迎的無疑是其代表作《邊城》(1934),該作品同時也是最能代表上述人們印象的作品。《邊城》是一部以作家出生地湘西為舞臺,描述青年男女愛情悲劇的小說。湘西作為漢族與少數民族的混居地聞名遐邇,《邊城》的主人公也被看作是苗族。那么,作品中的哪些元素使作品成為“純樸的人們居住的田園”了呢?毋庸置疑,是作者有關這塊土地人情的描述和為每個登場人物設定的行為方式。而最能體現這一創作意圖的是女主人公翠翠。由于翠翠純樸、天真無邪的形象深深地打動了讀者,人們也常常把“湘西”當作純樸無邪的地方。翠翠是小說開始不久就出現的人物,通過對她外表的描寫,人們感受到了深山鄉村培育的純樸善良、天真無邪的少女的生動形象。
翠翠在風日里長養著,故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
我們在這里看到的翠翠的形象,實際上含有隱喻。皮膚黑黑,那是因為與“蒼白的城里人”不同,多數時間生活在大自然之中,這種描述,會讓我們極自然地想到“鄉下姑娘”。于是,也許有人會說這樣的描述是俗套子。但筆者想指出更深一層的含意。
首先,筆者認為,沈從文充滿魅力的文筆給了翠翠其他更多的元素——由于她命運中所帶的淡淡的悲劇色彩,使翠翠的形象避免了落入俗套而更具有魅力。黑黑的皮膚的確會讓讀者想到“純樸的鄉下姑娘”,但對于沈從文來說,黑黑的皮膚決不是湘西女子的特征。沈從文雖然一次又一次地以湘西為創作的舞臺,但在《邊城》前兩年發表的《鳳子》中曾這樣描寫湘西的女性:
河岸上那些人家里,常常可以見到白臉長身見人善媚笑的女子。
在此三年之前發表的《旅店》中,也以黑皮膚之魅力談論過苗人:
喜歡白肉,苗族人并不如漢人嗜好之深。對于黑的認識,在百耳族中男子是比任何中國人還有知識的。
同樣是以湘西為舞臺的作品,盡管都是以苗族為對象,但對于女性皮膚的不同的描述,可能會使讀者產生混亂。這種矛盾,還不止存在上述三部作品之中,在總稱為“湘西作品”中比比皆是。
那么,我們在湘西能夠看到的到底是與鄉下人相符、被陽光曬得皮膚黝黑的純樸姑娘,還是山野之中罕有的白白凈凈、宛如天仙的女性呢?筆者要探討的,自然不是現實的湘西或是過去的湘西真正存在的現象,也不是據此考察作者女性觀的演變,而是想通過作品中“湘西女性”形象上的不同,找出作品內部“湘西”概念上的不穩定性。
從沈從文描述的“黑黑皮膚的女子”直接感到“泥土的香氣=純樸的鄉村”,雖說是一種自然的感受,但也有可能會有過于天真的危險。若深入探究沈從文作品中皮膚顏色的矛盾就會發現更加有趣的現象,即不僅僅是皮膚的顏色,整個女性的形象都有一定變化。以此為切入點,考察沈從文作品中的“湘西”,是本文的目的所在。
一、“鄉土”問題的由來
1、中國現代文學中的“鄉土”
在分析具體形象之前,先談談鄉土問題在現代中國文學中的位置。鄉土一詞在中文里有很多含義,在現代中國文學中,“鄉土”是重要的創作素材和舞臺。目前,中國已有數部研究“鄉土文學”的著作問世,“鄉土文學”可以說已成為文學創作中的一個類型,但對于何謂“鄉土文學”,卻又很難定義。由于以故鄉、鄉下、鄉村、農村、地方為題材的作品,都可以叫鄉土文學,因而在形式上很難把握。那么,為什么許多人總愛以“鄉土”為文學創作的題材呢?民國時期圍繞“鄉土文學”的爭論可以說是解開這一問題的關鍵。
茅盾是將現實主義帶進鄉土文學之中,認為鄉土文學中包含著“普遍”的“對命運的掙扎”。這些特點與同時代對沈從文的評論一致。對“湘西”這塊陌生土地的描述,反映出了他頭腦中“中國農村”,即“鄉土”的大的概念,并讓這些概念馳騁在自己所知道的真實的故鄉和農村之中。這是一種現代化的現象,正如杜贊奇(Prasenjit Duara)指出的那樣,產生了“地方”擁有的本源價值概念和利用“地方”的意義和資源相互爭奪勢力的場所。根據這一說法我們可以確認人們在“鄉土”上希冀的力量源泉的矢量,同時也了解到,“鄉土”被不同情況下恣意地使用著,常常被想象成確乎存在的場所。
魯迅對鄉土的理解與此稍有不同,他把離開故鄉寄寓北京的作家所描寫的有關故鄉的作品稱為“鄉土文學”。杜贊奇認為,魯迅不僅揭露了故鄉的封建落后所產生的問題,而且心中非常清楚,故鄉擁有的某種力量并不來自場所本身,而是來自想把自己同故鄉重新結合在一起的作家以及讀者心中的愿望。考慮到文學作品的虛構性,魯迅從作家與作品舞臺關系上定義“故鄉文學”的觀點未必有效,因為這一觀點不能解釋那些并非以作家及主人公的故鄉為描述對象的作品被列入“鄉土文學”的理由。不過,杜贊奇所指出的,魯迅將鄉土的魅力歸結于人們的愿望的理解應當說意義深遠。
也就是說中國現代文學中的所謂“鄉土文學”是表現人們在“鄉土”身上尋求力量源泉的努力以及試圖同“鄉土”結合在一起的情感的天地,“鄉土”的形象就是在這種努力與情感的糾纏與爭執中被創造出的,其中的核心部分“鄉土”,被作為確乎存在的場所,充盈在想象的心性中。
2、沈從文的“湘西”
在敘述沈從文“鄉土文學”的發展脈絡時,常常出現“牧歌式”、“抒情式”文學的評語。這樣的評語把沈從文推向了“鄉愁型鄉土文學”。實際上,在分析中國現代文學的“鄉土”問題方面,沈從文有其特殊的地位。沈從文的特殊性可以從兩個方面說明。第一點是他的少數民族的自我同一性。沈從文雖然出生于漢族家庭,身上卻有苗族和土家族的血脈,對苗族有更特殊的親近感,心靈深處有少數民族的意識。這一點許多研究人員都已指出。,另一點是他的鄉下人的自我同一性。沈從文與“五四”運動時期許多文化人不同,不是從歸鄉者的角度描述故鄉,而是以“鄉下人”自居,褒揚與城市人不同的價值觀和被“城市”拋棄的價值觀。這兩點是在其他作家身上看不到的特殊氣質,因而,在分析文學與“鄉土”的關系上,成了令人感興趣的例子。
沈從文作品中的“湘西=鄉土”形象在沈從文研究中有著重要的意義。沈從文作品至今在國內外仍能保持很高的評價,其最大的理由就在于湘西。由于有關湘西的描述最容易引起讀者和研究人員的注意,所以湘西也成了人們一貫關注的主要對象。反之,對于他的其它作品,尤其是描寫城市的作品,則顯示出單一且評價不高的傾向。學界認為,這是沈從文研究中的不足之處,直至最近,研究沈從文文學多樣性的趨勢才開始興盛起來,實際上,即使是僅限于湘西,過去的沈從文研究也沒能避免單一的評價。許多研究人員都是通過對有關湘西主要作品的分析,探討沈從文作品中均一的湘西形象,將沈從文本身的說法同人性等概念結合起來做出結論。但是,在探討沈從文的“鄉土”觀時,注意到沈從文觀察“鄉土”時視野的非均一性的研究并不多。基于這一原因,作者認為,重新分析能夠喚起我們嗅到“泥土香氣”的“樸素的女子形象”,是找出這種非均一性的一把鑰匙。
二、白與黑的女性形象
如果順著時代的發展觀察沈從文湘西文學中白與黑的矛盾,就會發現一些規律性的東西。
1、1928年——黝黑皮膚的出現
先來看看1928年發表的《雨后》、《采蕨》和《雨》這三篇有連帶關系的作品。作品對《雨后》主人公阿姐的描述是這樣:
四狗不再吃莓了,用手扳并排坐的人頭。黑色的皮膚,紅紅的嘴,大大的眼睛與長長的眉,四狗這時重新來估價。
另外兩篇作品中少女的名字叫“阿黑”,表明她們有黝黑的皮膚。在同一年中沈從文使用了類似的題材,并讓黑色皮膚的少女在其中同時出現,從第二篇作品開始甚至將黑皮膚表面化,用作主人公的名字。由此我們可以推算,這一時期沈從文正在努力創造湘西世界中黝黑皮膚的少女形象,這對沈從文有相當重要的意義。
從整體上看,這三篇作品中少女美麗的臉型都不是描寫的重點,有意思的是,在《采蕨》中,用于夸贊女性長相的,竟然是與“鄉下人”概念對立的,專門用于形容“城里人”的詞匯。
五明這孩子怪,他不知為什么人不上城里卻學了不少城里人的話。他總說,“阿黑你是美人”。阿黑若說“美不美你管不上”,這話自然還有點抵制五明說反話的意思,五明就又用城里人腔調,加勁的說,“阿黑你是觀音菩薩”。
“觀音菩薩”這個詞在《邊城》中也使用過。《邊城》中的翠翠得到了天保大老、儺送二老對年輕人的稱贊,說她“像個觀音菩薩”。在這里,包括作者在內,任何人都不會認為這樣的形容不符合“鄉下人”。而《采蕨》中兩次提及的“城里人”,與此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2、1929年——潔白形象的出現
到了1929年,完全迥異的潔白形象的女性出現了。讓我們看看這一時期的作品吧。
突然跑過一個不到16歲的小女孩,赤了雙腳,披下長長的頭發,像才從床上爬起,穿一身白到神巫面前跪下,仰面望著神巫。神巫也瞪目望女人,望到女人一對眼,黑晴白仁像用寶石鑲成,才從水中取出安置到眶中,……
這名少女首先引人注意的,是服裝的白色與頭發的黑色鮮明對照下顯露的熠熠神采。用白色的皮膚、白色的衣服、黑色的長發來強調神性,將這樣的女性形象搬上湘西的舞臺,并表明同神話、傳說的關系,這是作者創作出的另一組作品——具體地說是在《龍朱》、《媚金,豹子與那羊》(以下簡稱《媚金》)、《神巫之愛》等作品中開始出現的。這種人物設計與1928年以現實的湘西為舞臺所創作的三個作品有很大的差別。不僅沒有停留在引文中所見到的白色的服裝上,在《媚金》中,連主人公媚金部族的名字也用上了“白臉族”,白皮膚的名字甚至深入浸透到了女性的本質上。這與1928年創作黝黑皮膚的少女時,起名為“阿黑”有異曲同工之妙。更為重要的是,作者如決堤般地開始大量頌揚湘西男女主人公的美麗,白色系統的女性的動人美麗壓倒了男主人公,令俊美的龍朱、神巫傾倒。
沈從文作品中有許多被人吟詠的愛情贈答詩,用于點綴氣質高雅美貌的戀人。與1928年的三部作品一樣,《龍朱》、《媚金》、《神巫之戀》中的主人公在山野唱的歌雖說是談情說愛,但歌的內容并不是充滿野趣的情色山歌,而是浪漫的抒情詩,幾乎是純白話文的散文詩。……這些歌同兩個月前發表的《雨》中的山歌相比,無論形式、語言還是內容都截然不同。蘇雪林認為,這些抒情詩證明沈從文對苗族的事情“毫不知情”,“是憑空想象寫出來的”。不過,即使是憑空想象,其實也并沒有離開以寫實的手法描寫現實苗族的范圍。蘇雪林的批評最終并未中的。毋寧說,如果將這樣的抒情詩作為線索,考查作者想象和創作的世界,更能把握作品的本質。也就是說,作者決不是在了解不到苗族男女戀愛的特殊情況下采用歐式的抒情詩敷衍,而是在創造“白臉族”名字時所開始的文學構思上,將這些詩作為符合構筑“傳說·神話湘西”而加以選用。
那么,沈從文作品中的湘西世界,是否充滿了這種白色的形象了呢?事實正好相反。前文列舉的《旅店》中說的“對于黑的認識……”,宣告了這一時期對黑皮膚的魅力評價頗高。“黑貓”這個具有益惑意味的愛稱,被用在旅店年輕的寡婦身上,這是沈從文描述的湘西地區具有黑皮膚性魅力的成功的典型。黑貓有發自內心的對性的渴望,她不僅獲得男性的“注視”,也在“觀看”男性。她比阿黑又進了一步,具有了性的主體性。
這一時期,圍繞皮膚的顏色,另一個讓人感興趣的是《三三》中提出的“城里人=白”,“鄉下人=黑”的新公式。當然,令人感興趣的并不限于這個公式,還在于“鄉下人”說的“白色那自然不好看”所顯示的價值觀。過去,白色形象的女性(《神巫之戀》、《龍朱》)與“美麗”是無條件地連在一起的,而為了贊美黑皮膚,就必須把贊美開放的性愛作為媒介。在這一點上,《三三》開始流露出了變化。不過,由于贊美黝黑皮膚三三或“鄉下人”面容的地方較少,這一形象降臨人世的聲音還不響亮。
在觀察1929到1931年沈從文作品中同時出現的黑白兩個系統時,必須加以注意的是,各個系統的形象決不混同在一個作品之中。大眼睛、長眉毛、俊美的臉型多屬于白色的系統;豐滿的胸部、露骨的、粗野的性魅力,主要屬于黑色的系統。兩個系統的元素既不混同在同一作品之中,也不融合在同一人物身上。即理想的“美”只存在于湘西出現的“傳說”的框架中。
三、走向“黝黑美麗的姑娘”之路
從創作了《鳳子》、《阿黑小史》、《月下小景》的1932年到1933年,兩個系統終于開始融于同一作品之中,同時也融于同一人物身上了。前文引用的“白皮膚”雖說出自《鳳子》,但實際上湘西白與黑的矛盾已包含在該作品之中,該作品同時贊美了白肌膚的美和黑肌膚的美。《鳳子》中出現的湘西的女性,例如“天神的女兒,一個精怪,一個模型”等贊譽之詞,與《龍朱》等作品非常近似。不過,舞臺被設定在現實的湘西,主人公的“城里人”在訪問湘西期間,變得比“鄉下人”還要黑。作品《三三》中的公式“城里人=白”、“鄉下人=黑”,在《鳳子》中被繼承下來,舞臺便是如果在那里住下,就會慢慢被曬黑的“鄉下”。這里之所以出現“天神的女兒”,是作者試圖將白色形象具有的壓倒的美,帶進現實的“鄉下”的湘西之中。不過,在描述這種壓倒的美時,從總要采取“龍朱”的方式上,可以看出作者的苦惱。
從其它渠道實現這一嘗試的努力,反映在1928年構思、歷經4年后重新動筆,于1932年最終完成的《阿黑小史》身上。其中的一章“秋”是1932年后完成的。我們看看“秋”的表現形式:
他說道女人生長的像觀音菩薩,臉上黑黑的,眉毛長長的,名字是阿黑。
1929年取名阿黑的黑色皮膚是健康的特征。不僅如此,在1932年執筆的各章中也多次提及皮膚的顏色,甚至超過了《雨》中的描述。正如我們引用的那樣,對女人身材的贊美僅僅同“觀音菩薩”連在了一起,尚沒有把“像城里人”作附加條文。五明一吹笛子,就像“一匹鹿”出現的、有著“一雙小小的腳,一個長長的腰,一張黑黑的臉同一個紅紅的嘴”的阿黑,除了性的魅力,完全是一位可以聯想到翠翠的少女形象。不過,在這里卻流露出作者的躊躇。
阿黑身上并不黑,黑的只是臉,五明唱歌唱到——“嬌妹生的白又白,情哥生得黑又黑。黑墨寫在白紙上,你看合色不合色”!?
這首山歌收錄在沈從文1926年發表的《筸人瑤曲》(鳳凰縣的民謠)中,很可能是湘西人唱的歌,并非作者創作。它很容易讓我們產生聯想,這樣的民歌無論在世界各地,還是在中國的傳統價值觀中,同樣是“美人=白色”的法則發揮著作用。因為身體沒被太陽曬所以是白白的,作者勉為其難的說明,反而使他將這一法則運用到他苦心創作的“黑色的魅力”文脈中的努力更清晰地浮現出來。
如此看來,1932年發表的《鳳子》和《阿黑小史》兩部作品中的融合未必順暢。盡管作者一方面讓“神的女兒”降臨湘西,一方面又試圖給黑皮膚的野性配上美麗,但在作者的意識中,這些其實常常是兩不相干的。
但是,到了1934年完成的《邊城》中,就像丟掉一切幫襯似的,誕生了完全被凈化了的少女,那就是長著美麗的面容、有野性的、淺黑皮膚的翠翠。我們再來看看翠翠的形象:
翠翠在風日里長著,故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她且教育她,故天真活潑,處處如一只小獸物。人又那么乖,如山頂黃麂一樣,從不想到殘忍的事情,從不發愁,從不動氣。
此處值得注意的是阿黑被比作小鹿,這會令人想到她的身材,而作者對身材的描寫已讓性的魅力完全消退。許多研究人員也指出,不僅是對翠翠身體的描寫,就是對翠翠同男主人公儺送戀情的描寫,也充滿柏拉圖式。儺送雖然被描述成與龍朱一樣的俊男,卻不會讓人想到至今湘西人習以為常的“洞穴中的二人的愉悅”,與兄長天寶賽歌的情形,是筆者用壓抑的文筆費盡心思傳達出的一種戀情。當然,具有色情的山歌在這里沒有出現。另外,在《邊城》中,對人的凈化已波及到整個湘西。
我們再回到翠翠的形象上。翠翠不僅是扎根在讀者心里的典型人物,也是作者本身創作中的一個定式。反映這一定式的有《長河》(1947)中出場的天天,還有1957年作者回到久別的湘西,在隨筆《新湘西行》中描寫的邂逅“黝黑圓臉純真瞳”的守渡船的女子的情形等。這些地方作者流露出的感慨非常有趣。
在一般城里知識分子面前,我常常自以為是個“鄉下人”,習慣性情都屬于內地鄉村型,不易改變。這個時節,才明白意識到,在這個十四五歲真正鄉村女孩子那雙清明無邪眼睛中看來,卻只是個寄生城市里的“蛙米蟲”,客氣點說就是個“十足的吃白米飯長大的城里人。”
我們很難確定,出生于湘西,具有苗族、土家族血脈,來到北京前雖說有過當兵的經歷,但一直在漢族家中成長的沈從文到底在多大程度上如他所說是個“鄉下人”,但至少就其作家的心理來說,自從離開湘西,開始居住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后,事實上沈從文總是感到“鄉下人”的自豪與悲哀,并讓這種情緒在作品中爆發出來。盡管如此,當面對與自己小說中創作的翠翠完全相符的少女時,卻以這才是“真正的鄉村人”的感慨宣告了自己信念的失敗,這真是一個奇妙而具有諷刺的現象。
結語:少女成為鄉土的“符號”
至此,正如我們注意到的那樣,沈從文用湘西描繪的少女形象,在某種意義上已經概念化。筆者在此想強調的,不是否定這種“概念化”,而是認為不能讓其概念失其魅力。毋寧說,這種“概念化”是讓沈從文初期、中期湘西作品中出場的少女富有魅力的重大原因之一。若是這樣,那些被概念化的女性象征了什么呢?筆者認為象征了“鄉土”,象征了映現在沈從文眼中——或盤桓于心中的“湘西”。沈從文贊美這些女性的口吻,與贊美蜜柑、栗子樹等生長于大地的植物的口吻,以及自豪地談論“鄉下人”、“苗族人”誠實勇敢的口吻極為近似。我們可以看看《媚金》中的描述:
地方的好習慣是消滅了,民族的熱情是下降了,女人也慢慢的像中國女人,把愛情移到牛羊金銀虛名虛事上來了,……
從這段文字中我們所讀出的是,作者期待湘西的女性能完美地體現出“被丟棄的美麗的鄉土的特質”。若再加上被高度概念化的女性的氣質一并考慮,顯而易見的是,這些女性在沈從文的湘西作品中是代表“鄉土”的符號。
如此看來,到了《邊城》,沈從文的女性形象已得到完全凈化,性愛描寫的同時消失也富有極大的暗示。對于沈從文來說,性愛至少在其初期作品中是描寫湘西的核心內容。隨著他對湘西賦予了某種意義和開始了某種追求,就在不斷更新著心目中的湘西形象。每逢這時,他都會把女性描繪成好像一開始就是這種容貌似的,讓其出現在文學作品中。沈從文作品展示給人們的這種變化,既是具有特殊地位的作家所經歷的東西,也是人們給文學上的“鄉土”賦予各種各樣的意義所形成的一個特殊例子。這一點令人非常感興趣。